斯世同怀
半生浮沉,阅人颇多,善恶美丑各有之。但能够象C君这样,在我心灵的雪地里清晰地留下痕迹的朋友,却是少了。
那时候,我二十六岁,她才二十二岁,是我所主管的一所军幼的教师。我们相识于“八小时”之外的一个宁静的夏夜。
我所主管的军幼是一所日托幼儿园,傍晚闭园之后,除了看园的一名男职工,一般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因为,幼儿园的老师们多半活泼外向,八小时之外,她们不会甘心再把自己囿于这样一个逼仄的小天地里的。但在那个宁静的夜晚,我分明听到了园内传来柔美而略带伤感的琴声,是波兰女钢琴家巴达捷芙斯卡那首著名的钢琴小品——《少女的祈祷》。是哪一位老师如此好学勤修呢?我循着琴声找去,发现了一个娇小玲珑的背影正伏琴弹奏着,她就是C君。我不忍心打扰她,就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聆听从她指上流淌出来的如水的琴音。待她发现了我,这一首纯洁而温婉的曲子也便成了我们友谊的序曲了。
C君毕业于泉州幼师,是当届的优秀生。尽管幼师只是中专学历,但在九十年代初,能考取幼师的女生多半是貌美如花而且才艺双全的。C君自然也不例外。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她始终内外兼修,止于尽善。单是修学方面,她不仅掌握了英语会话,成为幼儿园唯一可与外教直接对话的翻译,而且几年之中,她通过自学,一路从中专学历升修到大专,到大本。
我受到她的影响,也参加了自学考试大军。我们相伴而读,在无师自励的日子里,上下求索的酸甜苦辣,却成了我们友谊佳酿的上好酒麯。尽管我们所修各异,我修中文本科,她先修教育大专,尔后又修艺术本科,但每次报名参考,我们却总是结伴而行。那时候还未实行网络报名,我们总是带着一大堆书面材料,奔赴厦门报考中心去现场报考。到了中心,C君总是不容分说抢过我手上的材料,然后向我“发话”道:“你一向人多就犯晕,那就老老实实在边上站着吧,我办完再来找你。”然后,那娇小的身影便迅速淹没在如潮的报考人群中。直到她报完名来到我跟前,我都无法想象,象她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如何挤得过排山倒海的人潮。
除了学习,那些日子我与C君也时常去中山路逛街,饕餮美食,川菜成了我们当时的偏爱。我们时常点上一条两三斤重的水煮活鱼,几盘小菜,再来两瓶啤酒,两个人就对饮开来。别看C君身子娇小玲珑,酒量却很好,饭量也颇为可观,我们俩一顿消灭了一大盘水煮活鱼,她竟然还能再吃下两三小碗米饭呢。因此,我们也时常自嘲说,那家名叫川友的菜馆,就是被我们吃着一点点发展起来的。
但我们为了吃饭的事情也没少“争吵”。倒不是因为异口难调,是为了钱,为了被谁抢先买单。每一次为了抢买单,我们俩都争执得失了形象。但C君在这件事上一贯坚持霸道,任凭我怎么与她理论“谁收入高谁买单”都无济于事。后来我们总算达成了君子协定,在离谁家距离近的地方吃饭就由谁来买单。这一约定公平合理,C君不得不同意了。
但恰是这一合理的约定,几乎导致我们俩的决裂。那一天傍晚,C君来我家看我,然后,我们就在我家楼下的大排档共进晚餐。那是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温馨夜晚。事实上,我们俩在一起的所有日子,都是如此温暖如亲。但结账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我理所当然认为C君这一次没有理由与我争抢,但C君却理所当然地不守约定,提前悄悄买了单。待我发现了,又气又急,一把抓住她,将用来付账的钱强塞进她的提包里。C君迅速把钱掏出来回塞给我,人却跑了。我气急败坏地追上她,试图再次抓住她,但她再一次毅然决然挣脱而去,留在我手中的,竟然是从她身扯下来的半截饰带。“今生今世再不与你作朋友!”我最后对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恨恨喊道,但这喊声已在不能自控地发颤了。
那之后很长一段日子我们都默契地保持着互不联系,好象两个人的友谊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但我偶尔打开一扇抽屉,无意间看到那半截断了的饰带,总是忍不住手脚一阵发凉,直透心上。我依然想不明白,作为一个小女子,自己已经太倔的了,怎么还有一个比我更倔的。当然,真正的友谊是不会脆弱得如同一截饰带一扯就断的,后来我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我很想念她,她说她也一直想念着我,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说与我。
这些琐细的往事,时常令我隐隐觉着C君身上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巨大的力量潜伏在一个小小身躯里,几乎使人觉得可怕,同时也越发使人觉得心疼。2001年C君遭遇的一次劫难,更加印证了我的这种直觉。
那年中秋前夕,C君正准备回东山老家。回去的前一天下午,她又专门挤出时间到一些学生家里作了一次家访。家访回来的路上,为了便捷,她取道一条废弃的旧铁路。那条已然废弃的铁路自然不再有火车轰鸣而过的身影,也极少有行色匆匆的过往行人,唯有初秋的落叶稀稀落落地一路散落着,象是一个个不可告人的阴谋悄悄地潜伏着,屏息等待着一个弱小女子的出现。C君就是在这种无声的等待中匆忙走来。她先要赶回宿舍取行李,然后赶往长途车站乘车回老家。
她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的铁轨旁蹲伏着两个骨瘦如柴的男子。但她依然没有在意,继续匆忙赶路。等她走到那两个男子跟前时,她顿觉得眼前一阵骚乱,自己就被撂倒在了地上。——“坏了!”她想,“遇上吸毒的了!”铁路上的碎石刺得她的脸火辣辣地生疼,但头上的拳脚还在不停地砸落下来,这时候,她反而冷静下来,松开了紧紧拽着的手提包,吃力地对抢匪说:“钱你们拿去吧,把身份证和车票还给我。”
抢匪终于丢开她,抓起包仓皇而去。她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奋力追向逃离的匪徒,大声喊着:“身份证车票还给我!”但抢匪早已逃之夭夭。她又继续沿铁路蹒跚而行,约摸过了十来分钟,终于看到了一家小卖部,她向小卖部求助报了警,并向幼儿园打了电话。
等我得知消息,她已在174医院的急诊室了,脸上血迹斑斑,右眼肿得象灯笼,膝盖上裂开了一个大大口子,就象一个完好的苹果被用刀子剖切,露着扇形的缺口。
那种情形,令人不忍目睹。但她始终没有哭。膝盖上的那个口子总共缝了十来针,医生缝合伤口的时候,她没有叫喊一声,也没掉一滴泪水。
然而,有一天C君提着自己细细熬好的粥,大老远地送到我的病房跟前,当她呆呆地望着点滴架上大大的输液瓶,望着输液管里不停冒着的气泡,望着我手背上白色胶布下压着的针管,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往事沥沥,从不如烟。许多百感受交集的时刻,难免要想起鲁迅先生赠给瞿秋白的那句话——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且借以赠我C君吧。
又到了月明中秋的时节,转载一则流行节日贺信,献给我最亲爱的朋友:
有时我忙了…有时我忘了…有时我累了…有时我懒了…但不管怎样,我始终会记得想你…想你平安,想你顺利,想你幸福!中秋快乐!
写于2010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