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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棺案》【一个大明克苏鲁故事】

2017-07-17  本文已影响1511人  ww38do

写在前面的话

我应该不是一个真正的克苏鲁爱好者——因为我只看过一些电子版书籍,既没有购买实体书,也没玩过桌游或是其它克苏鲁神话背景的游戏。

但是我还是深深地喜欢它——可能是因为那种一切终将归于混沌的宿命的恐怖,也可能是因为面对现实时疲弱无力的悲伤。

所以,当我终于开始动笔写点故事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我脑中的旧神们写出来。我想,以我拙劣的文笔,读者老爷们可能感觉不到任何恐怖或者惊吓。不过这样也好,就当是饭后消遣的小故事,老爷凑合看看吧~Orz


【第一章】杀猪的刘万财

“嘡!”

一把厚背斩骨刀钉在了砧板上,端地是入木三分,纹丝不动。

“二斤九两,看看,高高的。”刘万财把排骨从秤盘里抓出来,扔在条案上,招呼手下伙计给主顾拿油纸包起来。

“老刘你的肉切的就是高,好手艺!”说话的是下一位主顾。

“滚你娘的蛋!什么我的肉!”刘万财一边骂着,一边在顾客们的哄笑里去切下一块肉。他的脸上也带着笑意,显然不把这玩笑话当回事儿。

刘家老铺,位于崇文门内明时坊船板胡同口,是个传承多年的猪肉铺子。据说打从永乐皇爷迁都到北京,他们刘家就开了这家肉铺,之后父传子,子传孙,如今就到了刘万财手上。

刘万财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和大多数人听完话本后的想象不同,他可不是那种“虬须满腮,成天敞着衣襟,露出满胸黑毛”的屠户。事实上,他除了也是又高又壮,而且还挺黑外,猛一看脸,倒像个书生,长得还算端正。街坊邻里也都知道,刘万财小时候还真读过书,但是童生试考了几回不中,也就灰了心思,接着他老爹的活计了。

那年刘万财十八,到如今这二十多年下来,他手上杀过的猪羊,起码也有万数,杀得他整个人十万八千毛孔里都冒着血腥气,活脱脱一个杀神。京师里的泼皮骗棍,偶尔有不晓事儿的来刘家肉铺生事,被刘万财两把大刀,生生吓破苦胆,这样的事儿也是有的。

主顾的队列一点点缩短,铁钩上的一整口猪也变成七零八落的部件,跑到一个个油纸包或者篮子里。刘万财手下不停,尽管有伙计帮忙,他额头还是沁出一层油亮的水珠。

“老刘,有好下水没有?且与我来一副!”

刘万财抬起眼皮,马上堆起了一脸恭维的笑容:“花爷!您老怎么亲自来?您叫您手下弟兄来招呼个就好,小的我就给您送上门去。”一边说着,他一边把手在围裙上抹了又抹,然后让伙计接了他的刀,连忙从柜案后面走了出来。

这来的不是别人,周围的顾客邻里也都认识,乃是兵马巡检司该管本坊的校尉花成安,他就住在转过街去苏州胡同,大家成日子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这花成安看上去三十出头,一双精明眼睛,两撇秀气的胡子,只可惜肚子挺拔过甚,显得有些富态。他一见刘万财出来迎他,嘿嘿一笑,说道:“我也是下了值,正好到这里,到不用使唤别人了。”顿了顿,又说:“我这里得了包好茶叶,与你老刘几两,来来来,去你后屋咱们尝尝!”

刘万财脸上都快堆出花儿了,“花爷给脸面,咱怎么敢不接呢!小李,快把那副今儿杀得了的下水收拾收拾!再把那套猪脸面给去净了,待会儿花爷带走!”说着就把花校尉引进了后屋。

穿过院子,进了正屋,花成安略一打量,“咦”了一声,问道:“你浑家孩子今儿不在?”

刘万财一边拿起茶壶要倒水烫烫,一边说道:“她带孩子转回宛平娘家啦!”

“如此,咱们里屋说个事体。”花校尉抬腿就打帘进去,刘万财忙放下茶壶,回头看看前院,跟了进去。

刚一进去,刘万财就单膝跪地,抱拳施礼:

“标下刘万财,给百户大人见礼!”

刘万财,祖籍南直隶滁州府,当年他家先世,确实是随太宗迁都来燕京,然而和街坊老邻居所知不同的是,这位祖宗可不是杀猪的出身。

他是杀人的。

老刘家其实是军户出身,这位祖宗来了燕京,被调拨给了锦衣卫南镇抚司,充任坐桩暗探,一路立功,结果得了个世袭小旗的职衔,又开了这家肉铺掩护,于是世代传袭,至今到了刘万财。

刘万财自接过他老爹的职衔,也仍是以肉铺做幌子,实际上干的是坐桩暗探。邻居们知道他常常出城去挑猪,其实却是去办案;朋友们知道他往往一身血腥,却不知那里面有不知多少江洋大盗、叛党妖人的一腔血气。没错,他是杀神,但不是杀猪的杀神。

他也是杀人的。

这些先放一边,只说花成安连忙让他起来,然后笑眯眯地说道:“老刘,上回那俩案子,你可就直达上听啦!只怕不要升百户千户。”

刘万财摆摆手,说:“大人您莫笑话我,我哪有那么大功劳!还不是各路管事大人抬举。”

花成安看他还是上道,微微一笑,说道:“如今又有个差遣,但是是让各路推选一人供上面挑选,我就把你报了上去。明儿个巳时前,日忠坊后海边上醉明楼,进去就说找侯员外,带上腰牌为证。”

“小的冒昧问问,上面可说是什么差遣?”

花校尉摇摇头,“我可不知道。”他突然停下来,把身子凑近刘万财的耳朵,小声说道:“据说这回子是陆大人的钦命。”

“陆大人?!”刘万财吃了一惊。他这个小旗做了多年,立了也不知多少大小功劳,可是一直也没升个一二阶级,更别说能和百户以上的大人物打交道,可是这回——陆炳陆大人!这可以说,是直达天庭了!

他连忙应了下来,然后送花成安出了后屋,又恭恭敬敬地把那一套下水给拿上,一直送到了花家门口。

“别迟了哈~我这回荐老刘你,可是巴望着你能步步高升,带契兄弟我呢~”临进门前,花百户又小声叮嘱了几遍。

这让刘万财受宠若惊,他很晚才睡,在烛光下把自己的兵器拿出来磨了又磨,然后才混混睡去。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穿了套得体衣服,把短刀藏好,又装了些银钱,整个儿打扮到像是乡下的小财主。然后刘万财把铺子交托给几个伙计学徒,说是要去访个大东家,谈谈进猪进羊的事宜。

然后他在崇文门内大街叫了辆骡车,坐上去闭目养神,等着待会儿的挑选。


【第二章】醉明楼里的一杯酒

燕京城这地方乃是王气所在,当年元世祖忽必烈命郭守敬堪舆风水地势,造得了这座城池。虽说是在幽州北鄙,然而山水不缺,气势绵长,的的确确有天子居停的气象。

而在京师北城,与皇城西苑里一脉流水,便是前海、后海、西海三处池苑。这三海又与西山河流以及运河通着,活水周流,并不是平常池苑可比。此时正是四月初夏,两岸柳绿如烟,看上去倒很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风光。

刘万财的骡车没到银锭桥,就让他叫停了下来。他下车付了脚资,便背着手,慢悠悠向醉明楼踱了过去。

醉明楼在后海东沿,也是京师有名的酒楼。后海不比前海,周围多是王公贵戚的府邸别院,能在此处开店,可知背后的靠山确实过得硬。楼分四层,层层推开窗棂,都能看见这水波粼粼,绿柳高墙的景象。才子墨客登临,每每见景生情,“酒不醉人,人自醉也”——也往往被楼里的护院打手叉了出来,一通暴打,被骂做是装醉赖帐的穷酸,这也算得是此处独特的风景了。

刘万财倒是知道,这酒楼根本就是锦衣卫的产业,楼里跑堂打杂的伙计,往往便是卫里的力士快手。锦衣卫开这个酒楼,主要是为了从客人嘴里打探市井新闻各色线索,至于是不是盈利,反而在其次了。

刘万财之前跟案子的时候,也到是来过两回,只是这酒楼主要面对的是上流主顾,酒菜价钱对他来说,倒是有些肉疼,所以他不是跑公差能报销,也轻易不涉此地。

他眼见到了楼门口,咽了口唾沫,整了整衣冠,踱着方步,就走了进去。

“有客一位!里面请!”门口的小二大声招呼着,马上有个跑堂伙计过来接引:“呦!贵客老爷您来啦?您楼下便饭还是上楼雅座?今儿三四楼都被大贵人包了,员外您要雅座只能二楼,实在对您不住。”

看来三四楼正是此次差遣考较的地方了,刘万财心念转过,笑眯眯对伙计说道:“倒是与一位侯员外有约,不知他到了未有?”

那伙计眼神流动,却看见刘万财一只手不着痕迹地从袖筒里伸出来,把一块牙牌略晃一下又缩了回去。他马上堆上一脸笑容:“原来是侯大官人的贵客,快快楼上请!客一位!三楼!”

刘万财稳稳当当一步步上了楼,他的神态步速,完完全全是一个小财东该有的样子。楼下的各路客人,很明显谁也没在他身上看出什么,眼神都是一扫而过。上了二楼,又有伙计引路,他直接上三楼而去。

三楼的楼梯口,站着两位仆役打扮的中年人,看着刘万财上来,对他打了个眼色。随后看见刘万财手里牙牌,又都让开到两边。刘万财拱拱手,往里走去。

拐过楼梯,两边全是单间的雅座包房,走廊里站着位管家打扮的男子,两眼精光四射,显然不是个一般人物。他上前查看了刘万财的牙牌,只是小声说了句:“赏鳞间,等着。”然后向身后瞥了一眼。

刘万财会意,往他身后走了几步,果然看见一间包房门口挂着“赏鳞”的木牌,于是推门进去。

让他略吃惊的是,房间里已经有了一人,仔细看时,刘万财便微微笑了。这位是个熟人,南司快马庚字队的陆壬甲。

“陆长腿儿,你小子也被派来了?”刘万财坐了下去,小声问着。

“废话!你杀猪刘都能来,我飞刀陆就不能来么?”陆壬甲眼皮都没抬。

刘万财呷了一口茶水,冷的。然后他小声问道:“你小陆是司里的老人,不比我这做暗桩的。给透个底儿,这回什么差遣?要这么大张旗鼓的。”

陆壬甲把身子凑过来,对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刘万财差点把茶水吸到鼻子里去,“你耍我啊?!陆长腿儿~”

陆壬甲耸耸肩,“我只知道这回的差遣,是都督亲自派下来的——据说这回东厂也要出人一起办案。”他拿手指了指天,“有人偷偷传,这是皇爷的安排。”

啧啧啧,刘万财倒吸了口凉气儿。能让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陆大人亲自安排差事的,除了龙椅上的当今天子嘉靖爷,还能有谁呢?而这样的差事,无疑的怕是艰难无比,甚至得付出生命代价的吧。

然后赏鳞间里就暂时性地冷了场,陆壬甲和刘万财都直楞楞盯着茶杯,各自在想自己的事儿,直到有人推开房门。

“陆壬甲!该你了,上楼,陪月间。”

陆壬甲一眼不发地站起来,两条长腿格外显眼,但刘万财知道,这家伙可不是腿上功夫,而是玩的一手好飞刀,又擅长易容,只要不站起来,倒是真不容易被看穿。

又大约等了一柱香的时间,终于门又打开了,那管家打扮的男子招呼刘万财也上四楼。他于是赶紧快步走了上去。

一进入陪月间,他看见这间屋子蛮大,八仙桌移到了靠窗处,留出一片空地。而八仙桌后已经坐了一位员外打扮的中年男子,两边站着几个随人,看脸手便知道都是功夫深厚之辈,不知是南司还是北司的好手。

“标下南镇抚司世袭小旗刘万财参见大人!”刘万财在桌前站定,单膝跪地,抱拳施礼。

那男子没有直接叫他起身,而是翻看着桌上的纸笺。

“刘万财?四十三岁。世袭暗桩小旗。平时开猪肉铺?”

这位大人身边的随从里,有人噗嗤笑出声来,随后又被这位大人敲桌子的声音堵了回去。

“都是卫中兄弟,笑什么笑?罚俸一月。”这冷冷的声音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房间里的气氛为之一凝。

“起来吧!演校下武艺——你拿手的是双刀?”

刘万财起身应过,然后肃立当场。他双袖一抖,两把靠手短刀出现在手上,然后他拉开架势,舞动起来。

如果这时有人进来,大概会很惊异——一个乡下小财主一样的中年人,居然身手如此灵活。那一片刀光,舞动得似乎水也不进。而刘万财的辗转腾挪,居然也落地无声。那桌后的几位好手饶有兴趣地看着,脸上的神色都已经不再小瞧。

刘万财正舞到兴处,突然那位大人出言道:“收了罢!”他随话音瞬间收了刀光,双刀毫无痕迹地有收回袖里,然后抱拳施礼道:“大人,小的演练完毕。”

那位大人满意地说道:“不错,武艺不错!气也不喘,还是有两下子。我看卷宗里,你破获的案子不少?怎么也一直是个小旗?”

刘万财连忙答道:“总是小的乖谬,虽然出力,然而坏规矩王法的错处多,功过也就抵了。”

“你可有怨言?”

“回大人,小的自小就跟着自家爹爹跑卫里的差使,知道自家做的是忠君报国的大事,每月又有俸银禄米,怎能不尽心尽力,又怎么敢有啥子抱怨。”

那位大人笑了一声:“说得好!这次差使要是做得好,也不管你坏不坏规矩,总是要论功的——这回只看结果,不看行事。我觉得你很是不错,来人,倒杯酒给他——来醉明楼,怎么能不喝点这里的梨花白呢?”

刘万财连忙谢过。他抬头看时,一位随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酒壶和一只酒杯。只见那随从,满满斟了一杯,略生硬地递到他面前来了。

刘万财看着这随从的手,又吸了吸鼻子,似乎在闻酒香。然后他突然噗通一下跪下了。

“大人!这酒……请恕小的不敢喝。”

那位大人一言不发,轻轻用手指叩着桌子。然后他开言道:“看出来了?怎么看出来的?”

刘万财之前舞刀,也没见流出汗来,然而此时他额头却密密麻麻生出无数水珠。他连忙答道:“这位兄弟手上颜色,是常年弄毒物的样子。而酒气也有点苦味儿。大人想来是在测试小的,不知小的答得可对?”

那位大人却叹了口气,“可惜了。回去吧,这回没你事了。我就提点你一句,就算看出来了,可是上峰的命令就不管了么?太惜命,可惜可惜。”

刘万财这时恍然大悟。是啊,就算酒里有毒,对方八成也会在自己要喝时叫停的。可自己却——

他只好行礼告退,略颓丧地下了楼,然后走到鼓楼顺天府街,叫了辆马车回他的肉铺了。

第二天下午,花校尉急急匆匆跑上门来,等进了堂屋,披头就是一句:“杀猪刘你个贼杀的蠢货!我巴巴地把你荐了上去,你却给我来这出?蠢!蠢!蠢!”

刘万财一言不发,垂着眼手站在一边听他本管百户的责骂。骂了一回子,花成安气呼呼地灌了一碗茶水,又说道:

“你可知道,考较你的是什么人?”

刘万财抬起脑袋,茫然不知。

“唉~你啊你~就这么一辈子当个小旗?机会就在那里!昨儿可是陆都督亲自较量的!”

陆都督!

刘万财一下懵在原地——原来昨天那个白面美须,风度翩翩的大人就是南北镇抚司乃至整个锦衣卫士的祖宗——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陆大人!

这下子就算懊恼也没用了,花校尉最后拍拍他的肩,叹着气离开了——当然还不忘记顺手带上一包猪尾巴。

刘万财晚上叹了半天气,最后还是熄灯睡了。梦里他得到了这个机会,然后就此飞黄腾达。

可是这只是个梦。

全书完。








当然不可能。

过了十来天,有人找上门来了。


【第三章】死人与空棺

刘万财当时正在割一只羊腿,然后花成安领着个家丁打扮的年轻人来了。

“哥儿,这就是刘家老铺。贵府上要是买猪羊肉,这家准没错!”

说是这么说,可刘万财感觉这年轻人好像见过,想来还是卫里的人物。他连忙让伙计接了手,借口后院详谈,把人领进了堂屋。

果然,来人亮出腰牌,是北司的一名百户。

“老刘,咱们上回在醉明楼见过。”他神情严肃地说,“都督有命,召你进见。”

刘万财忙不迭地应下来,陆炳亲自召见,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他赶紧去换了合体的衣服,戴上个瓦楞帽儿,然后和伙计们招呼说是去大主顾府上谈生意,又让人给他老婆孩儿去信,说是最近事儿忙,让他们多在娘家盘桓些日子。接着他就和这百户匆匆出了胡同。

到了崇文门内大街,有辆黑油马车早就等着,二人上车前行。因为帘窗都闭着,刘万财也不知到了哪里,走了哪些路程。

最后下车是在某条胡同里一个宅院门口,刘万财发现这里能望见妙应寺的大白塔,从方向来看,应该在河槽西坊靠南的位置。

那名北司的百户带着他进了毫无特色的黑油大门,大门随即被门后的二人关上。刘万财看那二人,都是家仆打扮,但看他们的手眼,也都是有武艺的,心下便知道也是卫中弟兄。

可是进了二门,刘万财心里咯噔了一下。

二门内有不少卫里弟兄,都在默默无声地忙前忙后。他看见了南司管刑讯侦缉的两个千户,看见他也只是点了个头就继续忙去了。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宅院里发生的不是小事。

那北司百户继续把他往内院带,绕过几处竹石花木,眼前是一个月门,两扇绿漆门扇,门口有人把守着。

那百户停了脚步:“就是这儿了,大人在里面等着见你。我不进去。”

刘万财走到月门口,那守门的二人把门挡得严严实实,其中一人伸出手来。刘万财明白意思,赶紧掏出牙牌给对方验看。

那把门的验看完说道:“嗯~把身上兵刃留下,你就能进去了。”

刘万财赶忙把双刀递出来,这人看了一下便收在手中,说道:“兄弟出来时再拿——进去吧。”说完就推开了门扇。

刘万财一进门,心一下子都快蹦出来了——这个小院之中,满是血腥的恶气,墙上、门窗、地面、木石,到处都有激烈打斗的破坏,不少地方都有喷溅的已经开始发黑的血痕——很明显的,在这小院里曾有生死一线的搏杀!

在小院当中,有个人背手而立,似乎在看屋里的别人做事情。听见刘万财的脚步,他转过身来。

正是锦衣亲军之首,南北镇抚司的祖宗,都指挥使陆炳陆文明!

刘万财连忙行礼下去:“标下小的刘万财拜见大人!”

陆炳随意摆摆手道:“起来罢。不用多礼,正是办事要紧。”然后冲屋中大声说道:“白克德!”

随话音屋里蹬蹬跑出一人,二十多岁的样子,出来就行礼道:“小的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陆炳嗯了一声,那年轻人人抬头随陆炳的眼神看过来,正对上刘万财。他连忙走过来,说道:“刘叔可算来了,这死人的伤只能你看了!”

这人是刘万财的熟人,正是南司管仵作验尸的总旗白克德。他也是祖传的手艺,只是还没学透彻老人便去了,年纪又轻,经验上还是有些欠缺,以往一起办案,刘万财倒是给他指点帮忙过不少,所以他在刘万财面前倒也不拿着总旗的架子。

刘万财向陆炳又施一礼,便跟着白克德往屋里走去。他小声问道:“死的什么人?”

白克德唉了一声,只说:“你自己看吧。”

进屋正堂,一样打斗得乱七八糟,地上一道血痕,倒是指向厢房。刘万财顺血迹看过去,只把他一惊,不禁“啊呀”叫出声来了。

只见厢房一地血泊,靠墙坐倒一人,胸前开了个大洞,仿佛是被炮子轰穿。让刘万财惊异的倒不是这死状惨烈,而是因为这死者是他的熟人。

南司快马庚字队的飞刀妙手陆壬甲陆长腿。

“老陆好歹还有个囫囵尸首,其他几个兄弟都是残缺不全了。”白克德的声音有点哽咽。

刘万财没搭话,只是半蹲下去仔细查看陆飞刀的遗骸。他胸口那个大洞,仔细看上去,倒不像炮子打的了,倒像是什么东西打穿身体,又反拉回来,贯穿了躯干。会是什么人,用什么工具,才能如此容易地击穿肋骨?刘万财不得不承认,他从没见过或者听说过。

随后他站起身来,把观察推测和小白说了一遍。白克德也频频点头,最后说:“刘叔还是比我经验老道啊,唉~”

“老陆怎么到这里的啊?”刘万财小声问道。

“之前各处不是选人搞某个案子差遣么?老陆和其他五个兄弟昨儿个夜里进了这个院子,应该是查什么。然后,唉……”

刘万财问道:“门口没站桩的么?”

“有,一人后来也进来查看,一样身死。另一人在他进院同时回去搬兵,等大队人马赶到,便是这个样子了。”

刘万财摇摇头,也叹了口气,拉上白克德一起出去,向陆大人复命讲述了一番。

陆炳阴沉着脸,听他讲完,然后说道:“不想你在仵作一事上也有本领。”

刘万财忙开口道:“总是小人杀猪不少,对刀伤箭伤等也算有些见识——这猪和人在这事儿上倒是很像。”

陆炳点点头,问道:“你觉得会是什么兵器伤的人?”

“回大人,小人倒觉得像是床子弩射的四爪钉头矛。这番场景,像是老陆——啊是陆百户,被人射穿,强忍着伤和那人打斗到此,然后气绝。这贼人,硬是把矛头从他身上拔了出来,矛头四爪,把陆百户血肉带了出来,因此有这洞状伤口。”

陆炳沉吟不语,片刻才抬头问道:“白总旗,你把其他弟兄死状和刘弟兄讲了么?”

白克德连忙抱拳施礼,道:“回大人,还未。”

“你讲吧。”

“是,大人。刘叔,其他五人尸首不全,看不出伤在何处,是何种伤。从尸首残缺的伤口来看,好像是被什么禽兽啃咬残的。”

刘万财再吃一惊,贼人带床子弩这个猜测已经是惊世骇俗了,可又驯养猛兽……这大概只有先帝正德爷爷的豹房里,才有的吧!

陆炳看出他脸上的吃惊迟疑,叹了口气,吩咐白克德去找人来给陆壬甲收敛。等小白的身影出了月门,他转身对刘万财道:“陆总旗——我已经把他家衔位升了两阶——和其他几个弟兄,是奉我命令,查一桩案子——就是之前醉明楼选人的差遣。都是我害了兄弟啊!”言罢也流下两行清泪。

刘万财见此不禁血气上涌。他早听说这位陆大人一向识人善用,视卫中弟兄为亲朋手足,所以这几年锦衣大长声势,把东缉事厂那些阉货番子全都压在了底下,今日果如传闻啊!

他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道:“大人若看得上小的,请让小的也参与此案!小的想为老陆报这个仇!”

陆炳看着他,正欲说话,这时忽然月门被人打开,几名弟兄急匆匆跑了进来。为首一人,连礼都没行,便对陆炳道:

“大人!弟兄们找到那口棺材了!”

陆炳听闻问道:“在哪里?”

“被人扔在帝王庙后面一间宅院,那家主人昨日出城,刚刚回来,发现了忙去巡检司报的案。”

“里面呢?!”

“还是空了!”


【第四章】这个初夏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万财听着这些话语,在旁边一言不发。他知道,这兄弟说的空棺材,大约就是这案子的核心,可是他现在只是奉命来验尸,又没被拉进查这案子的队伍里,他还是别出声为妙。

而陆炳听完手下的汇报,却转过脸看着刘万财,然后对其他人说道:“从今天起,南司的刘万财也参与此案。你们带他去见老王,让老王给他捋捋案情。今天此宅中事,不得与外人知晓,整个宅院全部重新打扫干净!”

说完,这锦衣卫的头子一抖袍袖,转身离开了。众人等他的脚步消失,才从行礼的姿态里恢复过来。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刘万财一番,然后开口道:“刘老哥跟我走,其他人继续吧。”

众人唱喏毕,刘万财跟着这位出了月门,往后院另一方向走去。领路的一言不发,刘万财自然也不敢说话。他俩七扭八拐,不多时到了这座大宅的另一处小院门口。

门口也一样站着两人把守,那领路人上前亮出腰牌,大声道:“奉都督命,带这新入局的弟兄来见王公。”

那两人闻言让开,但眼神始终警惕地看着他俩。进门那一瞬间,刘万财隐约听见前人嘟囔了一句:“死番子。”

番子?莫非这二人是东厂的走卒么?刘万财想起之前面试时老陆说的东厂也出人,心下大约明白——死的都是锦衣卫的人马,大概是之前陆督把东厂抛在一边独立查案,可这回损失惨重,只怕上面会让东厂更多接手了。说实话,刘万财不是不知道这些官场的规矩倾扎,只是他真心不想参合进去。可眼前的情况,只怕不参合是不行了。

随后两人进了堂屋,只见内里一群人正在忙于文牍,在最里面坐榻上有个不到三十岁的男子,黑面无须,正在闭目养神,手中倒是转着一对玉丸不停。

领路的锦衣卫上前抱拳,大声说道:“王公!奉陆大人钧命,这位南司的刘万财也加入此案,陆督请王公给他分说案情,安排任务。”

这话说的极其无礼,分明已经把查案扔给了东厂,可这话音里还是把东厂的人看作下属打杂的。这屋中的其他人都抬起头来怒目相视,而这领路人却昂然而立,毫不在意。

刘万财心说不好,连忙低下头保持行礼的姿势,只求别被东厂的人拿来出气做了筏子。

这时只听上首“啊”了一声,显然那太监已经从假寐里清醒过来。

“哎呀!刚刚睡着了,没听见二位进来。好好好,赵千户您就放心,我老王一定和这位刘兄弟好好配合。”

刘万财听闻有些哭笑不得,堂堂东厂的管事公公,却对锦衣卫千户低声下气。看来就算这次锦衣卫虽有大挫,然而陆都督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恐怕还是毫无动摇啊!想必东厂麦福麦督公,也对这位王公公早有交代。

接下来那位王公公和赵千户一通客套,让茶让座,诸如此类,然后赵千户接过一份封红,微微一笑,昂然而去。

赵千户离开,可刘万财仍然不敢抬头——说到底他不过区区一小旗,不能和陆督身边的亲信千户相提并论,人家要拿捏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等了半晌,才听见上位那太监出声:“起来吧!你这人倒是恭谨。”

刘万财连忙唱喏起身,叉手立在下处。这时,有一人上前递给王公公几张纸。王太监也没理会刘万财,只是看手上文字。突然他惊呼一声:“你是马三畏的徒弟?!”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刘万财心下明白了,王太监看的那几张纸,怕不就是自己的记档——看来东厂暗查锦衣卫的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

他连忙恭恭敬敬上前道:“回王公的话,小人师傅确是马三畏。”

王公公马上站起身来,几步向前,一把握住刘万财的手,说道:“这话说得,原来您是马恩公的弟子,自家人,自家人!”然后挥手道:“你们且出去,我与故人说说体己话儿。”说话间,却未松开手。

刘万财又是惊愕不已。他师傅马三畏,当年是锦衣卫北司的侦缉千户,拳棒号称卫中第一,又极擅破案,号称“神断”,他跟他师傅学的也不过七八成。当年他师傅曾孤身南下混入宁庶人造反的军中,探得了宁军虚实,报信给王守仁大人,才有了鄱阳大胜。结果武宗归天,他师傅因为深受当时的都督江彬大人信爱,和江彬一起得了罪名,被杖杀在诏狱。刘万财好不容易才没被牵扯,这些年一直不得升迁,怕不也是因为这个——谁想二十多年后,又有人提起他师傅名字!

他连忙欲跪下去,口中说道:“小人什么身份,哪里敢和王公相论,还请王公莫要折煞小人!”

那王公公哈哈一笑——这黑脸太监声音倒不像其他阉人阴柔,反而有些男儿气概:“刘大哥莫要见外。咱家本名叫个王五,当年因家贫活不下去,被父母割了想要进宫伺候先帝皇爷,谁知道宫里不收自阉的无名白。当时被父母弃在街上,几乎冻饿要死,却不想遇上了恩公!他见我可怜,收我在家待了一阵子,又教我拳棒,还找了宫里熟人最终补我进了御马监,这才能有今日啊。”

刘万财听言想了起来,宁庶人造反前一年,他出外差回来,听他师傅讲过这么一桩事体。想不到应在今日。他赶紧应了,说道:“王公一说,小的便想起当年师傅曾经说过,想不到竟是王公您!小的何幸,能与王公有这样关系,幸甚幸甚!”

王太监闻言摆摆手,道:“咱家看刘大哥这些年功绩不少,想来是因为恩公的冤屈,才不能进升——恩公何其冤枉——其实就算江都督,也不过是拂了那些文臣的眼了!只可惜如今陆大人圣眷难比,不然咱家就拉刘大哥你来我这里,哈哈哈哈。”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咱家要不是学了拳棒,怎能选上御马监勇士?又怎么能在皇爷面前露眼,进而入了东厂?归根结底,今日还是多谢恩公所赐。恩公冤屈今日还不能雪,未必他日不能!你我二人既然系出同门,理当同气连枝,彼此提携。今日这案子,只要刘兄立功,咱家必保你高升!”

刘万财闻言,忙说道:“小的定当竭力!——却不知这案子究竟何情?”

“你坐,坐下喝茶咱们慢慢说,如今已经这样,倒也不急于一时。”

刘万财坐下后,王太监开始说起此案前情。

“这案子,大概的情况是,最近二三个月,京师及周围乡镇,屡屡有死人还未出殡,就连棺材一起不翼而飞。有时是无人看夜,有时则是看夜的无端昏睡过去,什么也不知道。等寻到棺材,里面尸体也不知所踪,只剩空棺一具。”

“开始,这事儿在大兴县治下发生了两起,大兴县捕快束手无策,上报给顺天府。而后宛平也有出现,顺天府并案稽查,毫无头绪,这才上报给了刑部。”

“上月刑部刚要开始查,不料事情变大了。”

王太监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宫中有位贵人——恕我不能说是谁——上月家中有亲戚去世,谁料停灵到第二日,也遇上盗棺的贼子,而家里做法事的僧道,孝子仆役全都昏睡无知。贵人于是禀告了皇爷,引得皇爷大怒,这才下令命锦衣卫和东厂协查。”

“东厂查了半天毫无头绪。锦衣卫倒是发现一点,凡是丢失的死者,都是年轻力壮突然横病而死,尸首无损无缺的。于是陆大人全盘接手,命锦衣卫设了一个局。”

“是用尸首来引盗尸贼人?”刘万财不禁问到。

“刘兄聪明!确实如此。设局地点就是这处宅院。这里原是某富商家宅,咱们让他家人全搬了出去,放风说是这富商三子横死。然后设伏以待。结果你也见到了,谁知道贼子竟如此厉害,院中设伏高手尽数身亡,还被他偷走了棺材尸首!”

刘万财这下明白了,整个事情竟是如此诡异!

“那么有没有听说何处军中床弩失窃?”他问道。

“床弩?这是何意?”王公公看来还不知道锦衣卫众人的死状,刘万财只好大概说了一下。王太监立刻向外叫人,命人取来了验尸的记录。看完之后,他不禁说道:“看来这陆百户很可能死于床弩——咱家会命人严查——只是其他人这尸首被野兽啃咬,实在是稀奇古怪!”

是啊,这件事正是一个奇怪之处。而另一奇怪之处,刘万财没和任何人说。

那个小院里遍地血污,但在这初夏时分,居然没看见什么苍蝇!这未免太为奇异了!


【第五章】从何开始

面对王公公的这个质疑,刘万财小心翼翼地说了自己的猜测:“或许贼人有带着獒犬之类?毕竟能带棺材离开,想必带有车马——其中携带獒犬也是可能。”

“不错,这可以查查。咱家马上吩咐手下番子沿街查问。”

刘万财见王太监言听计从,不禁再大胆了一些,进言道:“王公,当年师傅说破案之决,其一在于目的。贼人犯案,必有起因,这盗人尸首,如果能猜到为了什么,就能因此查探。”

王五闻言大为点头,说道:“那依老兄之见,尸首能干什么?”

“小的有几个愚见,请王公听听,要是说得不对——”

王太监挥挥手:“咱哥俩何须客套,你就说吧!”

“是!依小的以往经验和道听途说的事儿来看,这盗尸首有这么几种:其一,是与人有纠纷,盗尸辱之或者以此要挟;其二,坏人家风水家名,此类多是妒忌所致;其三,有过外科医者和杀手盗尸,倒是目的不同,一为了熟悉五脏四肢好施针救治,一为了练胆和学着如何杀人致命;其四……”

说到这里,刘万财踯躅了一下,随后说:“第四小的只是听说过,倒是颇为诡异——小的听师傅说起,也是他师父口口相传——说是前朝弘治爷爷时有妖人拿人尸炼药的。”

王太监听了最后这句,倒是不安地在坐榻上扭动了几下身体,“咱家看,你这一二与案情大约不符——哪有和这么多人有牵涉的!第三的话,这遇上锦衣卫埋伏也该明白案子大了,逃窜退缩倒是正经,居然还反杀官差,可知是心思坚毅残忍之辈,咱家觉得倒是的第四妖人有些可能。”

“王公明见!如此,小的也是有些怀疑是妖人做案了。只怕咱们得在旧档里查阅一二,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旧档,以此类比稽查。”

王五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沉吟道:“不错不错!”然后立刻叫人进来吩咐了下去。随后刘万财又进言道:“小的还请王公,把之前被盗尸各家勘问笔记与小的看看,或许能有一二愚见。”

“这个容易,一会儿就让人取来。”王公公正说到这里,有人进来禀报说,昨晚丢失的棺材运回来了。

王太监闻言站了起来,招呼刘万财道:“老哥也一同去看看!”刘万财连忙应了,跟王太监一起出去。

棺材放在前院里,等他们到时,又看见锦衣卫的人马把东厂的番子逼得不能近前,一个个趾高气扬。而东厂的番子们只能怒目而视,看到王公公来到连忙又欲上前争吵。

王五太监却挥手让他们止住,自己走上前去,和颜悦色地道:“诸位且放心,咱家让你们南司的这位刘兄弟来验看,想来各位应当能允了罢?”

刘万财心里暗骂了一句。小王这么一讲,再加上他是和这太监一起出来,只怕卫里弟兄非当他是吃里扒外的小人不可。

还好这时护棺的其中一人出来道:“可是刘万财刘兄?都督之前吩咐可以让你来看。”

他闻言连忙称是,然后上前来验过了腰牌,这才开棺给他。

只见这口棺材用的倒是好料,厚实得很,内里衬着绸缎,随尸体入棺的盖被等物还在,凌乱地堆在一端。内衬和盖被上都有些口子,不知被什么利器划烂的。

刘万财勘察一番,没看出什么,又仔细看了看棺木和棺盖,除了接缝处有些地方被划烂露出木茬外也没有什么。这些划烂的地方,有可能是贼人撬开棺木所致。

他于是把所见所想大声说了,锦衣卫和东厂自有人现场记录。刘万财心说,老子不过想好好勘案,给老陆报仇,你们这些子勾心斗角,老子可不想参合进去。

他刚说完,旁边有锦衣校尉接话道:“痕迹样子,与之前诸案皆同。”

这话说得等于没说,刘万财暗叹口气,只能看看之前卷宗,再等等王五太监手下对各个线索的调查,以及翻翻旧档,看看弘治年妖人盗尸的案子了。


【第六章】天字档和老和尚

刘万财回家后睡得并不踏实,他梦里几回看见飞刀老陆,然后又看见他血淋淋的死状。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第二天早早起来他让伙计们看铺,自己兜兜转转奔了锦衣卫衙门。等进了卫里,他找到本管的千户,提出来求见陆炳。

那千户让他等着,自己就做别的事去了。刘万财一个人带着签房里,百无聊赖,只能看着茶杯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校尉跑了进来,“刘万财?随我来!”

跟着这名校尉穿过几处堂院,最后到了一处平淡无奇的小厢房。刘万财暗自思忖这样子怎么会是锦衣卫都督的办公处,未免有些奇怪。

那校尉领着刘万财在门口行礼,并大声禀报人已带到。那屋中随后传出声音:“进来吧!”

刘万财闻言低头进屋,进门后一阵冷气扑面而来。他小觑了一眼,只见屋中四角摆着珐琅的大缸,缸里是满满的冰山,正冒着白气。陆炳正在桌旁,看着什么卷宗。他忙再次行礼。

陆炳头也没抬,问道:“刘小旗所来为何事?”

刘万财忙把昨天勘验详情说了,又说了自己的几个猜测,最后想了想,把自己师傅和王太监的事一五一十全讲了出来。

陆炳听完最后才抬起头来看着他,嘴角有一丝笑意:“这个我知道。不然为何调你参与此案?万财你果然还是个厚道人。”

刘万财这才暗自松一口气——果然,这种事上也要互使心机。他连忙接道:“小的世代锦衣,哪会真把东厂阉人的话当真——就算有这段情义,也不是小人结下的,又能有几分坐实。”

“不错!我锦衣校尉,只听圣命,又岂是东厂那些废人能使唤的——不过有这段也好,此次调你办案,一是打算就借你这段前情,好能统合两处人马,二是才知道你师承渊源,难怪你一向无不破之案,就是要借重你的本事尽快完案——圣意对此案甚为重视,还望万财你能担此重任。”

刘万财诚惶诚恐地跪下道:“还请大人收回成命啊!小的不过一小旗,学艺也不及我师傅十之一二,实在是——”

“今儿起你就是试百户了,我会给你我的令牌一枚,下面一律听命,不得阻拦。结案之后,就转实任世袭百户。如何?”

“小的不是要官,实在是——”

“好了老刘,就别推辞,办案要紧。”

刘万财连忙磕下头接令,然后告退出屋。门外那校尉还等着他,见他出来,忙上前道:“都督命我带你去办此案会议之地。”

刘万财跟着他出了锦衣卫衙门,走不多远,进了西江米巷一处宅院。门口守卫,一是锦衣校尉,一是东厂番子,也都昂首对视,似乎都不愿丢了架子。

进院两重,只看见王五太监正在堂上坐着,听下面一人回话。刘万财进门立住,想等他说完。

王太监倒是看见了他,直接出声道:“万财你也来听听!”刘万财告个罪,站到王太监旁边,听下面校尉重说一回。

那校尉是来回报床弩一事的,根据查验的结果,京营各卫以及城墙、武库、造办厂等处共计床弩在册二百一十七架,实物数完全一致,且现场查验来看,均无最近使用痕迹。

刘万财闻言只能苦笑,这里线索就断了一处。

接着又有一名东厂小宦上前报告,查问了前一夜巡街打更人员,自设伏的宅院到找到棺材的宅院,一路均未有人看见马车或听见什么。

好嘛,又断一条。

王太监也不由叹了口气,转脸对刘万财说:“刘老兄,看来还是毫无头绪啊!”

“不知王公有否查验旧档妖人一案?”

王太监闻言脸色微微一滞,然后挥手让厅中其他人全都退下。等房中只剩他二人,王公公走近刘万财,小声说道:“咱家命人查旧档,条目里弘治年间确有一起妖人盗尸案,然而具体案卷却被归于东厂天字库。”

刘万财露出不解的神色,王太监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天字库的密档,没有天子诏谕是不得查看的——这库连管理的都全是聋哑不识字的内宦。”

刘万财闻之骇然,他不禁问:“王公不能上书么请示皇爷么?”

王太监摇摇头道:“昨儿夜里你们陆都督已经面君说过此事了,然而皇爷不准。”

这让刘万财更加惊异了——连陆炳都不被允许!要知道他可是皇爷同哺的乳弟,还曾亲自背着嘉靖天子逃出火场,被天子一向视为手足的人物!

他只好默默不语,和王太监一起沉默了半晌。最后刘万财一拍大腿道:“王公,看来只能再次设伏了!”

“咱家也是这个想法啊!只是上次折损之大出乎意料,可见贼人不是好拿捏的。”

“请王公允许我先再去查探查探,容我想想当时可能哪里弊漏,考虑周全再做安排。”

王太监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从王太监屋里出来,刘万财把这院子里的锦衣全都召集起来了,给他们看了陆炳给的令牌,就算是接过了这摊子事情。其他人显然已经得到了命令,也没有表示不服的,其中几个熟人,还笑嘻嘻看着他。

“总之咱们都是锦衣兄弟,这次不为别人,就为了死去的弟兄报仇。之前的线索没个结果,这回子我看咱们还是得查查设伏的院子,重点查贼人的路径——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的?只要不是飞天遁地,总有个路径不是?”

下面人纷纷应了,然后四散出门去查勘。刘万财在屋里看了看卷宗,然后自己一个人踱了出去。出了西江米巷,他却拦了一辆骡车,让车夫奔向仁寿坊隆福寺。

进了寺院,他一路奔向后院,在门口被僧人拦住了。刘万财掏出一大块银子来,给那看门的僧人看看,说道:“请师父代传个话给贵寺的定空禅师,就说他俗家的侄儿有事来访。”

那僧人见了银钱,一时脸色鲜活,眉眼飞动,只怕当时让他来个净身坐莲也是肯的。他忙不迭应了,然后飞也似地跑了去。

刘万财等了半晌,那僧人终于出来接引,把他带到一处小院,又眼巴巴盯着他袖口不放。刘万财忍着笑,把银子递了过去。

然后他进了院子,直奔上房,口里呼道:“师叔,侄儿万财来了!”

上房里面,一位白眉老僧听了他的叫喊,叹了口气,把趺坐的腿放了下来,看着刘万财进来给他行礼。

这老和尚法名定空,俗名叫做姬敖,原本也是锦衣,和刘万财的师傅马三畏是师兄弟,也是办案的搭档。当年马三畏糊里糊涂被说成是江彬同党丢了性命,他也差点被牵连进去,因此上灰心丧气,于是出家做了和尚。

刘万财行完礼,他也不说话,只是摆手让刘万财坐下,然后倒了杯茶递过去。刘万财看他也不开口,只好陪笑说:“侄儿平时不敢打扰师叔,毕竟杀业太过。只是如今有个案子,实在没有头绪,想从师叔这里问问。”

定空叹口气,道:“老衲不想参合俗事,再说你办的案子,我在这梵音场里,又能知道什么?”

“不是问眼前的案子,侄儿是想问个弘治年的旧案。”

“哦?”定空和尚抬起眼来,“什么旧案?”

“是师傅以前提过的妖人盗尸一案。”

这话一说,老和尚有些变了颜色,他起身走到门口看过,回来轻声问道:“怎么问起这个?!”

“眼下又出了盗尸的贼人,一点线索没有,侄儿就想起这个了。谁知查旧档,这案子却入了东厂的天字密库。”

定空鼻子里“哼”了一声,开口道:“这事儿肯定进天字库,嘿嘿。”

刘万财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定空却不说话,拿手指头沾着茶水在桌上写起来。刘万财看时,写的是“妖人炼不死药进上”!

难怪!原来这妖人盗尸是给弘治皇帝炼药!难怪不许外人看了!刘万财又想到今上也是个好道术服丹药的,不禁吓出一身汗来,讷讷无言,瘫坐下来。

定空见他神色,又叹口气,伸手把茶渍抹去,也坐下来一言不发了。


【第七章】居然有了线索

好半天,刘万财终于从木呆呆的样子里恢复出来,抬头看着他师叔。定空和尚看着他,摇摇头,然后开口道:“看来你是下定决心要查下去了?”

“不错,死的弟兄不能白白丢了性命。”

“你有没有想过,你师傅的死搞不好也和这事儿有关碍?”

“侄儿正是想明白了,才决心一定得查下去。”

老和尚又叹了口气,木然半晌,然后开口道:“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如此我就告诉你我知道的。你问吧。”

刘万财伸出手指头沾水在桌子上写道:“妖贼何人?”

定空也如此写道:“广应观的道士。”

“如何作案?”

“借办法事,趁机盗尸。”

“尸体可限老少、男女、死因?”

“不限。都是延请他家法事者。”

这里差别就很明显了,现在的案子,只盗壮年男子尸首,还必须是横病暴死,无伤无损的。刘万财想到这里,又飞快地写下了几个字。

“如何运走?”

“观中运送法台的骡车。”

这一点也和如今的案子不符:至今还没有任何车辆的痕迹或是目击。这也是奇怪的一点,难不成贼人是扛着棺材跑的吗?

至此,刘万财可以基本推断出,两起盗尸并非一脉相承,之前的案子,也没什么可借鉴的地方了。

他叹口气,继续写道:“都不同。”

定空“哦”了一声,想了想,继续写道:“当年妖人言,所修为先天秘道,可惜传承散逸不全,所以无效。”

“什么秘道?”刘万财写道。

“名为《玄君七章秘经》。”

这名字显然不见于道藏,刘万财心想,八成是邪门外道。他把这名字记下来,摇了摇头,表示完全没听说。他师叔见此,也摇了摇头,以示已无其它线索了。

刘万财只好告别离开,然后又叫车回到了西江米巷的宅院。

回到房中坐定,刘万财故作镇定。他师叔说的这些,他自然不能传诸二耳,只好又翻看卷宗,假装忙于工作,不能自拔。

眼见天色已经过了午时,似乎也没什么新的消息传来,刘万财只好叹了口气起身去找王太监,看看东厂那边是否有什么动向。

等他进到王太监的院子,这家伙正在骂人。院中几个番子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王太监站在台阶上,神情好似市井泼妇,什么“驴毬”“狗日”的詈词横飞,着实有些不堪。

刘万财啥也没说,进来就叉手立在下处,仿佛同被骂的侍从一般。王太监见他进来,又见他这样,倒是停了口彩,挥手叫他走近来。

“今日锦衣也没什么新线索,小的只好来王公这里看看贵方如何。”

王太监苦笑一声,说道:“万财你一看就知道,咱这里也是屁也没得。不然咱家骂这些个夯货作甚?总是办事不利,这才毫无所得,不如老刘你一向会办案子。”

刘万财这时突然冒出个念头来,他马上说道:“我到有了个新主意,想说出来和王公参详一下。”

“可是想好如何设伏?”

“不不不,设伏还得再往后。我是想,贼人也得衣食住行,怎么也得与人沟通。不如咱们两家,把暗探坐桩,和他们手下那些城狐社鼠都放出去打探——不探别的,就注意听犯案的地点附近,犯案的时间前后,可有什么奇闻异事。或许线索就在其中?”

王太监抚掌称善,说道:“这却是一路法子,我这就吩咐下去——你们这些夯货,还不快快地滚了起来!”

随后刘万财告辞,回到自己的院子,把这个主意也安排了下去。到了傍晚前,他赶紧又跑了一趟锦衣卫衙门面见陆炳,好汇报这一天的进展和安排。

陆大都督摸着自己的漂亮胡子,静静听完了刘万财的叙述,然后才开口道:“老刘你这倒也是个法子——如今没什么头绪,也算难为你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依你看,这贼人盗尸为了什么?”

刘万财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小的倒是怀疑是妖人盗尸。”

“弘治年间的案子你可不许再查了。这案子应和旧案无关。”

“是!小的明白。”

陆炳又停了停,说道:“我实话和你说,昨日我进宫上奏过天子,天子命人取来了旧案卷宗御览。之后万岁谕令不得再查此旧案,这个你得明白。”

刘万财连忙表示天子之命最重,小人绝不再查等等。陆炳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说道:“不过天子也宣谕说,妖人用的是妖术而非道术,查案之时切记分辨明白,不可因查案骚扰诸家道观和观中仙长。这个你也得明白。”

刘万财心里暗自叹气,面上不显,也赶紧应了下来。随后他便告辞离开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他还是早早离家赶到办案之处。坐了没多一会儿,东厂和锦衣卫的第一批暗桩报告就各自有人汇总,交到他的案头了。

刘万财赶紧打开来看,两司共有三百余份报告,他一一细细看过去,不觉已经到了饭点。

送饭的力士刚把食盒打开,要把菜盘摆出来,就听见刘万财猛得拍了下桌子,结果吓了一大跳。

“这个!这个很有疑点啊!”刘万财自言自语道。随后他也不管吃饭,立刻叫人安排几个高手过来,并吩咐按家仆打扮。他自己则是让人去按他的要求找化妆的道具。

不多时,刘万财仿佛豪商样子——粘了髭须,手上戴了个碧玉的扳指,挂了上好的白玉佩、绣金的苏式香囊,戴了东坡巾——和几个仆人打扮的一起出门上了车。随后他吩咐往发祥坊的芳兰院去。

芳兰院是西城有名的行院青楼,本身不是教坊司辖下官院,倒是以扬州苏杭的风情为主。因此上虽然不是大行院,倒也车水马龙,生意兴隆。

刘万财甫一进门,就被老鸨迎上:“哎哟这位大爷,一看就知道是大富大贵。您大概是头次来我们院子,不知可有中意的姑娘没有?要是您没有,我叫她们一齐出来,您来细细选着?”

刘万财笑眯眯地递上一锭大银,用南直的口音说道:“不才姓陈,是来京里开南货庄的,受了别人的委托来贵院寻个人。”

那鸨子一把笼了大银,问道:“不知陈老爷寻什么人?”

“有位滁州的姜公子,不知可在贵院里借宿?”

老鸨心下明白,多半是这姜公子沉迷青楼的事儿,被人传给了他老子,所以才委托这人来寻。她心思转过,马上说道:“陈老爷问的是不是姜善梓姜公子?这位公子,和我们院里的流苏姑娘最是要好,流连了些日子倒也是有的。陈老爷您看要不要我去通传一声?”

“不必不必,领我去就是。还烦妈妈原谅一二,实在受人之托,不敢不紧着办完。”

又收了一锭大银后,这鸨子笑眯眯地让人引着刘万财往后院去。刘万财让随人等在大堂喝茶,自己摸了摸袖子里的护手双刀,跟着走了进去。

这芳兰院的后院分隔了几处小院,各自小楼花木,当是几位花魁的住处。领路的龟公带刘万财到了一处挂着“留芳”字样木牌的院门口,上去扣门。

开门的是一个十一二的小鬟,见到龟公领着客人来,惊奇的“咦”了一声,然后说道:“哥哥不知道我家姑娘正与姜公子交好么?怎么还带这客人来。”

刘万财开口道:“我来不是为你家姑娘,乃是受姜公子家长之托,来寻姜公子的。”

那小鬟“啊啊”两声,说道:“且待我通传。”说完就把门咚地关上了。

刘万财见势冷笑一声,让龟公守着门,他自己踱着往这小院后面走去。果不其然,那里还有一处后门。

他隐身在墙角后盯着,不多时,小门吱呀打开了,一个穿粉衣的女子探头出来,打望两眼,自己走了出来。这女子倒是身姿婥约,肤白貌美,只是胸大得有些不像话,不像南省花魁,倒像大同的婆姨。

随后有个年轻书生也走了出来,一脸失魂落魄,与那女子先是牵手,然后就抱在一起。刘万财看着那书生的脸从流苏姑娘的肩头一点点往下滑去,眼看就要埋进雪堆之中,不禁暗自好笑。他立刻咳嗽一声,大步走了过去。

这书生闻声回头,见他走过来,不禁魂飞胆丧,拔腿要跑,却被刘万财抢先一把拽住。

“姜公子与我来!令尊有书信给你,托我带了来!”

然后也不管这姜公子如何挣扎告饶,把他一步步拽到大堂。进了大堂,那些装仆人的锦衣一拥而上,把个姜公子推搡着就出了青楼,然后塞进马车里去。其他的嫖客姐儿们一个个嘻嘻哈哈看着,仿佛看戏一般。倒是鸨子见怪不怪,只顾着安慰流苏姑娘去了。

马车很快到了地方,又是一群人把姜公子一拥而入。等进了二进,姜善梓感觉有些不对,出言问道:“这里好像不是住家?你们到底何人?煌煌帝都,怎能容得尔等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人!真是——”

刘万财手中的锦衣卫腰牌和驾帖让他闭了嘴,只是一个劲儿问为什么锦衣卫抓他,当然没人回答。

刘万财看着他被关进厢房,然后命人去请王公公过来,心里想着之前看到的密报——

这位姜公子,在青楼里和人说起,几天前,他访友夜归,一路躲避巡夜的官兵,却让他看见了不该看的。

“真的是鬼卒出巡呢!我看见几个鬼卒扛着一口棺材,后面跟着一位仙长。”他当时如是说道。

刘万财觉得,他看见的八成就是贼人盗棺。


【第八章】道术还是妖术

不多会儿,王五公公匆匆赶到。两下见了礼,刘万财便请王太监上座,自己坐在下手,又命手下把姜善梓提来。

姜公子被提他来的力士推了一把,略有些踉跄地进了屋中,显然还是惊魂未定,一张俊脸白得毫无血色,却强装着镇定的样子。他看了眼上座的王太监和刘万财,迟迟疑疑不知该如何行礼。最后他干脆一揖到地,口中称道:“学生姜善梓见过二位大人。”

刘万财心知他是仗着举人身份,所以还有几分底气,倒也不做厉言,只是说道:“这位大人乃是东厂提调太监王公公,本官是锦衣亲军南镇抚司百户刘某。姜公子,你如今涉及好大案子,所以提你来此。你可知道?”

听说这话,姜善梓咽了一下口水,犹自强作镇定道:“学生,学生自来京城,未曾与歹人交接,不过与几个朋友偶尔笔会,切磋文章以备秋闱。实在不知道大人说得什么案子。”他停了一下又说:“家父乃是湖广学政姜讳礼成,还望二位大人明察。”

王太监闻言冷笑一声,说道:“不过一区区学政,也敢在东缉事厂和锦衣卫的地盘上显摆。姜善梓咱家与你讲了,此次大案,乃是皇爷钦命审查,凡有牵涉,东厂和锦衣都要好好查查!”

姜善梓听王五这恶狠狠言语,不禁吓得腿一哆嗦,然而还是口上强自淡定道:“学生真真没有与歹人牵涉,还请公公和刘大人明察啊!”

“还敢狡辩!来人,给咱家拖下去褪了裤子打!”

随着王五太监一声暴喝和推门而入的两个番子的出现,姜公子彻底吓住,噗通一声趴倒在地,屁股撅得老高,口里只是求饶。

刘万财与王太监交换了个眼神,心说这下该轮自己唱红脸了,于是开口道:“王公请慢!毕竟官宦子弟,读书人家,照理当不会于贼人有牵涉才是,还请王公许下官再审他一审。若是还不肯实言,再动三木不迟。”

“好,刘百户你且审来。咱家倒要看看,你姜善梓可敢再有虚言?!”

听闻抓自己进来的刘百户反而帮自己求情,这姜公子先是错愕片刻,然后就如捣蒜般叩起头来。

刘万财说道:“姜公子我问你:三日前,你可曾犯夜违禁而行?”

姜善梓闻言大吃一惊,一下子跳起来,说道:“果然果然!你们缇骑还真如传闻,什么都知道啊!学生那日访友晚归,因为醉酒,迷了路数,一下子就过了禁时,所以犯夜,实在不敢有所隐瞒啊!”

“你当时可是走到了河槽西坊附近?”

这姜生想了又想,道:“学生不是京里人,具体哪个坊确实不知,只知道开始是在白塔寺后面,想抄近路过去,后来走到了西直门内大街,才回到发祥坊芳兰院。”

“这就是了!我问你,你当时看见什么了?你要一一说得明白,不可有一二隐瞒。”刘万财道。

“学生当时在巷子里走,就是躲着巡街和更夫。别的也没甚么就是,嗯,学生说出来怕是大人不信。”

刘万财故作不屑状:“哼,是看见有人抬棺而行吧?”

姜善梓又着实惊了一跳,说道:“确实如大人言啊!”

“详细说说。”

姜公子于是说道:“学生当时躲过一队更夫后,也不知怎么转的,进了一条巷子。然后那巷子里有户人家门突然开了,我远远看着,怕被人说成贼人,赶紧躲在一家门口鼓石后面。”

“不一会儿来的人让学生大吃一惊——乃是几个人样子鬼物抬着一口棺材。说是鬼物,其实黑洞洞也看不清楚,只是两眼绿光,可知不是人类。而且嘴里声音哼哼唧唧也像犬羊的声音。”

“跟着这些鬼物,远远后面有一人提着灯笼。学生倒是看见这人样子,穿着道袍,散着头发,仿佛个真人模样。然后学生就看着他们一路出了巷子,拐弯不见了。”

刘万财问道:“你可有跟上看他们往哪里去?”

“学生当时吓得不轻,哪儿还敢跟去,只是一路快走,头也不敢回的。”

刘万财和王五公公对视一眼,王五开言道:“还算老实。那道人样貌你可还记得清楚?”

“清楚清楚!”

“好!待会儿有人找你画像,须得仔细分说,不可胡言乱语。先拿口供画了押,带他去老唐处画像。”

等姜公子跟着番子书办等人走开,王太监立刻对刘万财道:“这话也太过离奇,难道真是妖人做怪?”

刘万财摇摇头,说道:“王公,离奇不离奇暂且不论,只是如今只有这一个线索,恐怕也只能姑妄信之了。”

他顿了顿,又开口道:“如果真涉及道家奇人异术,只怕难办。”

王公公毕竟是宫中阉人,当下明白他话中所指,也不禁蹙了眉头,说道:“若真查到什么了不得的,只好进奏请上意了——不过咱老王,可是从不信佛道的!要非说是道术妖术什么的,咱老王第一个不服!”

刘万财讶异道:“王公这是圣人之教,敬鬼神而远之么?”

“嘿,咱家一个练武的粗人,哪管孔圣人说甚么——不过是自小受苦受难,每每求天求地,哪有一个灵验救我的,所以咱家总是不信!”

过了半晌,番子把姜公子带了回来,还带着按他说明的画像。只见画像那人,穿着倒像是有道真人,道袍麻履【旁边注明那道袍还是上等织金绸缎】,面目还算俊朗,留着短须,大约二十多岁,披着头发仿佛做法的行貌,腰间佩着宝剑,手提一盏白纱气死风灯——并无字样图案。

王太监看过后问道:“你可确认与你所见一般无二?”

“公公,学生以前途功名作保,确实无二呀!”

王太监吩咐手下立刻照样分绘,然后对姜生道:“今日还算你这人老实——就放你回去,后面随传随到。你住哪里我们是知道的,要是敢偷偷改换住处,意图逃跑,休怪王法不容!此外今日事,以及前面你所见所闻,休要对人提起!要是传了风声,对这大案有碍——哼哼,只怕不是能善了的。”

姜善梓闻言早是跪了下来,口口声声说得遵命不敢。王太监吓唬他一通,便让人放他回去。刘万财等他走开,也向王太监告辞,回锦衣卫衙门向陆炳汇报。

陆炳听完他所说口供,不禁沉思起来。刘万财心知,这是因为涉及道人,陆炳不敢自专了。

他摸着胡子想了半天,抬头对刘万财道:“查!继续查!但是有了进一步线索,不要擅动,派人盯住了,先来找我汇报。”

然后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背着手踱了几步,然后看着椅子后面御笔的“干城肱骨”四字条幅,喃喃自语道:“你求那些道术,我不会拦你;可要是害你骗你的妖人,我死也要给你拦了下来——

当然这话声音很小,刘万财什么也是听不见的。


【第九章】你也在找?(上)

第二天一早,锦衣和东厂的各路人马立刻开始了对京中道观的明察暗访,基本就是番子校尉们各种乔装上香,带着画像或对比或询问。刘万财则是坐镇小院等着各方消息。

喝了半壶茶水,王五太监才匆匆赶到。他神情颇有些憔悴,顶着大大的黑眼圈,似乎一宿未眠。他一进门就拿起刘万财的茶壶,对着嘴儿咚咚咚连灌几口,感觉渴得厉害了。

等把茶水灌完,他长出一口气,瞪着红红的眼睛,嘶哑地问道:“我说老刘,咱们这么查,不会查到那几位真人头上罢?这万一要是……昨儿我去给厂公汇报,厂公没说别的,只是千叮万嘱,叫咱家别自作主张,所有查到敕建宫观,一定要先报与他老人家知晓,然后再等定度。”

“王公放心,我都吩咐下去了。昨儿陆督也是如此吩咐,我又怎不敢慎之。”

“那就好!”王太监一屁股坐了下来,顺手摘下三山帽扔在桌上,“那就好。老刘你是不知,我们这些宫中奴婢,哪里敢冒犯真人。要命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唉,这吓得咱家一宿不得好睡,早起连头发都掉了一大把——怕不是要秃了。”

刘万财连忙宽慰他几句,又说:“就怕真有妖人以妖术惑人,万一被人推选入宫——”

“打住,老刘打住。这事儿咱家也明白,自然也会以查案第一,不会让你难做。”

两人随后就只是说些闲话,刘万财久在市井,又见闻多广,所以总能找出话题讲给王五,倒是不曾冷场。

等到快到饭点,忽然有个校尉急匆匆闯了进来,跪地说道:“禀报王公和刘大人,弟兄们在思诚坊三仙观排查时,遇上一个贼人!两下交手有兄弟受伤,现在已经把贼人围到了观里!”

闻听此言,刘万财腾地站了起来,大步就出了房门。后面王太监急急忙忙戴上帽子,口中叫着“等我”,也赶紧跟了出来。

两人到了院门口,早有人把马匹带到,于是翻身上马,带着约十几人的快手番子,直奔思诚坊而去。路上行人,看见是缇骑厂番,早就远远躲开,那个还敢拦路碍事。于是并未多时,早就到了思诚坊街。

三仙观在思诚坊的南弓匠营胡同,原本是迁都后军户弓匠们私立的小庙,供得原是胡黄白三仙【胡-狐狸,黄-黄鼬,白-刺猬】。后来日子渐久,庙宇愈大,有人请了正一的道长来住持,三仙变成了三官帝君,庙也换了牌子叫做拱辰永灵观,只是从来都里百姓,还是唤着三仙观。

刘万财他们赶到时,只见街上行人远远凑圈围观,三仙观则已经被厂卫和巡街兵丁团团围住。他和王五跳下马来,倒看见是东厂一名内宦坐镇。这内宦见是上司亲临,连忙跑了过来向王太监行礼。

“这里怎么个情况?”王太监问道。

“回王公,今儿个有两名弟兄来观里暗查,谁知道观里遇上一个带剑的汉子。这汉子进观,也拿了个画影图形来问观里道士找人。那俩弟兄跟着听了一听,那汉子问了一句:‘你们可知道京里谁家也丢了尸首?’”

王太监闻言吃了一惊,转头和刘万财换了个眼色,又说道:“不是咱们厂卫弟兄?”

“回王公,不是的。那俩兄弟也怕是自家人,看他要出观时,就上去拦住问话,谁料那人拒不交代,还拔出剑和咱们人打了起来。一个兄弟腿上吃了一剑,被他挟住;另一兄弟胳膊受伤,逃了出来正好遇上巡街的,于是围了三仙观并向回报信了。”

“那歹人还没被擒住?”刘万财问道。

“还未,进去了几回快手,都不是那人对手,被打了出来。大人,是否要调弓手来?”

刘万财马上说道:“不可!调动人多,未免会惊动上官甚至天子,不就一个歹人,咱们自己解决。”说完,向王太监拱手道:“王公,您在此压阵,且让我去会会他。”

“好好,老刘你自家当心!”

刘万财今儿到了卫里,换了锦衣亲军的打扮,到是合适打斗。他紧了紧绦带,找旁边两名番子要了两把腰刀,就大步进了三仙观。

观中院里,香炉还在烟雾缭绕,道士们倒是早没了踪影,石板地上好几处血迹,应该是打斗留下来的。三官大殿门口,一名虬须汉子大咧咧地坐在一张条凳上,手里宝剑架在脚下一人脖子上——这是那个倒霉的番子,腿上满是鲜血,早都渗到了地上。

这汉子见刘万财进来,嗤笑了一声,大声说道:“你们这些鹰爪孙,又不是爷爷对手,何必一个个上来送死?尔等要是调弓弩火枪,爷爷也就死了,这样一个个来,不是要给爷爷扬名么?”

刘万财倒是不搭话,只是上前站定,然后肃然说道:“某是锦衣亲军南镇抚司侦缉百户刘万财。你这汉子抗拒厂卫,就是罪过。我看你倒不像江洋大盗,要是快些弃械就擒,倒是少吃我一刀!”

那虬须汉子哈哈大笑,说道:“某家,江湖人称一剑半城夏元化便是,今天就让你这鹰爪孙看看爷爷手段!”说着便站起身来,向前两步,手中宝剑斜斜向天,摆出一个起手架势。

刘万财冷哼一声,双臂交叉,手上双刀一刀向前指向夏元化,一刀护住侧翼,身体微躬,脚下用力,摆出一个夜战八方藏刀式。

院中二人这时都绷紧了肌肉,就如待扑向猎物的虎豹一般,呼吸上都微微一滞,彼此等待对方的起手漏洞。

然后,毫无征兆地,夏元化突然起手!电光石火间,这汉子手中长剑忽然下劈,来势惊人!

刘万财右手刀飞速上前挡格,左手刀却趁势向他刺去,却不想那汉子剑到半程,生生转了回去,改为由下向上,直撩向刘万财腹胸。

刘万财却也不怕,左手刺出的刀变了方向,将将挡上。兵刃交击,叮当一声后,二人都变换身形,跳开了对方的攻击范围。

夏元化冷哼一声,立马蹬步飞扑而来,身影伴着剑光直向刘万财。刘万财也不含糊,后跳几步躲开剑锋,然后趁他剑势已老,手上双刀,斩向夏姓汉子的手臂。

这汉子却扭动身体,堪堪躲了过去,这武艺之好,刘万财也不禁暗赞一声。接着二人兵刃生风,叮叮当当地在院中搅作一团,那身影刀光似乎水都难进。周围观战厂卫不禁咋舌,又纷纷为刘万财鼓劲加油。

二人交锋不下二三十回合,打得难解难分。王太监见势不禁焦急道:“总要助老刘一下才好!”于是吩咐旁边手下准备,也准备上去助拳。这时忽听刘万财喝一声“呔”,那边夏元化“啊呀”一声,噗通跪地,原来是二人交错时,不防刘万财突然出脚,一腿踢在下身,于是失了重心倒地。

他想再起,明晃晃的刀子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只好被一拥而上的番子五花大绑,又被揍了几拳,只是嘴上还是不服:“混蛋狗才!哪有暗下撩阴腿的!你爷爷我也不服!”

刘万财冷笑一声道:“我是官,你是贼,捉你就好,哪有这些讲究!绑回去细细审问!”

于是一队人马架了这一剑半城夏元化,浩浩荡荡往回奔去。


【第十章】你也在找?(下)

回到官署,王太监吩咐开了正堂,自己昂然上座,刘万财坐在他下手同审。不多时一众番子校尉等人,把夏元化架了进来,有人一踢他腿弯,自然跪了下去。

那夏姓汉子倒也泼皮,直楞楞跪着,梗着脖子,嘴里也不说叫唤公公大人的,就这么狠狠盯着刘万财。

王太监看了大怒,骂道:“这贼倒是大胆!先打他一百杀威棒让他知道知道咱家厉害!”

左右番子还没上来,刘万财先道:“王公且慢!请让我先问问。”

王太监点头同意,刘万财拱手谢过,然后转身问道:“你是何人?去三仙观何事?为何要挟持锦衣校尉?”

那夏元化冷笑几声,大声道:“你爷爷我是南直的名侠,当年打遍三省武林也无对手的一剑半城夏元化,人称夏半城便是!”

“好大口气,呵呵,不还是败在我手。”

一说起这个,夏半城怒道:“你这狗杀才要不是暗下腿脚,我怎能败给你?”

“你家师傅说过比刀剑不能动拳脚么?生死格斗,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更何况你算什么名侠,不过一贼人罢了,我锦衣拿你,何必管什么手段。”

夏半城更怒,瞪眼欲起身来争辩,却被番子们按住,只好气呼呼地说道:“我平生只做侠义事情,从不打家劫舍、欺男霸女,你凭什么叫我贼人!”

王公公见到这里,心下明白,这汉子有些迂的,便知道大约逃不了刘万财的手段,于是放心看戏。

“天子脚下,畿辅要地,光天化日私挟兵刃,锦衣上前盘查,就打伤还挟持官差。你这不是贼人,那还有谁是贼人?”

夏元化涨红了脸,大声道:“我身上好歹有南监的功名,怎的就不能携剑了?再者说了,那二人上来,开始也没亮明身份,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骗棍讹人?”

“你这厮倒是牙尖嘴利!莫以为咱家不敢请了上峰开销了你的功名!掌嘴掌嘴!”王太监在一旁故意插话叫道。

“王公息怒!这等贼子,待问清一齐发落不迟。”刘万财马上接话道,“夏某,我再问你,就算你一开始误会,可他二人后来亮出腰牌你为何不理?巡街和其他锦衣赶到你为何不弃械?我都说明身份你为何还要死斗?你还说不是贼?还不从实招来,你这贼监生来京里鬼鬼祟祟有何阴谋?”

这虬须汉子此时反而有些畏缩了,他喃喃道:“只是打得兴起,全然都不顾了……厂卫又素来没些好名声,我这不能倒了架势……”

王太监闻言心里哂笑:这家伙着实是个莽撞迂汉,只怕是这会儿才明白身在何处。

只听刘万财继续问道:“哼,既然如今明白自己反了王法,还不实招来京里做甚么鬼祟?要是再有隐瞒,只好请你这监生尝尝我卫里的刑法。”

这回夏半城倒是老实多了,他再次跪下道:“我来京里可没什么鬼祟——我是来追查一个妖人的。”

刘万财和王五太监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王太监问道:“首善之域,何来妖人!咱家看你还是不老实!来人——”

“不不不!真是有妖人!我是一路追踪妖人到了京城呢!”

刘万财这时插话道:“给他拿把椅子!然后去了背绑,换上脚镣,再给他倒杯水——然后你从头讲起,不可有所遗漏!”

待番子们把这些做完,夏元化也不推辞,一屁股就坐在椅子里,咕咚咚灌完半壶白水,这才开口讲起。

“我本是江西广信府人士,与当朝夏首辅【夏言】乃是同乡,也算得同族远亲。但我自幼不好文墨倒是喜欢枪棒,好在家里富足,又有为官的兄长,倒是不用我努力用功,于是也就随我学武了。因为我那里也没什么好教师,家里就给捐了监,以便我四处访师学艺。”

“这样学了好些年,拳脚兵刃都算得上乘。我曾在浙省义乌一县半月打败五十几名好手【明代义乌好武好斗】,所以得了夏半城的绰号。这些年也算走遍大江南北,也就败过几人——刘百户你是一个,不过比起我在福建金门卫遇上那位俞千户俞大猷相比,你还是差了不少,人家打我,不过三招就败了,打了四场,换了兵刃拳脚都是。”

此时刘万财出言道:“说正事,少说这些无用言语!”

“总之咱也算得是天下有数的高手,江湖上也颇有些名声,不过我也从没以武欺人,一向是行侠仗义,也因此常常受人之托护标侍卫等事。”

“去年三月上,有人请我护送一位赵大人往湘西上任知府,四月初到任地方。我当时送完赵公,就打算去长沙游玩,于是拜别赶路。”

“四月十几日的样子,我当时路过某处小村,天色已晚,就在村里借宿。当时村里过于穷陋,人家都没地方或是多余盐米可供留客,只有一家村长还算大户——只是他家当时有个二儿前一天上山砍柴,遇上毒蛇,结果被咬横死——那天他家正在停灵。我这人习武胆大,也不忌讳这些,结果就还是借宿他家。”

“湘西之地,夷汉交杂,少了圣人教化,巫蛊之事甚是风盛。晚饭时候那村长就说起来,他们那里最近多个村子都出了死人变成尸鬼,出村和一个妖道离开之事。等再发现尸首,往往只是几日内就朽烂不堪,所以人心惶惶。他这儿子刚死,他也怕尸鬼之事波及他家,于是打算全家彻夜把守,以防妖人。只是让我安睡,别理会前院说话动静就好。”

“我当时以为不过乡间鬼话,这些白丁瞎胡乱传的流言而已,所以也没在意。回屋倒头就睡。谁想半夜忽然一声惨叫,把我给惊醒过来。”

“我当时提了剑起身,小心看了门外,然后就悄悄往前院走。结果到了前院门口,我隔着窗户看见他家停尸的厅堂里,他家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满地的鲜血残躯。”

“他家二儿那口棺材大开,棺板落在旁边。而且,有个妖物就在那棺盖旁边!”

说到此处,刘万财和王公公面面相觑,这话也未免太过离奇。

夏元化见他二人眼色,于是说道:“千真万确,我当时亲眼所见,若有胡说,就让我断子绝孙——啊不对,就让我身遭横死!”

断子绝孙当然不行啊!你这当着太监这么骂——没看王公公脸都绿了么?刘万财心里暗笑。

“总之就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那怪物基本是个人形,身上也有些残存的衣物,但是身上好多地方皮肤都烂坏了,露出底下血肉来。尤其脸上一点皮肤也没,红辣辣确实吓人。整个儿样子就像是死人被剥了皮。它是四肢着地,倒像个狗儿一般。嘴里面也是哼哼唧唧仿佛犬羊。”

“我当时也是又惊又怒,却想不到这尸鬼传闻居然是真的。这尸鬼应是这家死的儿子化得的,然后居然杀自家父母亲人,实在是不可忍的大恶。这背后究竟是什么邪术妖人?我就有心为民除害了。”

“然后我听见屋外有人念颂什么,这尸鬼听见飞也似就跑了出去。于是我提剑跟上,悄悄尾随过去。”

“我悄悄跟着尸鬼,走了不知几里路程,那念颂声总在远处。最后到了一处山头,当时月光甚明,就看见不远一块大石上立着一名道人,须发皆白,看上去有些岁数。他正一手捧着一本书卷念颂咒文。那尸鬼跑到他脚下,呜咽有声,就像狗见主人。”

“那老道哈哈大笑,说道:‘果然找到真经,这箓文就对了!今日这炼得果然不同以往!’随后他让那尸鬼或坐或立,都如他指挥命令。”

“我当时看这妖道如此猖狂,实在按耐不住,大叫一声,拔剑冲了上去。那妖道看见吓了一跳,就命令那尸鬼前来搏我。我只好和尸鬼打在一起。”

“那尸鬼动作灵活如同豺犬,只是要来咬我。我中间砍中它好几剑,都和无事一般。斗了半天我瞅准机会,一剑砍下它的头颅,这才杀死这尸鬼。只是这时,那妖道已经不见踪迹。”

“我带着尸鬼的头颅回了村子,第二日早上召集村人说了此事,他们于是殓葬了村长一家,而我则去找寻那妖人。”

“我开始想妖人应该还在附近,查访了半个多月,却听说邻县出现空棺盗尸案,于是赶过去却又扑空。”

“就这样我一路跟随妖人的风声尾迹,一直赶到了武昌府附近。当时已经到了九月中,结果在武昌外一处渔村赶上了这个妖人。”

“这妖人当时身边有三只尸鬼,结果又是我缠斗半夜,好不容易斩杀这些尸鬼,那妖人又趁机逃脱。这之后我追踪到了河南、陕西,又跨河进了山西,然后又进了直隶,最后就是到了京师附近。”

“这妖人因为是个妖道,我发现他会在案发附近道观挂单暂住,所以就访问道观,不想遇上今日事。”

刘万财听完问道:“这妖人何等长相?”

“我怀里有张画影,是我在开封找人画的,应当差不离。”

左右番子翻出那张画影拿上给王太监,他俩看了一下。图形中那妖道是个长须老者,样貌打扮,和姜善梓所见二十多岁道人无一处相似。

“这——”王五看着刘万财,刘万财没回应他,而是对夏元化道:“你这说法太过离奇,需得查实。我让书记和你一同下去把你这一路听说有空棺案的地方一一列出个详程,以便我们核查。此外你在京师住在何处?”

夏元化说了一家客栈,刘万财命番子去把他的行李物品全取回来,又说道:“我暂时不动刑与你,住处也会安排个合适监房,若是核查有假,再当别论!你身上钱财,就赔付那几个被你所伤的官差,你可明白?带下去吧,找个干净通风监房,不可打骂,饭食也用好的。”

待他们离开,刘万财又掏出来几锭大银,各有四五两,吩咐给受伤几个番子作补。这些安排妥当,这才走回到王太监的书案。

“老刘你看这个——”

“不止一个妖人,这可就有些麻烦了,却不知除此二人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同党?而且,若是真如他所言,妖人盗尸是为炼制尸鬼,只怕不好对付啊!”

“那下来呢?”王太监问道。

“把他的画影也复制分发下去,既然这老妖人会在道观挂单,咱们访查道观,必然会有线索!”

“也只能如此了。”


【第十一章】行踪

夏元化一事详细自然还是要分别上报给陆炳和麦福的。厂卫的两大巨头,在听取完各自手下的报告后,所做的却是惊人的一致——“继续探查,随时汇报”,似乎妖人妖法,在大明最可怕官署的负责人眼里,也不过如此罢了。

刘万财在汇报完后向陆炳提了个建议,陆炳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之后的两天,刘万财让人汇总整理一年多来各地厂卫的案卷报告,自己也埋头于案牍之中,甚至挑灯夜读——没错,自打他接手此案以来,就再没回过他家肉铺了。除了叫人买几口猪送去,说是自己还在谈生意,就是让人捎信给他媳妇,让继续娘家住着。

当手下又一次把饭菜端上案头时,刘万财从案牍堆中直起身来,揉了揉困乏的眼睛,问道:“那个夏元化在哪里?带他过来。”

他从陆炳那里回来的第二天,就让人去了夏半城的刑具,只是和他约定不可离开此院。这家伙倒也实在,这几天只在院里练功,要么就是和一只跑进院的野猫玩耍,让看他的番子也有些哭笑不得。

夏元化进来时,刘万财还在扒饭,一看见他进来,只是指着旁边一个凳子让他坐下。等咽下最后一口饭,擦手漱口完毕,让人拿走餐具食余后,刘万财才开口说道:“叫你来,不是因为别个——这两天提调审查各处案卷,基本和你所说相符。的确空棺案子就如你路线所言各处都有。”

夏元化直起身来:“这么说我可以走了么?”

“走哪里去?”

“继续查探那个妖道啊!放心,我抓到妖道,交给你们厂卫处置。这下可以了吧?”

刘万财哂笑一声道:“这里是京师善地,可不是能游侠无忌的地方。这案子,厂卫已经接手了,你就不要再管。”

“可是我见过妖人,还知道他一些行踪规律,你们能找得到吗?还是我——”

刘万财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两条路。一是你也加入锦衣亲军,和我一起探查此案。”

“什么?我可不——”

“另一条路,就是秉公执法,治你无端打伤厂卫官差,挟持官差的罪。”

结果显而易见,夏半城只好嚅嚅地坐下来,说了声“好吧”。

刘万财顺手把桌上一物扔了过去:“拿着。锦衣小旗的腰牌。从今日起,就听我提辖——陆督可是听闻你的武艺,甚是赞赏呢。”

夏元化接过腰牌看了看,问道:“那下来怎么查下去?”

“等着。”

“什么?!等着?!你——”

“厂卫已经出动大批校尉番子,拿着你的画影,奔赴各处道观旅馆盘查了。在消息回来之前,继续等着。这比咱们一户户查,要快得多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来了消息。

京郊西山有座叫普元观的小道观,年初有个老道来挂单。根据番子探查时旁人描述,那老道体貌颇似画影中人。而这道人来了以后,旁边村子也发生了一起坟墓被掘,墓中新葬尸首不翼而飞的怪事,只是未曾报官。

因为这道观没什么后台,观中三五个穷道士,也不识得什么真人仙师。探查的番子一合计,就调来人马,连夜把这小庙围上查封了。庙里几个道人,也都拘在观里,只等上面前来盘问。

刘万财闻言,立刻去见了王五太监,又调了厂卫几个刑缉的好手,再叫上夏元化,一众人马奔出西直门,直向西山而去。

那道观在西山脚下,一个叫闵家集的村子附近。刘万财他们赶到时,正看见把门的两个番子正点着脑袋,昏昏欲睡。听见跑近的马蹄声这二人才睁了眼,赶紧上来帮忙带马。

随后刘万财一行进了观中,里面看着道士的厂卫连忙上前见礼。观中四个道士全都拘在厢房。

刘万财进了大殿,先给三清上了柱香拜了三拜,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吩咐把道士带过来。

几个道士哆哆嗦嗦进了来,看见这位大人衣着炫然,大马金刀坐着,身边随从一个个面相不善,早唬得魂飞魄散。为首一个瘦小老道人连忙带头稽首道:“普元观观主赵霁云率弟子见过大人!”

刘万财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今儿厂卫官差,是为了查一个大盗来你这里。问你什么,一律从实交代。若有隐瞒,只怕是贼人同党!”

赵观主连忙道:“不敢不敢,一定从实!”却早已经跪了下来。

刘万财让旁人拿出画像,问道:“画上这个老道,你们可曾见过?”

一众道士赶紧仔细辨认,又互相看看,有个年青道士大胆道:“倒像是那位蹑虚子道长?”

“不错不错!”“就是他!”几个道士都呱噪起来。

刘万财看向夏元化,他赶紧过来耳语道:“这贼每次用名不同。”

刘万财点点头,继续问道:“详细说来!”

那赵观主赶紧说道:“回禀大人,这蹑虚子道人,是今年甫过完上元节前来投单的。他度牒诸等俱全,又打得好忏,经文也是极熟的,于是我就留了下来。实在不知他是贼子啊!还请大人明鉴!”

“他现在人在何处?”

“回大人。这道人三月初——反正肯定是初十前——说是进城访友,之后就一去未归再也没见过。对了,他之前二月中也进过一回城,盘桓好久才回来,待了没有几天就走的。”

“你们有没有发现他什么异样?”

几个道人都摇头。那赵霁云想了想,道:“他第二次走时,度牒行李都没拿走。我就给他收了起来。”

刘万财佯怒道:“你这贼道人怎不早说!”

“大人啊!小道真的不知那是贼人啊——快去给大人拿来!”

刘万财挥手让番子跟着一个弟子去取,又问道:“再详细说说这贼人有什么特征?”

那观主想了半天,说道:“这道人官话没什么口音,听不出哪里人氏。度牒是写的河南布政。有一只脚有点微跛。也就这些了。”

看来也问不得什么了,刘万财就等那妖道行李。不多时番子和那弟子拿着个包裹来到。

打开来里面有些衣物帽袜之类,又有个纸本,番子呈给刘万财。刘万财见没有金银钱票等物,心知大约是被眼前几个道人分了。

“就这些么?”

赵观主忙道:“还有些钱钞,拿来抵债了。”

刘万财于是翻看那个本子,里面似乎是一些日常记录随笔,有些地方写着药方剂量,都是无月无日,零零碎碎。

翻了几页,刘万财看见一页上写着一些零碎话语:“肉芝”,“内丹服用”,“延寿箓”等等,似乎是修炼的随手记录。

再翻一页,刘万财心里一动。这页上写的是“太玄真君七章秘箓解”,又写了“全本何在”。

刘万财想到的当然是他师叔所说的,当年那些妖人修习的秘道。不过他记得他师叔姬敖当时写的是《玄君七章秘经》。

再翻下去,却没有其他可注意的地方了。

刘万财吩咐从人把证物收好,又问了可知道那老道去京城哪里,得到的只是一片摇头。

他只好嘱咐这些道士,如果那老道回来,立刻去镇上锦衣暗桩的一个衣帽店报告。随后吩咐收队回城。

刘万财骑在马上,心里暗暗寻思的是,那老道是不是当年那些妖道的孑遗呢?那个广应观早就被拆毁,全部道人都死了(基本都是被杖杀或者瘐死),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求证,该从哪里查起呢?

他突然想到,这妖道来这里后,不也出了坟墓被掘盗尸的案子么?这个之前没人查过。不如去看看?

想到这里,他吩咐转去那个闵家集,看看有没有线索。


【第十二章】遭遇(上)

闵家集这村子挺大,因为正好在前往西山的官道旁边,村中开酒肆茶铺也有几处。因为常与京中交通,村里人很明显认得缇骑,当刘万财他们出现在村口,立刻引起了一阵鸡飞狗跳。

夏元化看到这些,很不屑地哼了一声,策马走到刘万财旁边,对他说道:“看看你们厂卫在民间的声名——这案子查完,抓到妖人,你还是放我走吧。”

刘万财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说道:“少废话,先查案。走不走得,得看大都督的意思,你和我讲,也没个卵用。”说完就让人去找村长里甲。

夏半城只好愁眉苦脸地跟在他身后,等了一会儿,村长跟着派去寻找的校尉,战战兢兢地过来了。

“小老儿闵文桂见过官人大老爷,给老爷们叩头!”

刘万财直接问道:“你且起来。我等是锦衣亲军,因查案到这里。我听说年初你们这里发生了挖坟盗尸的案子,是个什么情况?”

那老儿闻言又一次噗通跪下,开言道:“回锦衣大老爷,那事儿小的们未曾报官,实在不是有意欺瞒官家。只因那是风水不正,命犯冲煞,死人变了旱魃,这报官,官家也管束不得啊!”

“死人变旱魃?”刘万财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他没直接回应,而是招呼众人在旁边一家酒铺里满满坐下,打算详细问问。

等全部坐定,刘万财又掏了银钱让酒铺主人给上了酒水,连村长闵文桂也给了一碗,然后让他坐下详细说。

这老儿千恩万谢坐了凳子边儿,于是开始分说:

“大老爷问,小老儿我就和大人们说说。咱们闵庄,是建康侯爷李家的佃户庄头,一向安居乐业,平安无事。”

“今年二月开春上,府里小侯爷来西山打猎,住在庄里。然后没几天就生了这事儿,害得小侯爷也败兴回城了。”

“这死的人,是村北闵继德家的女婿何六三。他家因为没儿,因此招赘了这个倒插门的女婿。他女婿年前进山摸兔儿,不小心失了脚从山上掉下来磕破了头脑,在家昏了半个月,将将除夕前几天断了气。因为年里不能动土,又怕破了人家福气,所以没入家坟,先临时找了个山坡草草埋了。原准备过完年挑个日子,找山上观里的老道们打个忏,做个法事,然后再迁葬处,却不想埋的那地方风水不对,以至于死人化了旱魃。”

“当时我记得应该是小侯爷来的第三天。早上出去锄田,没一会儿就有人——记不得是谁了——跑回来嚷嚷,说是继德家女婿坟让不知道什么给刨了。”

“我当时听了,就赶紧叫上人一同赶去。去那里一看,那坟上开了个大洞,洞周围土都垄起来了,就好像瞎地老鼠从地底下挖洞爬出来一样。”

“当时去的人都以为是狐狸獾子之类给挖的洞,只怕伤了尸首不得迁埋。继德家赶紧取了黄纸母鸡,杀鸡滴血,又烧了黄纸求胡仙爷莫要责怪。然后才一起下手挖开坟头。”

“谁知刨开坟,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里面那棺材被人破开了,看那破板断茬,分明是从棺材里面破出来的!”

“大家伙儿都吓得要命,说是诈尸闹鬼什么的。因为小侯爷在庄上,这事儿不得不告诉总管知道。不想小侯爷也知道了,还亲自来现场看。看完小侯爷说他读过的书上写着,说是坟地风水不正,犯四煞三冲,这种坟埋下去的人就会化成僵尸旱魃,要是不能及时找到烧掉,只怕会有大旱之灾。”

“小侯爷说了这话,我们当然吓得厉害,赶紧分头找了。结果当天下半晌就找到了,在离村三里的山头上。”

“找到的时候,这死人就死在那里也不动弹,但是样子已经变了,身上好多地方都没了皮,露着红肉,呲牙咧嘴的像个妖怪。啊呀大老爷您是没见到,吓死个人咧!”

“我们把那尸首拉回到坟跟前,小侯爷也来看了,说是按书上说的,完全变成旱魃要生白毛了,可能还是没完全变成。然后我们就架上柴火把它给烧了。您别说,烧的时候确实奇怪,一点烧肉味道也没,就像烧劈柴一般。”

“烧完的灰烬,小侯爷让我们给扔河里去了,然后坟给平了,又找了山上老道来做了三天法事,这才算完。之后好歹没旱,估计是做得对了。”

听完这番话,刘万财不禁扶额:看来这回是啥证据也没了。他不出声,周围手下和村长自然也不敢出声。

整个酒铺安静了半天,刘万财忽然一拍脑袋站了起来,并且踱了几个来回,然后他问道:“来做法事的道士都是你们以前就认识的吗?”

“回大老爷,都是普元观里熟稔的老道。”

“这个道士你见过吗?”刘万财示意手下把蹑虚子的画影给他看,“就是普元观里今年来挂单的游方道人。”

那村长看了看,说道:“回大老爷话,小老儿确实见过这人——不过是在都做完法事好几天以后了。这道人过来询问当时情况,然后还说他是没早知道,要早知道,他来作法能保证那旱魃除得干净,如今只怕我村无事,但还会影响到其它村子。之后他去那坟头,让我们又刨开然后又做了法事,把那棺材放了几道符箓一并烧了,然后又拿雄黄鸡血画了法阵,说是彻底闭了鬼门。这之后倒也无事。”

“他到底都问了什么?你可记得?”刘万财问道。

“问了那人怎么死的,何时死的,旱魃何人发现,几时发现,旱魃什么样子,有没有开膛,烧的时候有啥味道。小老儿记得清楚,因为这道人问得过于详细,实在有些不同。噢,对了,他还问了我们侯爷府邸,说是想要去和小侯爷说说这旱魃之事。”

刘万财点点头,站起身来道:“若还有其他想起来的,或者再次见到那个道人,去前面镇上找巡检司百户报告。”随后吩咐大家回城。

回城路上,夏元化问道:“咱们下一步怎么查啊?”

“一,继续拿画影在各道观旅店查问。二,去一趟建康侯府,问问这位侯爷,可曾见过那妖道。”

前一个好说,后一个嘛,只怕得劳动厂卫的两位大佬去请旨了,刘万财心中思忖,然后叹了口气,打马向队伍前面跑去。


【第十三章】遭遇(下)

当天傍晚,陆炳听完刘万财的汇报后依然不动声色,只是想了一会儿,就说道:“建康侯李继良么?若是前半月,我就可以让你上门去问了。只是眼下不得不请得上意。”

他这话说得有些让人玩味,刘万财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陆炳已经给他分说了:“这位建康侯,年纪虽然不大,但是也雅好道家仙术。半月前他进上一篇青词,写得极佳,得了皇上夸奖。之后他为圣上扶乩,又得佳示还奉上两个丹方,试炼之后,也颇有验效。”

这话就明白了,这位小侯爷倒是新起的红人,这不是锦衣卫可以随便查的。刘万财心下了然,可还是开口问道:“都督为何说半月前可以?他也是开国的侯爷啊。”

陆炳嗤笑一声,说道:“开国的勋贵,就以他家最不成器,常年没有职司,只能守着府邸过日子——咱们亲卫,又何必怕他!”

确是这样,没有正经职司的勋贵,也就混吃等死一般,这位李继良小侯爷居然能以道术得幸,也算得家门中兴了。

次日也没收到多少新线索,只有一个较为瞩目:西直门内云台观有道士见过那个老道人,那老道询问建康侯的府邸来着。

看来这妖人八成真去拜访了建康侯——刘万财正想着,忽然门一下打开了,王五兴冲冲进来,大声说道:“上意准了!只是李侯还在宫中,皇爷命我等晚上他出宫回府再去问话。”

看来厂卫两大巨头联手进言还是有些效果,刘万财连忙应了,然后去调拨晚上的人手。到了刚一擦黑,他和王太监就跳上马匹,带着夏元化和几个从人,往北面的昭回靖恭坊而去。

建康侯府在坊北,他们赶到时,侯府门口挂着大红灯笼,早有人在门下张望,看见王五和刘万财跳下马来,马上有小厮上来牵住马匹,又有一个管事打扮男子上来问道:“二位大人可是奉圣命来问话的?我家侯爷从宫里回来,已经等候多时了。”

看来这位年轻侯爷已经得了皇帝的告知,刘万财和王太监对视一眼,心下明白此人如今圣眷不浅。随后两人跟着管事进府,让夏元化和从人在门口等待。

连进二重门院,只见侯府正堂灯火通明,建康侯李继良正坐当中。管事在门口就高声通报,这年轻侯爷连忙肃衣起身,迎迓到门口,刘万财和王太监见此,连忙上前施礼。

只见建康侯李继良二十多岁的模样,方面重颐,颇有福相,身穿着一件织金绿地祥云灵芝纹鹤氅,头戴竹根嵌碧玉的道冠,颇有些清奇道骨。

他和王太监等人见礼毕,便延请上座,并让人端来茶水,这才开言道:“本侯今日侍上修道完毕,陛下赐此服冠,所以不敢不着。又陛下玉言道,今日有厂卫来府查问某案。是故本侯诚惶诚恐,肃待二位天使,不知是何案牵涉?本侯自问从未有不法跋扈之举,还望天使明察。”说完起身,深深鞠躬一礼。

王公公是个御马监出身的武人,也不是内书堂司礼监学过文章的,听他这一通文绉绉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只好看着刘万财施眼色。

刘万财见状,只好出声道:“侯爷勿怪,只是有一桩御前的案子,涉及一个道人,此人如今行踪不明,查来查去,却发现这道人似乎之前来过贵府。故而前来打扰侯爷,也总是我们厂卫断案不明,不能与君上分忧。”说完也起身还礼。

“噢?却不知是那位道人?本侯平生确实好道,常有道人往来,还请天使明言。”

王太监起身,把蹑虚子的画影递了过去,说道:“这位自称蹑虚子的,不知侯爷有否见过?”

“蹑虚子?听上去倒是耳熟。”李继良伸手接过那张画影,仔细看过,才继续说道:“这不是那位游方道人么?本侯确实见过。”

王公公和刘万财都直起身来:“请侯爷详细说说。”

“年初二月,我家庄子上出了桩怪事。有个庄户失足掉下山崖丢了性命,结果葬处犯了四煞三冲,这死人化成了旱魃。二位可能不知,这尸化旱魃,自古有谈,前朝《闻异录》、《太平广记》皆有记述。”

“当时我正在庄上打猎,遇上此事,叫庄客烧化了旱魃,然后就回京了。不几日这道人就来访我,自言是江西龙虎山的正宗弟子,目下在我家庄后不远普元观挂单。”

“我这人一向好道礼真,听说他是正一真人,赶紧延礼上座,和他谈论修真,倒也颇有章理。”

“把他请在家中好几日,天天都是顶礼招待。不想之后有一日,他让我屏退从人,说是有一桩好处与我。”

“我当时不禁好奇,于是问之。他矜持再三,才说是一道修炼秘术,炼成自能延年益寿,只怕寿百年也是小数。”

“他这人不说长生不老,反而让我觉得有些实在,连忙再三问之。他才说道:‘我这个秘术,是不是何朝一位大真人传下,有些惊世骇俗——乃是用死人尸首,置于冲煞之地,炼成旱魃,然后取旱魃内丹合药炼制!’”

“我闻听此言,吓了一跳。此人此言太过不经,实在不忍再闻,于是谢过,给了他银帛打发他走了。”

“这道人走时,冷笑连连,说我不过叶公好龙之辈,分明炼成有效,然后进奉天子,必将得泼天富贵。我听这话,更加不堪,于是吩咐门子,他若再来,就拒之门外。”

“后来三月某日,果然门子报这道人又来了一回,只是不让进,只好大怒而去。”

“这之后,我就再未见过或者听说过此人了。也就这些事体,还请天使明察。”

刘万财问道:“侯爷可知道他在京里有下处么?”

李继良摇摇头,表示不知。

“那么他有说过他的秘术叫什么吗?”

“这个也没听他说起啊。”

刘万财又问一句:“玄君七章秘经,这名字侯爷可曾听说?”

“这好像不是道藏经典啊,我是从没听过。”

能问到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刘万财和王太监交换了一下眼色,于是起身告辞。临别自然还是要提醒李继良如果再遇见那道人,一定把他拦住,同时报告厂卫。李侯爷也忙应了,然后亲自把他们送到大门外。

一行人骑上马,从人在前打起东厂的灯笼,慢慢往衙门回去。夏元化忙不迭地问有何进展,刘万财与他说了,他听完也只有叹气。

这时王五开言道:“此人万一说谎,倒有些危险。”

“有啥危险?”夏半城问道。

“他如今常常侍上,万一鼓捣什么妖术,那侵犯天子,岂是开玩笑的?”

“王公说得有理,只怕要让他府里暗桩多加注意,同时打听打听,验证一下他说的话。”

王太监一拍大腿,“就这么办,小心无大错。”

这时候,他们几人的马儿,忽然躁动起来,打着响鼻,左右盘旋试图转身回去。

“怎么了这是——”

王太监话音未落,忽然几条黑影从街边的黑暗里一下子扑了出来!

前面打灯笼的两个番子还未反应过来,一下子被扑倒在地,随之是撕咬、惨叫、和骨骼碎裂的声音!

刘万财和他的马,也被一条黑影一撞,那马儿立足不稳,眼见就要倒了下去,还好刘万财反应快速,脚及时抽出镫来,不然也就被马压住了!他就地一滚,抽出双刀,起身看时,不禁骇然。

眼前月光和燃烧灯笼的火光映照之下,是五六只怪物!

“尸鬼!”夏元化的声音从左手边传来,显然他也躲过一撞。

“这就是尸鬼?!”王太监居然也脱身出来,看来这阉人武功着实不弱啊。

其他的从人和马匹已经被咬断了喉咙,或是被剖开了胸腹。他们身上的尸鬼也转过过头,一起逼向墙边的三人。

“妈的!老子崴了脚!”王太监恨恨骂道。

“只有砍头能杀死尸鬼!”夏元化是唯一有经验的。

刘万财此时脑袋里嗡嗡地直响,夏元化和王太监的话完全没有听见。他握着刀的双手冰冷发麻,而且居然全身都是冷汗!

该死!这鬼扯的妖术尸鬼什么玩意儿的,居然都他妈是真的!

那些怪物四肢前行,就像一条条大狗,而样貌却还是有些像剥了皮的人形!它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噜的吼叫,露出白色森然的牙齿——对了,它们的口吻部不像人了,明显更向前突出,更像是什么猛兽。

刘万财咽了一口,嘴里是干涩发苦的,并没有什么口水。他努力平复纷乱的心思,手里的双刀也渐渐有了力量。

那些尸鬼突然一下子动了起来!它们嘶吼着一下子扑了上来。刘万财和夏元化也同时咆哮着冲了上去!

刀光!咆哮!牙齿的撞击声!几乎都在一瞬迸发出来。片刻之后,刘万财与夏元化背靠背站在街中,那几只尸鬼倒在他俩脚下——都没了头颅。

刘万财大口喘了几口,大声问道:“王公!王公你那里如何!”

他看过去时,心里咯噔一下,一头尸鬼扑倒了王五,正趴在他身上。

然后它动了。

是王太监努力把它推开,并从它口中拔出剑来。“我没大碍,腿上被咬了一口。”他弱弱地说道。

刘万财这时也感觉到肩头手臂的伤痛了,还有打斗中被尸鬼撞到的肋骨,也在火辣辣地疼。

“他妈的,那妖道在哪里?”夏元化问道。

刘万财四处张看,然后他看见了。

在巷口,月光下站着一个道士打扮男子,但不是蹑虚子,应该是姜善梓看见过的那个年轻道士。他留着两撇胡子,表情冰冷生硬,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然后那道士念了什么,从巷子两头的黑影里,更多的尸鬼现身出来

“日你娘!他妈的你这妖人怎么不和爷爷打过!”骂的是王太监。

“休矣!”刘万财长叹一声,他们三人已经个个带伤,这次只怕要命丧当场了。他握紧手中双刀,只等最后一搏。

那些尸鬼这时加快脚步,直奔过来了!远处那妖人发出一阵冷笑。刘万财一蹬地,也向尸鬼们扑了上去!

他闪过第一只的攻击,手里刀光砍下第二只的头颅,又一反手剁掉前一只的脑袋,第三只却一下把他扑倒在地,他于是闭上了眼睛等待自己的死期。

然而并没有被咬的疼痛。

尸鬼们忽然在他耳边嗷嗷惨叫起来,他睁开眼睛,惊讶地看见那些尸鬼的头颅燃烧起来了!一时间街巷通明如昼。

在尸鬼中间,一个素衣人影纷飞如蝶。他闪过攻击,把似乎是符箓的东西贴在尸鬼的头上。下一刻,那怪物的脑袋就变成了火把。

不过几息,鬼物全都倒地不动,那人也停下身形,看着巷口。

那操纵尸鬼的妖人已然不见了踪影。

这素衣人恨恨地跺了下脚,转过身来。借着尸鬼燃烧的火光,刘万财这才看清,这原来是个女冠!她身着素色的道袍,头上只插着根玉簪,神色淡然地看着他。

“谢女仙搭救!谢女仙搭救!”旁边王公公早已跪倒在地,咚咚叩着响头。

那女子却只是转过身去,忽然身形一纵,几起几落,就消失在夜色里。刘万财和夏元化同时喊着“等等”,却毫无用处。

这女道人似乎也是在对付那个妖人?刘万财想着,身子却毫无力气地瘫坐在地上了。


【第十四章】大典有载

刘万财几人在地上瘫坐了半天,才有巡夜的看见他们,随后赶紧去叫了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马。

医师现场来给包扎。刘万财肩头、胳膊、腿又几处咬伤,肋骨断了一根;夏元化大腿被尸鬼撕咬掉一块皮肉;王太监也是腿上受伤。还好都无大碍,只是要将养些日子。

王太监面色苍白地被抬上肩舆,然后他开言让仵作把尸鬼的尸骸带回去研究。谁知这一地尸骸,手甫一碰,立刻崩裂如纸灰,转眼之间就被风吹了个干净。

“他妈的!还真是邪门妖术!”王太监卧在肩舆上说道。而旁边肩舆上的夏元化则是目瞪口呆,半天才说道:“以前我杀的尸鬼,没有这样啊……”

刘万财倒是觉得,也可能是那女道士的符箓把这些妖鬼烧化了。

其他人的尸首被一并收敛整齐,死马被人扔上大车。一众人缓慢地往衙门而去。等到了院门口,大家伙都大吃一惊。

陆炳和一个穿蟒服的内宦,正在灯笼环绕下,站在大门口等待着他们。

“厂公……”王太监喃喃自语。看来那蟒服内宦,正是东厂总管内臣麦福麦厂公。王太监和刘万财挣扎着想起身行礼,却被厂卫的两个大佬劝住:“几位出生入死,又受了伤,不必如此多礼。”

之后几人被抬进大堂,早有人把软椅备下,然后有仆厮扶着坐下。陆炳和麦福上首坐定,又有人端来参汤给二位大佬和王刘夏三人。

呷了几口参汤,刘万财感觉到之前失去的力气回来了不少,身上也暖和了许多。他还是努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先向陆炳麦福行礼,然后把今夜之事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

两个巨头认认真真听完了他的讲述,随后对视了一眼,陆炳开口道:“妖人作祟,看来已经毫无疑问了,只是如今究竟几个妖人,下落何处,却还是不知。”

麦福一旁点头,开口道:“你们几位有什么想法线索么?”

王太监和夏半城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刘万财。刘万财挠挠头,想了想,才字斟句酌地说道:“督公、厂公,属下暂时也没什么新的想法。只是有几点疑问想问问。”

他停了一下,等大佬们点过头,才开口道:“夏兄弟,今天这妖人,确实不是那个蹑虚子吧?”

夏元化点点头道:“确实不是啊,那蹑虚子妖道,起码五六十岁了,须发都白的厉害。”

“也就是说,至少有两个妖人。但是之前京外各地线索,都符合夏兄弟追踪的线路,也就是说,之前的妖人是那个老的。”

刘万财又呷了一口参汤,才继续强打精神道:“而这个老的,今年三月后再没人看见,而三月之后,京里才出现空棺的案子,而且再看见的妖人,都是那个小的。对这一点,我有几个想法:第一种可能是,那老妖人收了这个小的为徒,自己隐身幕后以防追杀;第二种,是那小的杀了或者囚了老的,夺了他的秘法,自己修炼。夏兄弟,你之前遇上的尸鬼和今天的有不同么?”

夏元化想了想,一拍大腿,却拍中伤口,嘶嘶了几声,才说道:“确实,这个确实不一样!以前的尸鬼,没有这般力气和速度,我都是轻而易举就一人杀死四五头,今日的尸鬼明显厉害得多!”

“也就是说,之前和现在,妖人用的邪术恐怕还是有所不同的。夏兄弟,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那老妖人,他自言自语说的话吗?他说他找到真经才炼成了。我只怕他最开始秘术大约是个不全的,所以他才四处奔波,大概是为了寻找补全。”

说到这里,刘万财又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京师附近第一次出现尸鬼,应该是闵家集的那个所谓旱魃。可是这旱魃当天就死了。这一点真的很是奇怪,因为夏兄弟跟踪的那个老妖人,所炼成的尸鬼已经不会这样了啊。再想想他在事后跑到村中详细打听,我觉得,那个旱魃一定不是他炼化的——只怕是那个小妖人。”

“我因此推测如下:那个老妖人蹑虚子手里有基本完全的符箓秘术,那个小妖人手里也有不完全的。很可能蹑虚子第二次进城找到了那小妖人,但不知道为何,完整的、能炼出强力尸鬼的秘术落在那小妖人手上了。我也就因此推论出我最早说的——他俩一定不是师徒互助,相反的,只怕蹑虚子已经着了那小妖人的道儿了!”

“说得好啊!”陆炳一下子站了起来,“只怕就如刘兄弟说得这般!那依你来看,李继良和这事到底有没有牵涉?”

刘万财答道:“回督公,属下暂时觉得不是。第一,今夜那妖人样貌毫不遮掩,完全不是李侯样子。第二,李侯要是真有秘术,属下觉得蹑虚子一定有什么办法能看得出来,而他明显只是试探,应该是没有看出什么来。属下觉得,那老妖人去找李侯,大约是因为李侯指认尸鬼是旱魃,还让人将其烧掉——只怕老妖人以为李侯是为了掩饰自己炼尸吧?这一点需要查查李侯说的古书,是不是真有尸化旱魃一说,别是他信口开河罢。”

陆炳踱了几步,抬头说道:“但李继良这半年突然道术长进,并得皇上青睐——我就怕还是有些什么。唔,麦公,你我还是布置人手看着他些。万财,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讲出来。”

“那小妖人今夜袭击我等,只怕他在上次设伏后,已经发现厂卫在追查。搞不好他一直利用什么办法在跟踪我等。只怕我们之前找到李府,已经让他感到威胁,所以出手。”

刘万财顿了顿,又忍着肋骨的疼痛说了下去:“今夜那个女道,也在追杀这妖人,只怕这妖人八成也是京外来的。所以这是我不太怀疑李侯的一点。”

“眼下再查,不妨把那蹑虚子的画影广布,开出重赏,以此收集风声查找他最后下落。也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小妖。”

“最后还有一件事——蹑虚子笔记上记的《太玄真君七章秘箓解》,大概就是他修炼的邪门秘道。只是不知哪里能查到此书,或者找到知道这书的人。要是能找到,大概也能有些线索。”

刘万财说完,已经满额的汗珠。陆炳忙叫他坐下,然后和麦福小声交谈了一会儿。最后他开口说道:“广布图形好说,只是那妖人尸鬼这些日子会不会在京中做乱呢?”

王公公这时却开口说道:“厂公,陆大人,小人倒觉得不会。一来是有位女仙正在追他,这回露了身形,只怕需要藏些日子。二来是,他之前炼得的尸鬼,这回只怕没有几个了——小人今天看见的尸鬼,大约与空棺数目相符——只怕他一时半会没得修炼了。”

“有道理!小王,不枉咱家简拔你,果然也算得出色。万财,我倒想到一个查那妖书的地方。”厂公麦福插话进来。

“请厂公明示!”

“太宗朝编的《永乐大典》啊!当今圣上已经让人把它从南京文渊阁提运到京了。这些日子正准备命人复抄。咱家不妨奏明圣上,许你查阅,看看大典里有没有提及此书。”

接下来的几天,刘万财几个就在这院中休养。蹑虚子最后的行踪很快明朗起来,除了云台观有道人见过他,三月时有人在昭回靖恭坊也见过——这倒是说明李继良没说假话,之后有一天,有人在地坛附近见过此人,当时正是傍晚,他似乎在等什么人。此后就再也没有形迹了。

而后又过了几天,麦福命人送来了几张纸。刘万财打开看了,不禁惊呼一声。

纸上是大典里方术类某几段的摘抄。

“有名《玄君七章》者,文词诡疑,不知何本也。其词托名道藏,实则不然,多记海外怪谈,妖术魔道,幻化符箓之属。究其源流,亦不可考。蒙元大内尝有藏,鼎革之际,顺帝北窜,其书不知所踪。目录如今尚存,伪云为邱真人处机西行时得之于天方,则其或为祆回景教之属耶?”

“又有名《玄君七章秘箓解》者,为其符箓方术解释。作者不可考也,鼎革后仅存一跋。大概言其秘术,乃上古神明天授,习得者或可请神降世,或可拘魂复生,或可步天入虚,尽皆虚妄之言也。”

“蒙元内里,多信喇麻教之属,其附佛外道也,其僧称喇麻、佛子、法王之类,往往恣意横行,不禁酒色,其杨琏真伽者,竟掘宋帝皇陵,辱及帝尸。种种不堪,皆元诸帝佞佛之过也。然其中武宗海山,除佞佛外,亦好方术,尝封道人十数传奉,出入不禁,见上不参。彼等虽称道家,亦非正一、全真之流,自号玄君道,修玄君七章经者云云。”

刘万财看罢,心里大约明白了。这玄君秘经,大约出自元朝,并有门派传袭,只是因为红巾起义,天下板荡,以至于经文不全,传承不广。只怕蹑虚子和那年轻妖人,都是这邪门外道的传人。至于弘治年间的广应观妖人,只怕又是一支。

那么,下来该怎么找呢?刘万财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第十五章】再次遭遇

刘万财养了两天,身上不太疼了,他就下地走动。然后借口回家拿换洗衣服,出门却叫车奔了仁寿坊。

他再次进到隆福寺,还是塞了银钱给小和尚。通传完毕,他再次见到了愁眉苦脸的师叔。

刘万财把这些日子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定空和尚,他却皱起眉头,似乎在考虑什么。

刘万财自然不敢插话,只是一旁侍立。过了半晌,定空抬头说道:“当年那些妖人炼尸,倒有些像你说的旱魃。”

刘万财问道:“也就是说,是以邪术让死人化作尸鬼,自己从棺中出来的对吧?”

“不错。当年我听你师傅说,那些妖道炼的尸鬼,是不半日就倒地而亡,而且除了吓人,倒也没其他本事。只怕你说的那年轻妖人,八成是广应观的传承。如今合了外来那个什么子的邪术,才有如今的本领。”

“师叔,那广应观可还有孑余贼人?”

定空摇摇头道:“当年查抄,是依着观里名录,未曾走脱一个。毕竟这广应观开始是为那位炼药,早被厂卫监控起来了。”

“那他们的书籍秘典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当年是你师傅和你师祖查的案。具体卷宗如今又看不到,我也只是没招。”

刘万财只好再问道:“师叔再想想,如今可还有其他知道此案的人吗?”

定空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然后突然拍了下桌子道:“倒是有个人!只如今不知道生死。那人是当年南司管侦缉的百户何文应,当年他和你师祖一起负责这案子。破完此案,他忽然疯魔了。卫里倒也照顾,许他在家静养,职司让他儿子袭了。他儿子叫,叫什么来着?”

“可是何景常的爹?”

“对对对!就是他!只是人都疯魔了,你八成也问不出一二来。”

有线索总比没有强,刘万财赶紧拜别了他师叔,急急匆匆赶回了南司。何景常今日恰好在值,看见他打帘子进来,忙问道:“老刘你今日个怎么来我这里?身上伤可好了?”伴着话同时给他看座上茶。

刘万财也不客气,坐下来直接开言道:“不瞒何兄,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兄弟如今跟着那个案子,毫无头绪。只是有一点,可能和令大人当年办的一个案子有些牵涉,所以想来问问,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

“家尊办的案子?却不知哪一桩?”

“只怕是令大人生病前办的那一桩。”

何景常闻言愣住了。等了一下,他才开言道:“老刘我知道你如今在办个紧要案子,也知道陆飞刀死在这上面——这案子真和我老子当年的案子有牵涉?”

刘万财点点头。

何景常的眼神一下子放出光来,他略有些激动地拍了拍桌子:“我老子当年查完那个案子,回来就疯魔了!每日价就是呆愣愣看天,还动不动就说些疯话。如今已经快四十年了,四十年啊!我都成了五十多老头子,却想不到还有今日!”

接着他凑近刘万财,小声说:“这些年我也不是没查过,只知道和弘治朝一桩妖人案有些关碍,当年查案的人如今只有我老子在世,连你师傅都死了。老刘,你说是不是妖人的法术,害得爹疯魔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不妨不妨,我知道老刘你也不能说得细。我带你去我家,你看看能从我爹那些子疯话里听出啥来不。”

他立刻带着刘万财出了南司,上车奔了阜财坊文昌胡同。进了何家大门,何景常也不拉刘万财和他家人见礼,急急忙忙带他进了二进的一个侧院。

这院里搭着天棚凉架,一边放着荷花鱼缸,种着些月季之类的花木。在院子靠墙处,一张凉椅上坐着一个老头,雪白头发已经有些稀了。他正直勾勾看着天上。

“爹!爹!儿子带个弟兄来看你!”

刘万财连忙上去施礼——虽然他觉得老何八成根本看不见他。

“何伯父,在下刘万财见礼。伯父能听到我吗?可还记得广应观?妖人案?弘治朝?马三畏您还记得不?”

毫无反应。

何景常凑上去在他爹耳朵边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何文应只是痴痴呆呆转过来看着他俩,还是没啥反应。

何景常转过脸抱歉地笑了。刘万财还是有些不死心,他想了想,又上前说道:“伯父可还记得《玄君七章经》?”

这个词好像点燃了火线,这老人的眼神流转起来。他突然一把抓住刘万财的袖子,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别让他们打开那扇门!古神会降世的!”

说完他又转过去盯着天,手胡乱拍着椅子和自己身上,嘴里发出不知意义的词语:

“阿撒妥!阿撒妥!阿撒妥!”

刘万财觉得他说的是什么咒语符言,但是他这猜想也总归毫无意义,因为这老人已经再没反应了。

离开这个小院时,刘万财问何景常:“令尊最后说的那些,何兄之前有听过么?”

何景常苦笑了一下道:“那话倒是常说的,也不知说的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带着刘万财见了他妻儿家人,又请刘万财留下来晚饭,刘万财也不好推辞,于是就留下来和他聊着些闲天。

用完酒饭,刘万财又和何景常去看了眼他爹。何文应正安安静静在仆人伺候下吃饭,但再怎么说,已经完全没反应了。

刘万财只好与何景常一家告辞,上车往回走去。

出了胡同不多久,正在闭目养神的他忽然听见车夫骂道:“这死马,怎得就不走了?!”

他悚然一惊,立刻拔出双刀挑帘子出来。他环顾四周,茫茫夜色,什么也看不见的。

刘万财紧紧握着双刀,招呼车夫调头。他话音刚落,在前面街口,有一个人影从黑暗里显现出来。

是那年轻妖道!他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刘万财。

“你那些尸鬼,如今只怕没有了吧!”刘万财大喝道,同时一跃而下,拿着刀直扑上去。

那妖人冷笑一声,神情不变。他也不躲开,眼见刘万财飞扑将至,却忽然从袖中伸出手来,手上分明是一张符箓。

火光一闪,那符箓一下子燃烧起来,刘万财的刀也已经到了他跟前。之后刘万财却发现他的刀进不得了。

他的刀锋被一个奇怪的东西死死咬住。这玩意儿好似大蛇,从那妖人脚下破土而出,黑夜里他看不清这玩意儿的样子,但它咬住刀锋的地方分明是森森利齿。

刘万财连忙抽刀退步,这时他身后车夫惊呼一声。他感到背后有疾风扑来,连忙扭转身形,试图躲了开去。

然后他肩上一痛,一道黑影擦过他脸边,击中旁边一户人家的墙壁,哗啦一声,居然击穿进去!仔细看时,也是地下破出的如大蛇的怪物。

刘万财恍然大悟,陆壬甲八成就是被这妖物击穿了身体!他后退两步,肩上的伤已经影响他的动作了。

“该死!”刘万财恨恨骂道。那边妖人口中不知念了什么,又有好几条妖蛇从地下破土而出,在空气中扭动身躯,一个个摆出了准备进攻的架势。

刘万财已经退无可退,他把双刀护在前面,准备放手一搏。

“只要除了你,只怕他们就查不得什么了。”那妖人的声音冷咧怪异地响起,“受死罢!”

轰隆隆!

一大团火球突然从天而降,正好砸在直扑上来的妖蛇们头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身影。刘万财看时,正是那天那位道姑。

“又是你!”那妖人恨恨道,随手有火焰飞出,那道姑也一样摔出一团火球,碰撞在一起,一下子爆裂出一大团火光。

等火焰消散,那妖人又不见了。

“跑得到快。”道姑说了一句,然后起身欲追。刘万财忙喊道:“谢仙姑救命!还请仙姑赐下大名!”

那道姑回头看他一眼,说道:“我叫霞姑!”然后身影如电,一下子又消失在黑暗里了。

“霞姑。”刘万财念了一句,回身看着早吓作一团的车夫,叹了口气。


【第十六章】设局

刘万财在匆匆赶来的校尉厂番护拥下,赶回了西江米巷的署地。大门口,王五太监早就迎候多时,看见他回来,连忙快步上前。

看到刘万财毫发无伤,他长出一口气道:“接到信儿,倒是唬着弟弟我了,刘老兄可曾有些伤害?”

刘万财连忙摆手道:“不妨不妨,倒是有贵人相助,逃过这一阵。王公,你我还是入内说话吧。”

等进了屋子,夏半城也匆匆赶来,正要说话,却被刘万财拦住。他让其他人各自退下,关上屋门,才小声与王太监和夏元化说了此次的经历,只是隐了他师叔这一段。

王太监听完,倒是先开口道:“老刘你屏退众人,是担心有人和那妖人通风报信不是?”

“不错,连续两次遇袭,只怕署中有妖人耳目。”

夏元化道:“如今咱们该怎么查呢?”

刘万财倒是伸出了两根手指,说道:“我倒是由这事儿有了两个线索——第一,那妖人能在厂卫里安排耳目,只怕这个妖人不像蹑虚子是个外来的,八成是京里旧家。第二,这个年轻妖人根本不是咱们看到的样貌,拿画影肯定找不到。”

“什么?”王太监和夏元化一起惊呼起来。

“我扑到那妖人眼前,虽然没能伤他,倒是发现一件事——那妖人耳朵肤色和他头脸截然不同,当时仔细看他样貌,我发现这妖人的脸上居然连个皱纹也无——只怕是戴了面具,乔装打扮出来的。”

“原来,原来如此啊!”王公公不禁拍桌,“那我等该如何找到?”

刘万财倒没立刻回答,而是转问夏元化:“那蹑虚子除了炼化尸鬼,可会召唤妖蛇?”

夏元化摇摇头道:“那妖道只有唤尸鬼挡我,有几回他都险些没有走脱。”

“这就是了!说明之前我猜的,那蹑虚子手上妖术怕还是不全,他八成早被这个妖人怎么了,他的妖术也落在这人手里,因而得了完全。”

“咱们现在,以我看只能这样了,我们只需……”

刘万财说活声音小了下去,王夏二人凑耳听着,连连点头。最后王太监却露出难色,小声道:“老刘,别的好说,只是调动这些人马,只有请旨了。”

“你我分别报告二位大人请旨罢。”

“只有如此了。”

之后两天,办案行署里似乎毫无动静,刘万财等人也没踏出门半步,不知是否是因为妖人连续的袭击而变得小心翼翼。

第三天下午,刘万财突然再次出门了。他带着一队锦衣先是奔赴了某处道观盘查了半天,然后又赶在天黑前,跑到了金城坊都城隍庙后的某胡同里的一处宅院。他们一进去之后,就大门紧闭,也不知在里面做些什么。

等过了子时,那宅院大门突然大开,这一队锦衣校尉打着灯火鱼贯而出,迤逦着往锦衣卫衙门方向而去。这宅院不多时再次陷入黑暗静秘之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在巷子口出现了一个人影。月光之下,赫然就是那年轻的道袍妖人,他身边跟着一头尸鬼,偶尔发出呼噜噜的喉音。

一人一怪缓步走到大门前,然后火光一闪,那大门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就轰成了碎片。那妖人冷哼一声,一步步踏上阶梯走了进去。

穿过影影幢幢的花木院落,这妖人领着尸鬼进到了最后的内院。月光之下,他看见院中摆着一把交椅,上面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人,手中宝剑拄在地上。

“你不是刘万财。”那妖人刻意变过的语调冰冷地说道。

“不错!正是你爷爷一剑半城夏元化!”

随着这一声喝,夏元化长剑出鞘,声似龙吟,整个人从交椅上飞扑而上,一道剑光划破了夜空的黑暗。

那妖人旁边的尸鬼,也在几乎同时迎了上去。夏元化的剑尖轻易刺穿了尸鬼的肩胛,然而这尸鬼却顺着剑刃继续扑向夏半城的喉咙!

咔嚓一声!

那尸鬼一下子停滞了脚步,它的头上像是魔术一般,生出一只黑亮亮的角来。然后它颓然倒地,那只角则出现在夏元化的左手里——是一把三棱破甲冷钢锥。

“该死!”妖人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只恨上次尸鬼损失殆尽——只能再次召唤那个了!他手上一动,一道符箓燃烧起来,随着他口中咒语,一道黑影一下子从地里喷涌而出,挡住了夏元化的进攻。

“看你可能对付得了地龙!”他喃喃道,脚下却不停留,转身向外奔去——这明显是个设好的局!该死,要是他再多炼几只尸鬼就好了!

当他奔到二院,却看见刘万财手把双刀,正在门口站定。那妖人见势,又点一道符箓,自己也从袖中伸出一把匕首来,跟着地中冒出的蛇形怪物一起扑向刘万财。

刘万财却一下子跳到一边去了。那妖人突然叫声“不好”,死命刹住身形向侧后倒跳出去。

轰!

刘万财原来位置的后面,喷射出一大团火光,那几条飞扑而上的妖蛇一下子全都萎软在地。

等白色的烟雾散去,刘万财带着人马扑到院中,只看见夏半城也从后院赶到,却不见妖人身影。

“那妖贼呢?”夏元化问道。

刘万财环顾一番,指着地上一处道:“那妖人只怕也受伤了,看,是血迹!沿着墙爬上去了!”

“追!”夏元化带着人也立刻爬上墙头。

刘万财则是回头对其他锦衣说道:“还是这佛狼机炮厉害,这妖人这会只怕不是轻伤!还请几位神机营的兄弟看好这炮,只待捉到妖人,便给各位请功!”

然而他的愿望却落空了。

刘万财和其他人马一直等到天明,等来的是夏半城领着人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我们跟着血迹,追到了鸣玉坊的一处胡同,那血迹就消失了,只是丢下他的衣物。”

那衣服上左肩部和左臂明显被霰弹擦破两个口子,还带着片片血迹,但明显没击中要害。

刘万财恨恨地捏了一下拳头,然后对着他们中的一人说道:“那么女仙既然来了,也请到衙门和我们讲个分明罢,这里多多谢过!”

——夏元化他们虽然没有追到妖人,但是回来的路上,遇上了那位自称“霞姑”的女冠。她也没说什么,就跟着夏元化一起回到了这座宅院。


【第十七章】原委

大队人马从设伏的宅院出来,回到了办案行署驻地。王太监迎出来时,看见队伍中的霞姑诧异了一下,然后还是先上前对刘万财道:“果然不出刘老哥的预料,你走了以后,有个厂中的执事,偷偷出了行署给人送信。不过,这人在围捕时居然以刀刺喉自戕了。”

刘万财问道:“那他送信的下家可曾找到?”

“却是有的,只是有些关碍,咱们回堂上再说。”

等回到大堂,王太监让人给霞姑看座上茶,然后屏退手下,这才谢道:“那天要不是仙姑施手,只怕咱家性命就交待了。请仙姑受我一礼!”说完就拜了下去。

霞姑倒是淡淡一挥手,说道:“我来你们这儿,只是想问问你们有什么线索么?”

刘万财和王太监闻言略有错愕,对视了一眼,刘万财开口道:“恕我直言,这妖人只怕您知道不少,不妨两家交换下消息如何?”

“你们有把握能胜过这人么?他如今把玄君七章符箓炼得已经差不太多,只怕你们胜他不得。”

刘万财忙道:“不瞒您说,这妖人今中了我们的局,要不是他脱身太快,只怕早被佛狼机轰杀了。不过这妖人也是受了伤的。”说完,他让夏元化把装在盒里的血衣给霞姑看了。

这女冠看完之后点点头,说道:“我门中有规矩,不能说本门中事。我只能讲讲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他炼的法术,都出自一本叫《玄君七章》的妖书。这书的原本已经被我门中人给毁了,但之前已经有不少抄本秘传,其中最有名的叫《太玄真君七章秘箓解》。这妖人八成炼的就是这个。”

“这妖书有一种说法,是说本经源出自天方国,据说是天魔所授,其中妖术都是接引天魔降世之类的法术。宋末蒙古兴起,有个中土道人跟着蒙古军马到了天方,结果看到了妖术本经。他为经中妖术所惑,于是自称‘玄君’,抄录其中一些秘术并自创符箓,写成了《玄君七章》。”

“也有人说,真正的玄君是汉末道家,得天书七章,就此写成秘经。因为后世流传散逸,到宋末已经残损不堪。前面说的那道人不过是他们法脉,他是到天方后,偶尔发现这天方经书和七章秘经颇有渊源,才采漏补遗,用天方妖术补齐了这玄君七章。”

“我自己觉得可能是后者,原因我就不讲了。总之,这妖人一旦能使出完整的妖术,我门中人就会有所感应,所以今年上我才来到京中搜寻妖人。”

“这妖人学的,的的确确是完整的秘术,所以他如今法术修为,都比我强得太多。要不是我有克制之法,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因此每次交手,都被他轻易脱身。”

说完,霞姑看着他们,做了一个“该你们讲”的神情。刘万财看看王太监等人,于是从夏元化的遭遇讲起,一直讲到今天设局之事。

霞姑面无表情地静静听完,略略思索了一下,开口道:“那蹑虚子肯定已经死了,他们这一脉的妖人每次争抢秘箓,都是生死之博。那家伙得了蹑虚子的妖书,这才凑全了秘箓。所以他从今年三月之后,才被门中感应到,因此派我前来。”

刘万财点头道:“难怪仙姑您每次总能赶到,原来是有感应之术。不过看来这妖人倒是从不在自家施法,所以不知道他落脚地方。王公,今天你们追踪那内鬼,倒是到了何处?”

王太监脸上露出苦笑,说道:“倒是个麻烦去处——那背主的贼子去了昭应玉虚宫,把一份信给了一名道士,之后那道人倒是没见出来,我担心这道士又找了其他人送了出去。”

昭应玉虚宫!

这的确是个麻烦去处,因为这是今上嘉靖爷身边常伴的陶仲文大真人的宫观!厂卫哪里敢上门搜查?

“是麻烦!可是我等若是不向上禀报,万一妖人混入宫中,危及圣躬——”

王太监连忙叫住,说道:“你我还是分禀二位大人吧。”

“好!也请仙姑在我们这里暂候一二,万一妖人再次现身,也好有个助力。”

霞姑却站起身来,说道:“我的感应之法,不能为外人见,我还是先告辞,等有发现,再来找你们。”

刘万财忙道:“万一是我等先有发现,该如何找仙姑您呢?”

“妖人施法,我自然会到。对了,之前一次我与他交手,划破他衣服,掉下来这个。”

她伸出手来,手心是一枚白玉盘螭的配饰,只看玉色便知道绝非凡品。刘万财接过这玉螭,点点头道:“我等会仔细寻访,还请仙姑保重。”

这玉螭看样式倒有些像是内造,刘万财想,只怕这妖人非富即贵吧——可千万别真是玉虚宫的道人!

到了第二天,厂卫两家大佬传回话来了。

“玉虚宫乃真人福地,绝非妖人所在,只怕厂卫中人别有用心。兹从今日起,停止查探妖人一案,改请陶天师于宫中作法禳之;厂卫查此案者,各罚俸三月。”

这是宫中那位至尊的玉音原话,刘万财趴在地上听着,心里早凉了半截。


【第十八章】转机(上)

整个办案行署就地解散了,院子重新被封起来。刘万财出了大门,手里拿着陆都督签发的提升他为南司世袭百户的告身,有些不知所措。

但马上他的迷惘就被夏元化打断了。“我如今可没地方住啊——而且入你们锦衣卫都是你害得我——我可不管了,你得管我吃住~”

刘万财只好带着夏半城回了自己家里,对外人说,就是自己一个来京里做生意的亲戚——他仍然没敢让他老婆孩子回来,只怕那妖人借着禁止查案的时机过来寻事。

夏元化到他家只干三件事:吃、睡、练功。这家伙几乎一天就要干掉一套下水,隔三差五还要吃个冰糖肘子,搞得刘万财的伙计们无不侧目。

日子很快过去了一个多月,刘万财又查了一桩小案子,倒很是得了一笔外快。他带着银钱回了家,叫醒了还在呼呼大睡的夏元化,要拉着他去醉明楼吃些好的(关键是可以走花账报销)。

两人刚一出门,却看见门口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太监王五。他穿了一身轻绸直氅,戴着纱笼的四方巾,粘着假胡子,倒像是个员外模样。

“啊呀,万财老夏,你俩去做甚么?”

刘万财连忙道:“王……老哥和我们一起去吧!今日兄弟做东,醉明楼!这一个多月没见,咱们好好喝点。”

王太监连忙应了,三人一齐上了马车。等一进厢笼,王太监就压着公鸭嗓儿说道:“二位,这一个月来,那妖人好像再没出现过,咱家就在想,莫不是那一炮还是要了他性命?咱可是听人说,那炮子铅毒最烈,只要见了血,少有不死的。”

刘万财问道:“这案子王公你还盯着呢?!不是圣命都不让咱们查了么?”

“是不让啊!咱家私下听说,那天两位祖宗面君,都很受了责罚。”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咱家听说——你们可不行乱传——那天皇爷大怒,拿御案上砚台砸了我家祖宗,说是血流满面,养了好些日子……”

车厢里的三人陷入一阵沉默。夏元化先开口道:“做这劳什子锦衣,真真憋屈要死!老刘你能帮我给上面说说不?且让我自己不当锦衣了,我自家接着查去!”

王五忙劝了句:“夏老弟还是稍安勿躁,要是妖人不再动静,也就罢了,依咱家看,万一空棺再出,八成上面还是得靠咱们——不瞒弟兄们,今儿咱家来找二位,也是得了老祖宗的授意。”

“哦?厂公可是发现了什么?”刘万财忙问道。

“近日来,陶天师好像清理了门户,他手下有些弟子莫名不见了,其中有我们跟踪到和内鬼接头那个。”

“这……”刘万财沉思起来。过了半晌,他问:“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事儿吗?”

“另外就是天师和建康侯李继良好像闹掰了,天师说李侯的炼法都是小道,不是正宗大道。两人在皇爷面前吵了一架。但是皇爷好像也没疏远李侯。”

“等等,李继良最近进宫正常么?他胳膊没有——”

王太监笑道:“老刘你还是怀疑他?可是他一切正常如旧啊。你怎么怀疑他的?”

刘万财摸摸下巴,说道:“我师傅以前教我断案,说过一句话:‘最后见到死者的人至少七成是凶手。’李小侯可是最后一个见过蹑虚子的。别忘了,那老贼道最后出现也就是三月,就是去见他。所以我一直怀疑他有可能啊!可是如今说他一直无恙,倒是和咱们那一炮对不上。”

“所以咱家倒很怀疑,那妖人是中了炮子一命呜呼了。不然这一个月怎么风平浪静?之前追杀老刘倒是起劲儿着呢。”

刘万财摇了摇头,“不见得啊!王公,万一他只是因为圣上下令不查,因此觉得你我不再是威胁了呢?”

“可是最近也不见空棺啊!”夏元化插嘴道。

“妖人要么是在养伤,要么是在蓄谋下一次爆发,总之我还是觉得妖人不会这么轻易完蛋。”刘万财最后下了个结论。

说到这里,车子已经到了翠明楼。三人下车,要了三楼一处雅间,刘万财给管事看了腰牌,吩咐莫叫其他人坐到旁边的两间。几个人进了小间,点了一桌酒菜,边喝边聊了起来。

开始只是刘万财和王五聊,夏元化埋头大吃。等夏元化吃了快一多半肘子,抬起脸突然问道:“那位霞姑女侠,不知道现在哪里呢?”

“她多半也没什么发现,不然她该过来找咱们了。”

“可是咱们都散摊儿了啊!她不会来了没人知道找不到人吧?”

这话倒叫王太监和刘万财愣住了。是啊,不会真有这种情况吧?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除了夏元化的吃喝声,啥也听不见了。

“不行,得找!”刘万财拍了桌子,“老王,咱们调用些人,还有,发动那些个市井暗桩,找!万一霞姑有了线索,甚至是她遭了敌手,咱们都不知道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第十九章】转机(下)

计议既定,三人便决定离席回去安排。刘万财起身去叫伙计结账。

他走出房间,刚要叫伙计过来,却看见楼梯上走上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建康侯李继良。

李小侯抬头看见是他,也愣了一下。刘万财赶紧上去见礼,李继良受他一礼,才笑容可掬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刘百户。今日雅兴,也来这里吃酒?”

刘万财道:“回侯爷的话。我这是最近破一桩案子,得了一笔花红,因此叫了几个弟兄来这里开开荤,比不得侯爷临轩置酒的雅兴。”

他注意看到了,李继良的胳膊确实都运动自如,丝毫没有受伤的样子。

李继良倒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也不是有什么雅兴,不过是路过此处,肚里有些饥饿,于是进来尝尝时鲜。对了,你们找的那个蹑虚子,如今找到没有?”

刘万财心思电转,连忙压低声音说道:“查来查去,倒是查到了玉虚宫那里——结果什么也没有,倒是落了一场空。如今只好停了,您看我这不是干别的去了么。”

“玉虚宫?哼!难怪陶真人最近清理门户呢,他门下人实在龙蛇混杂,有些不像话了。刘百户你忙你的,我就上楼去了。”

刘万财连忙躬身施礼,“恭送侯爷。”眼前的人走上了上四楼的梯阶,他才直起身来。起身看时,他心里骨冗了一下,连忙下楼结完账,又匆匆赶回包间,把王夏二人叫出来一起出门。

等上了马车,他吩咐开车,这才把看见李继良的事讲给二人。

王五点点头道:“我说他果然没有伤吧——”

“是没有——但是我现在更疑他了。李继良上楼的时候,我看见他手上有个白玉扳指,那样式却是盘螭——和霞姑给我的那个简直就是一套!”

“啊!”这回轮到王夏二人惊呼出声了。

“他的伤呢?!”王五有些不相信地喊了出来。

“如果他是妖人,连妖术都会,我想治个伤也是轻而易举吧。”

“可是就凭一件玉器,恐怕也说明不了什么。”

刘万财便向王五拱手施礼,道:“此人常在禁中,这就得请王公想办法跟踪其动向了。”

“这个倒是好说,就怕万一不是,咱家动用人手跟踪勋贵,八成落不得好啊。咱家还是得先给厂公请示请示。”

“这是自然。夏贤弟,你要是夜行入他府邸,能保证不被发现么?”

夏元化拍着胸脯道:“刘大你还不知道我的身手么?自然是行的!”

“咱俩今晚去夜探一番,请王公安排找霞姑和禁中查探的事。”

入夜时分,刘万财果然和夏元化穿着夜行衣,掩了嘴脸,躲到了昭回靖恭坊李府左近。等到一队巡夜兵卒过去后,刘万财和夏元化用飞抓爬上了墙头,然后悄悄进入建康侯府的内院。

内院里花石众多,倒是让二人轻易躲藏。眼看着他府上巡夜家丁过去后,二人慢慢摸到了李继良寝院的院门。

院门旁边有一柱太湖奇石,却省得了他俩翻墙的力气。刘万财先爬上墙头,然后示意夏元化先别上来,在下面望风。随后他直接爬上了厢房的屋顶。

向院中望去,这寝院里居然毫无花木,正中倒是放着一鼎香炉,此时香烟已散,四下无声。正房的灯光却还亮着,素纱窗上映着人影,似乎李继良还没入梦。

刘万财静静趴在屋顶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屋中的灯光终于灭了下去。他正准备再等一会儿下去时,那正屋的门忽然打开了。

今晚月光分明,能看见出来的人正是李继良。刘万财躲的屋顶正好不是正对月亮,他尽量往后缩了缩,努力不发出声音来。

只见李继良仰天看着,举起一只手来遮挡点月光,似乎在观察星象。好半天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屋了。

私习天文么?刘万财想,这按《大明律》可也是死罪啊。他又等了一会儿,悄悄爬下屋檐,慢慢摸到了李继良的窗下。

让他吃了一惊的是,李继良还没有睡,他似乎在和谁说话。刘万财掏出一根竹管,一边伸到窗角,一边贴到耳朵上。

“群星还未归位啊!群星还未归位啊!”李继良似乎有些疯魔地反复念着这句话,这让刘万财感到十分奇怪。他于是慢慢探起身子,从窗缝里努力看进去。

“群星还未归位啊!”屋中黑暗得很,他看不见李继良在哪里,只能听见声音是从屋子里面一角发出的。

“群星还未归位啊!”

李继良突然大叫了一声,然后脚步声直奔门口而来。刘万财大惊,连滚带爬地沿着门廊躲进和厢房门廊交接的大柱后面。砰的一声,正堂门被打开了,李继良赤着脚,穿着中单跑进了院子。

他痴痴望着天,嘴里还是念着那句话,身体前后晃荡着,样子几近疯癫。刘万财窥视着这番场景,不由身上有些发寒。好半天,突然建康侯说的话变了。

“阿撒妥!阿撒妥!阿撒妥!”

刘万财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这人确确实实和《玄君七章秘经》有关系!不行!我得抓住他!

但是他还是没有动作——得有实证啊!他看着李继良的声音逐渐变低,然后又失魂落魄地回了房间。再次等了半晌,刘万财抱着柱子爬了上去,又一翻而上,从斗栱爬回了屋顶。

他爬下墙,叫上夏元化,一句不言地沿原路出了李府。夏元化一落地就问他看见什么。刘万财却啥也没说,拉着他回了住处。

“老刘,你到底见到啥了?”

“见到,见到鬼了。”


【第二十章】祭天(上)

刘万财这一夜都没睡着,也没和夏元化讲述他的见闻。他满脑子都是李继良怪异疯癫的举动,此外还不停想起那个疯癫的何文应。

第二天早上,夏元化看他还有些痴痴迷迷,有些担心,自己跑出去到东厂找了王五过来。等他俩人进门时,却看见刘万财正在吃饭。

“老刘你怎样了?”王五的公鸭嗓在他的假胡子下面传出,显得颇为怪异。

刘万财停下饭箸,叹了口气,说道:“昨夜被吓到了,现在才缓过点来。”这才开口把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和二人讲了。王夏二人听完,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难看的颜色来。

王太监倒是先开口说道:“可这只能说明李继良和那妖书有关,还是说明不了他就是妖人。万一妖人是玉虚宫中人,而他只是受了蛊惑呢?”

“不错,是有这种可能。所以咱们现在还是不能捉他,只能继续盯着。王公,宫中就得靠你了。”

王太监点点头,说道:“那霞姑倒是有点线索,厂里的番子还在找,要是定了地点,咱们一起上门去求见罢。”

三人于是坐下继续说些闲话。到了中午,忽然有个打扮成仆役的厂番找上门来,和王太监小声说了一些话。王太监听完腾地起身,急匆匆说道:“皇爷诏谕,明日要去天坛祭天祈福,命建康侯助祭护法。”

刘万财连忙道:“他可有什么异样?”

“毫无异状。和陶真人还谈笑风生。”

“陶真人为什么不去?”

王太监叹了口气,道:“说是今日建康侯和陶真人扶乩,神批说建康侯为佳。”

“这……王公,你我还是请示二位大人,求把咱们也一齐带上去吧,以防不测之变。”

“咱家也正是这个意思。老刘,咱们赶紧的!”

刘万财见到陆炳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陆炳显然是从宫里刚刚回来,身上还是大红织金的斗牛服。看到刘万财后,他直接说道:“万财你有事就直说。我明日要随驾祭天,待会儿还得入宫。”

刘万财刚要说活,又有校尉排门进来,向陆炳回话道:“禀大都督,赵裎已经拿问回来了。”

“好,不许动刑,不许打骂,找干净通风的牢监关了,吃喝要干净。”

“是!”那校尉退下后,陆炳歪着头看着刘万财道:“礼部的一个主事,上表说此次祭天‘非其祀也’,惹得圣上大怒,下诏拿问——老刘你说你的事情。”

刘万财忙把最近的这些发现原原本本给陆炳讲了,最后说道:“还请大都督让我等随行,以防万一。”

陆炳却没搭话,阴沉着脸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书案而起:

“好你个刘万财!谁给你的胆子!勋贵重臣,没经圣旨就私自窥探!好胆啊你!!来人!给我把他拿了!”

在刘万财的错愕之中,护卫蜂拥而入把他一把按倒。

“大人!我——”刘万财硬梗着脖子,想和陆炳再分辨两句。而锦衣卫的头子,却只是摆了摆手,说道:“带到西二路丙字房先收起来,等我从圣上那里回来再说!”

关刘万财的牢室里倒是干净,他被推进去后也没闻到什么异味。只是这牢室太过黑暗,除了走廊上的一盏油灯,就什么也无了。在星星的灯光下,刘万财实在有些沮丧,他只能坐在地上,一遍遍想这些日子的种种经历。

不知过了多久,他都已经靠着墙壁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时牢门却咣啷咣啷地响了起来。

刘万财睁开眼时,却是陆炳带着一名护卫走了进来,他连忙施礼。只听陆炳说道:“身为锦衣,自当奉命守法,尔这样肆意妄为,不得不罚!”

刘万财跪地听着,却有一只手把他扶了起来。他惊异地抬头看时,那名护卫却脱掉了身上的飞鱼服,解下了腰刀,内里也是一身囚服!

陆炳继续大声叱骂着他,那护卫却和刘万财换了衣帽。等刘万财把双刀挂好,在那护卫帮忙下粘上一脸络腮胡子,这时陆炳大声骂了一句道:“好好待着罢!咱们走!”刘万财低下头,拿起油灯,跟着陆炳锁上牢门出来了。

出了诏狱,回到卫中正院,早有大队人马集合完毕。陆炳吩咐道:“现在都随我进宫,准备天子祭天的扈卫。老孟你跟着本官。”说完看了身边的刘万财一眼。

刘万财心下恍然,连忙低头跟上。等到身边其他人都较远时,陆炳低声说道:“本官会把你安排到斋宫附近,你盯着建康侯就好,别生其他事。万一有变,一定想办法先顶住。还有,如果那人有针对陛下的企图,你我死也不能让他惊扰到圣躬!”

刘万财连忙低低应了,跟着陆炳,和大队人马仪仗一起在承天门金水桥外站定,等着天明宫门开启,圣驾出宫。

等待的时候,他只在想:王五和夏元化,他俩在哪里呢?


【第二十一章】祭天(中)

吉时已到,成天门外的仪仗侍卫无不打起精神挺立。刘万财手按腰刀,做着个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

随着净鞭响起,大汉将军的传呼声响彻在宫墙玉阶之间。承天门的正门也在这次第的声音中缓缓大开。

在百户千户们的指挥下,卤簿仪仗的队伍从承天门两侧缓缓走到御街之上。打净鞭的内宦和前驱净街的卫士在先,随后是鼓吹乐队,接着是旌旗金瓜,驮着宝瓶的大象,随行的官员等等鱼贯而行。

刘万财注意看着,李继良并不在前面随行官员的队列里。他也没看见王五或者夏元化,索性他干脆放弃了查看——既然陆炳都安排他进来了,那两人只怕也会混在队伍之中。

很快地,该刘万财所在的锦衣亲卫队伍出发了。他连忙按着刀,跟着队伍走了出去,而同时马车的队伍也从承天门中开了出来。

刘万财目不斜视,跟着长长的銮驾队列往前走去。等队伍出了大明门、正阳门,他看见道路两边全是头顶香案瓜果,跪地施礼的百姓,口中全是颂圣之词。

就在这香烟颂词之中,队伍慢慢到了天坛。仪仗乐器等继续前行,前往圜丘祈年殿等地布置;刘万财则是跟着锦衣卫的队伍,护送皇帝望斋宫而去。

等车驾停在斋宫门口后,刘万财第一次看见了大明天子。侍卫们看见天子步出御辇,全都跪下行礼。刘万财在跪下的同时,远远偷觑了一下:嘉靖天子穿着玄色的团龙袍,眉眼神情看上去很是威仪。刘万财看见李继良从另一辆车旁快步走来,和一名穿蟒服的太监一左一右扶住天子的手臂,向斋宫内走去。

等天子的随行宫女内官全部进去,锦衣们行动起来,围绕着斋宫一个个站到千户百户们指定的位置警戒起来。刘万财则被安排到了晚班巡逻,目下没有什么事情,和其他暂时不用上值的卫士,前往附近的值房休息。

因为是祭天大典,所有人都得斋戒,所以中午的饭菜都是寡素无油,其他的锦衣个个吃的愁眉苦脸,刘万财却吃得蛮香甜。他以前没参加过北司的仪卫差使,所以也没吃过这样的饭食。

“快点吃吧,过几天吃胙肉更难受呢~”一个锦衣和他的朋友说着。刘万财倒是想起了以前的听闻,什么吃胙肉带块带盐的纸托着吃好沾点盐味儿什么的。他自己正暗自好笑,突然感觉肩膀上有人拍了拍。

回头看时,是个内宦打扮的家伙。但他不是太监,是刮光了胡子的夏元化。

刘万财心里一喜,忙起身和他出了屋。夏半城愁眉苦脸地压着嗓子问他:“这回是啥事儿?”

“你不知道么?”

他摇摇头,说道:“昨晚你和老王吧,都一下子走了,半天也没见回来。结果早上天还没亮,老王匆匆忙忙跑过来,让我刮了胡子,换了他们太监衣服,领着我就来这儿了。刚才他让我来找你,他脱不开身。好像在斋宫皇上旁边伺候。”

看来厂督和陆炳在皇帝安全的问题上是完全一致的,盯着李继良总不会有错,只是这样肯定不能说出去,刘万财想,再贤明的君王,大概也不会允许自己手下管侍卫的两位大佬,偷偷摸摸把一些人送到自己身边——鬼知道是要保他还是要害他啊!

刘万再三叮嘱夏元化别露馅儿了,然后让他做传信人,及时沟通自己和王五——毕竟他可进不了斋宫。

等他回到值房,其他的锦衣都很好奇他怎么认识宫里的公公。刘万财编了个以前宫里值勤一起耍钱认识的朋友的故事,好歹了蒙混过去。

这之后一直无事,等到快傍晚的时候,轮到他上值了。刘万财被安排的地方,是斋宫右门的石桥。他站了没多会儿,就见右门打开了,一小队内监打着灯笼随扈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请问几位出宫何事?”刘万财对面的锦衣百户上前问道。

“这位是建康侯爷,奉皇爷口谕,前往圜丘安排观星定开始祭祀的时间。这是令牌。”

那百户验看无误,就让开桥头,让他们出来。刘万财偷偷看过,队中那穿着鹤氅、道家打扮的人确是李继良。刘万财在他走过自己身边时,有意低了低头。等他们走远,刘万财有心追上去,但又不能被其他锦衣卫怀疑,心里实在是焦急不定。

正在他打算来个尿遁的时候,宫门再次打开,几个人匆匆出来了。那百户再次上前拦问,只听其中一个官服男子开口道:“是我。”

“啊!大都督!属下——”

“没什么事,皇爷让这两位公公赶去给李侯爷送件东西。那边那个!对,就是你!你带着这两位公公去圜丘!”陆炳指着刘万财道。

刘万财连忙上前,那两位太监不用说应该是王夏二人。他三人略一点头,正待离开,陆炳忽然道:“差使可要办好了,好好地回来复命。”

刘万财三人连忙行礼应了,接过陆炳给的穿宫牌,急急忙忙离开斋宫,望圜丘快步走去。

走到四下无人处,王五道:“这李继良也不知灌了什么迷魂汤给皇爷,今儿个他说这大黑天上圜丘,居然也被准了。这地方是他个臣子能上的吗?”

刘万财则说:“前天他说的那个群星归位,我就担心他不是要使什么禳星的妖法吧?”

“我也是担心,还好陆督和厂公也早有安排。跟着他去的那一队,都是御马监和东厂的好手。他只要不是想闹出动静,只怕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做乱。”

刘万财对这个看法倒不敢苟同——对方要是使出之前的妖术,那几个所谓高手,只怕也不是对手啊!


【第二十二章】祭天(下)

从斋宫前往圜丘的路上,自然是处处有明的暗的守卫人马。刘万财他们三个遇上了好几次查问,在出示了穿宫金牌后都顺利通过。

等过了皇穹宇附近,因为他们不能上天街御道,只能在旁边小路往南走。走了几步,刘万财忽然咦了一声。

“老刘怎么了?”夏元化问道。

“这一段天桥御道上,好像没人值守啊。”

王五也注意到了,开言道:“这事确实不该,不知怎么回事儿。”

“咱们三个,沿着右边松柏树林子里走,小心一些为上。”

王夏二人点头称是,三人于是尽量隐藏身形,小心翼翼探看前行。等到了圜丘墙外,还是不见守卫,这让几个人的心揪了起来。

“不该啊……”王五嘟囔着,他作为东厂和御马监的内宦,随行天坛好几回了,自然知道这里的规矩。

三人正打算从树林出来,悄悄去圜丘围墙那里偷觑一下,忽然听见头上一阵忽忽的风声。

“我咧——”王五差点叫出的惊呼被刘万财死死捂住了。

在月光之下,天空之中,三只人一般大的、挥舞着如蝙蝠般巨翼的怪物正在圜丘上空盘旋飞行!

“只怕又是这妖人变幻出的什么妖物!”刘万财压低声音道。三人看着那妖物飞行往复,都不敢大声说活了。忽然三只妖物向东边飞了下去,然后他们听见几声惊呼妖物们再次飞升,只是脚爪里各抓了几个人——应该是巡夜的队伍——然后把他们从空中扔下,传来了一阵撞击和骨骼断裂的响声。

“妈的!咱们怎么能对付得了天上飞的!”夏元化恨恨骂道。

是啊,面前到圜丘不过百步,可是怎么能躲开妖物,顺利冲进去呢?

“王公,随营有没有神机或是神弓的人马?只能回去调兵了!”

王五摇摇头,“祭天啊,哪里来得及调这些人马!我倒是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他们不远的树林里突然飞出去几团火球,重重砸在那三只妖物身上。妖物们惨叫了几声,燃烧着的残缺身体如流星一般直直坠了下去。

随着妖物坠落,那片树林里飞跃出一个白衣人影,手中提着寒光,向大门飞奔而去!

“是霞姑!走!”刘万财一声招呼,三人也奔出树林,直冲过去。

等冲进大门,三人和霞姑一般愣在当场——圜丘坛周围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全是守卫们的尸体;妖兽们的残躯还在缓缓燃烧;在圜丘的三层台上,两三只尸鬼逡巡欲动,冲他们大声嘶吼着。

而圜丘中央,李继良披发仗剑,似乎正准备作法。他看见四人,哼了一声,高声道:“想不到你们三个也来了,我还以为只有那道姑一人需要对付。居然把天魔也干掉了,果然有些道行!不过今日你们怕是都得死了!”

他话音未落,霞姑那里已经点燃四五道符箓,手指一动,火球连续飞向李继良。他倒是不慌不忙,只一摆手,一只尸鬼飞扑而来,把所有的火球全挡在百步开外。霞姑一见,手中又现数道灵符,再次射出火球。而又有一只尸鬼扑了上来,全部挡下。

“你身上的离火符怕是不多了吧!哈哈哈哈!该我了!”李继良手中突然升起一道绿色的火焰,幽幽飞起如同鬼火,瞬间化作几十道,如流萤飞向四方。

“不好!”霞姑见势喊道,“留神啊!”

只见那些流萤飞火,一个个飞到地上的死尸上瞬间湮灭;而那些死人则是一个个突然动了起来!

“这家伙,才几天,怎么能学会了这些!”霞姑亮出宝剑,看着死人们从地上爬起来,蹒跚着向他们逼近过来,“砍掉他们的头!这样才能有效!”

刘万财三人也拉好了架势。显然,众多的死人要是一拥而上,只怕也是难以对付。他和王五、夏元化交换了下眼色,三人默契地向三个方向跑了出去!

复活的死人们嗷嗷叫唤着,分开了四个方向。好在圜丘地面广阔,倒是不至于奔逃不开,刘万财跑出一段,突然回身跑向最近的一具死尸,在他试图抓住自己之前,手起刀落,让那人的头颅飞上了天空,然后又奔向下一个目标。

其他几人也是如此,王五、夏半城各有斩获,霞姑则一边砍杀死人,一边向圜丘坛靠近。在坛上的李继良看着,手上又点燃了几道符箓——四人附近的地面迅速隆起,轰隆几声,那叫地龙的妖物再次破土而出,直直奔向刘万财几个。

“该死!”刘万财将将躲过一击,手中刀光闪过,砍断了妖物的一只触手。然而第二只又飞奔而来,他几乎躲闪不及,擦着他的耳朵过去了,只感觉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那边厢夏元化也砍断了两条触手,但是却被几个行尸逼近过来。他一边试图脱离开行尸的纠缠,一边躲闪着地龙的突击。

而王五则是肩头受了一创,还好不是拿刀的手,他干脆奔向行尸,引着那地龙的触手连续击穿了几具行尸,让行尸和地龙纠缠起来。

“好办法!”霞姑看见赞了一声,也学着王五,试图把地龙引向行尸。刘万财和夏元化见状,也学了起来。

李继良此时却不再看顾他们。他手上舞动宝剑,开始龟行禹步,脚下显然是按着什么道法,口中也念念有词。随着他的念颂,又有几道符箓燃烧出奇异的眼色,在他周围凭空飞起。

“快好了!”刘万财又砍掉一条触手,气吁吁地对背后的王五说道。

“等下一起杀上去!他那里还有两头尸鬼护着呢!”说话的是夏元化,说话间两具无头尸身颓然倒下。

“女仙,您那里还有火符么?”王五问道,手上却不停息,一刀砍断了新冒出地来的一条地龙。

霞姑连砍倒三具行尸,这才答道:“还有几张,等下一齐用上!”

“好!”刘王夏三人齐齐应道,一时振奋精神,努力向外杀去。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行尸和地龙已经全军覆没,四人大口喘着气,停下了脚步,一齐看向圜丘。


【第二十三章】一击

圜丘的三层台上,诡异的火光在空中闪烁舞动,围绕着正在作法的李继良。他已经全然不顾下面的战况,专心于他的施法。在李继良面前的空中似乎出现了某种扰动,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开始加速流向那里,带起了呼呼的风声。

“不可能!”霞姑瞪大了眼睛,呼吸也急促起来,“这家伙,这家伙想要破开虚空,直达,直达魔境!”

“啊?!那快上啊大家!”刘万财大叫道,身体也随之扑出,奔向登台的砖阶。

那边李继良回头瞥了一眼,略一点头,两只尸鬼立刻也扑了上来。

“轰轰轰!”

霞姑扔出了最后几张离火符,火球击中了前面那只尸鬼,爆裂开来。刘万财几个也不得不暂停脚步,挡住头脸,不让爆炸的火焰波及。

然后,第二头尸鬼从那一大团火焰里一跃而出,一下子就撞倒了最当前的刘万财。它却没有停下来继续攻击,而是立刻再次飞跃而起,直直扑向霞姑!

糟糕!刘万财心里暗叫不好,同时赶紧起身要追。王五和夏元化也是拦之不及,只能看着那只尸鬼一下子扑倒了霞姑。

三人几乎同时要把自己的兵刃扔向尸鬼,但在最后一刻全都停住了——霞姑的剑从妖物的脑后长了出来。夏元化和刘万财连忙上前拉开了尸体,把霞姑搀扶起来。

“糟了!”她起身第一句是这个。刘万财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转身看了回去。

圜丘之上,李继良面前的空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圆球——它是如此漆黑,甚至在黑夜的暗影里也显得格外醒目。那圆球上同时还似乎闪烁着点点星光。四周的空气,都被它吸引进去,一下子在耳边带起了迅烈的风啸。

“不能再让它扩大了!”霞姑向圜丘台上继续奔去,刘万财几人忙紧跟其后。四人登上坛顶时,李继良倒是停下了身法,握着宝剑,戏谑地看着他们。

“哈,你们来得晚了!”他嘲笑地说道。刘万财几个人怒不可扼,齐齐向他杀去!

“噗噗噗噗噗!”

疼痛让刘万财从亢奋里清醒过来。他惊讶地发现他并没能靠近李继良身边,相反地,他的大腿被一条蠕动的肉色触手戳了个对穿,并牢牢钉在地上。双刀不知去了哪里,他已经不能活动了。

转头看去,夏元化被同样的触手戳穿了小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霞姑的肩胛也被刺穿——刺穿她的触手反过来死死缠绕在她颈部;而王五则是被缠住双腿和一只手,兵器早飞到老远,他正徒然无功地用另一只手捶打着那肉虫一般的触须。

这些恶心的触须全来自一处——李继良的左臂,从本应是胳膊的地方,变成了好几条粗大的肉虫,并且远远伸到了他们这里,把他们几个一一困住。

“没想到吧?”李继良继续戏谑地笑着,“那天你们设伏那一炮,还真打坏了我一条臂膀。不过好在仙书上自有妙法,倒是把这条坏臂炼成了如意百变之体。”

“混蛋!”刘万财的身体上,又缠上了两条触须。这鬼玩意儿勒着他的伤口,疼得他冷汗直流。

“安静点吧!尔等也不过肉体凡胎,怎能扛得住玄君仙术。如今我外丹已成,此丹可开玄妙诸天升玄之道,只要请得道祖天尊,混沌真仙临世,则我升仙必成。”

“想想也是好笑,前二日我看星辰天象,还不得其时。今日星宿却大放辰辉,果然圜丘坛址,真真是上应星宿,灵气所钟。只要再待片刻,外丹再圆满些,便可请得混沌真王降世了!哈哈哈哈!到了那时,自是极乐临世,各位也就不会有什么苦痛了。”

“妈的!你个妖人,还在胡柴些什么!”刘万财忍痛骂道,“你一个堂堂开国侯爷,却修炼妖术,蒙蔽圣听,还在这里亵渎祭天之地,你该当何罪?!”

“何罪?哼哼,他堂堂天子还在那里修习假道术,我这真道仙法,却如何修不得?想想也是好笑,那陶仲文不过一个招摇撞骗的骗子,却能掌天下道教。我也就是不想和他斗法,不然我早就轻易取了他狗命。”

他左臂又动了一动,触手又勒紧了一些。刘万财痛苦地叫了一声,然后突然开口道:“那,蹑虚子何在?”

“他啊,早死了。他一点儿道行没有,还拿着几乎完整的仙书,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取而代之么?不过也得谢他,要不是他手上的书,我怎么能把《玄君七章经》完完本本凑齐出来,又怎么可能去学得这些仙法呢?”

李继良顿了顿,继续道:“你大概奇怪我怎么知道仙法的吧?要不是我那死鬼爹当年参加搜检广应观,我们家又哪儿来得秘经残卷,我又怎么能开始修真。”

他又笑了几声,说道:“残卷的道术不全,我起先倒是死活炼不成肉芝鼎炉。谁知道祖垂怜,那蹑虚子巴巴地赶上门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这家伙笑得太厉害,呛了口气,那些触手倒是松了一些。刘万财喊道:“什么肉芝?!”

霞姑也从窒息的危险里暂时抽身,她倒是回答了刘万财的问题:“他说的肉芝,就是尸鬼——他们这派妖术,先拿人尸炼成尸鬼,再拿尸鬼炼服食的外丹——”

“不错哦!当年广应观那些人,就是给弘治先皇炼丹——可惜道术不全,没能炼成。要是炼成,只怕也不会被剿灭了吧。如今我道术俱全,待真神临世,我能位列仙班,只怕也没人伤得了我——不过你这女冠到底是谁?几次坏我手段,还对秘经如此了解——你怕不是也来抢经的罢?这回,尔等就当牺牲好了,也算死得其所!”

说话间,那黑色的圆球也越变越大,刘万财看见里面真的有星光闪烁,心下突然明白,这根本不是个外丹什么的,它应该就是个洞,一个通往星辰的洞。

随着这洞口的扩大,隐隐约约从当中传来了什么声音。这声音杂乱无章,当听得清晰一点,分明是狂乱的击鼓和吹笛,还有人狂嚎着——

“阿撒妥!阿撒妥!”

李继良的眼神变得疯狂起来,他喃喃说着:“天尊真名证道咒!天尊降世,天尊降世!哈哈哈哈哈哈哈!只要天尊接我登玄,尔等凡人,就伤我不得!”

刘万财灵机一动,这么说,现在还能伤他甚至杀死他吧!他赶紧四处查看,看能不能捡把刀扔过去。然后他看见——

“砰!”

一声轰响,惊起了四处的栖鸦。那些束缚他们的触手也一下子收缩回去。李继良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血液从一个大大的洞口里喷涌而出。他呃呃呃着说不出话来,然后身体向后倒去——他的身体一下子倒进了那个虚空洞口,然后嗖地被吸了进去——随后那通向星光的球体,突然就自己缩了回去,毫无声息,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刘万财看向轰响的来处:王五得意洋洋地对着手上一件兵器吹了口气,吹开了那一团白烟。

“妖贼!咱家他妈的也——有——枪!”

王五又看着几个同伴的诧异眼光,继续说道:“佛狼机人进贡的自生火的手铳,还好厂公让咱家揣在怀里,哈哈哈哈哈!”

刘万财也笑了起来,他看见夏元化呻吟着,貌似也没有性命之忧,不禁笑得更大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回荡在圜丘坛上,倒是让这才后知后觉赶来的御营卫士们吓了一跳。

【备注:王五有杆枪的梗,是向《庆余年》里,我最喜欢的人物陈萍萍致敬。这是致敬!致敬!致敬!】


【尾声】

刘万财、王五和夏元化,在天亮的时候被送回了锦衣卫——不过不是正堂上座,却是被扔进了诏狱。

他们的罪名是,私闯圜丘,破坏祭天大礼——倒是没提他们大杀四方还把一位侯爷搞到人间蒸发的事儿。

王五当时天外飞仙般的一枪,声音实在搞得太大,连随行的大臣也都惊醒了——死尸可以收拾,地面可以平整,但事情还是瞒不过去,他们就只好为天子顶缸了。

不过厂卫的大佬自然不会为难他们几个:几人的伤都很好地医治了;住的地方也和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吃的也不错,天天酒肉管够;甚至家里抚恤也很给了一笔——刘万财的老婆还带着孩子来看了他,最后哭着回去了。

刘万财倒是平常自若,和夏元化天天拼酒。王五则是总苦着脸,后悔自己那天的决定。

“你说咱们要是那天听霞姑劝,赶在他们来前走了多好。都怪我,我就不该贪赏,哎~”一边说着,王五把一大块海参塞进了嘴里。

今晚也就是他们几个的最后一餐了,厂卫大佬们想办法拖来拖去,最后也拖不得了,明天正是上路的好日子。

刘万财又吃了陆炳敬来的一杯酒,说道:“家人身后,还请大都督照顾则个。”

“放心吧——还是我无能,不能救几位出来,几位的家人,我和麦公,总得照应周全。”

刘万财正要谢过,忽然牢门外一名校尉急急跑来,对陆炳道:“大都督!宫中急招!”

陆炳错愕地站了起来,然后对他们说道:“弟兄们继续,我去去就来。在我回来前,谁也不许开这个牢门——最后必须我陪几位走那一程——谁来也不许提人!”

看着陆炳匆匆离去的背影,刘万财也没了再吃酒的兴趣,他向两个朋友告了个罪,躺回到床板上睡觉去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是陆炳把他叫醒的,而王五和夏元化在一边莫名其妙地傻笑着。他连忙爬起来行礼,然后道:“谢都督来送属下。”

“等几年再送。”

“啊?!”

“万岁总算听了我的劝,把你们几个赦了。不过是偷偷放人,后面都得改换名字——有顶包的借你们姓名上法场。”

刘万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禁也加入了王五他们傻笑的队伍。

“先别笑了,眼下有个大案子。”

“什么?!请都督下令。”

“跟我进宫,昨夜万岁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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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世宗本纪】

二十一年……冬十月丁酉,宫人谋逆伏诛,磔端妃曹氏、宁嫔王氏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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