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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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馨主题第三期:亲情(父亲节)主题
1
我的父亲出生于1965年,湖南人,是一个典型的外出务工人员。
八九十年代,在改革开放大潮的影响下,父亲走出了贫瘠的农村,在广东某家机械工厂里勤勤恳恳做着发家致富的美梦。
一去便是三十几年,从青丝到白发,父亲名不见经传的一生,如同巨大精密仪器上的一颗小小螺丝钉。
红尘滚滚向前,社会这个大仪器越来越先进,越来越光彩夺目,而父亲这颗老旧的螺丝钉,在58岁这年的春天,停止了运作,于睡梦中,客死在异乡的宿舍里。
而多年来,几乎与父亲断绝往来的我,手机里只有2022年底,他发来的一条微信好友申请,留言写着:回家过年吗?
2
跟大多数留守儿童一样,我是奶奶带大的孩子,常年在外务工的父亲,并没有在我的日常生活里留下过多的痕迹。
一年回一次老家,是所有在外打工人的共性。
所以从小,父亲是那个我一年到头可以见一次的亲人,是那个只会关心我学习成绩的严肃长辈。
霸道而权威的父亲,给年幼的我留下过深深的心理阴影。
有一次过年,亲戚们在我家围着火炉烤火,我在火炉旁打着盹做着寒假作业,父亲看我心不在焉的,说了我两句。我气鼓鼓地说我不想做作业,我也想跟别人一样去玩。
这一句堂而皇之的顶嘴,似乎扫了父亲在亲戚们面前的颜面,父亲抬起厚实的手,给了我一个响亮的巴掌。
青春期的我,顿时觉得无地自容,忍着眼泪水,捂着火辣辣的脸跑到厕所哭泣,满肚子委屈。
还有一次,因为班上流行买复读机(可以放音乐磁带的那种),我就央求父亲如果我期末成绩考得好,能不能给我也买一个,满口答应的父亲,却在应该履行承诺的那一天,对我发了一顿脾气,指责我不知道体恤他的辛苦,虚荣没良心。
早些年对于父亲的记忆,都只剩下这些不愉快的,如刀疤一样的片段。
然而,在家“作威作福”的父亲,在旁人那里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他长了一张笑脸,我和弟弟也都遗传了他一笑就剩一条缝的眯眯眼。
父亲是一个十分善于交际的人,有他在的人群里总是欢声笑语,他爱喝酒,走到哪里都有酒友,大大的啤酒肚和圆滚滚的脑袋,在人群里十分扎眼。
他也很仗义,一直帮衬着家里的兄弟姐妹和朋友们,有不少在农村没出路的后辈,都是靠他拉扯出去的。
在外颇受好评的父亲,只有在家庭关系里面一团糟。
我的父母在我十岁那年离异了,那时候父亲跟另外一个女人生了儿子,已经3岁了,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母亲带着愤恨和痛苦回了娘家,而父亲与后妈的关系也屡次踩爆雷点。
由于弟弟的户口原因,初中就不能待在外地上学了,所以后妈带着弟弟回了湖南老家上学。与妻子分居的父亲,心猿意马地搭上了其他女人。
后妈的脾气暴躁,跟父亲几次三番吵闹,几乎闹出人命,更是一度被气到精神失常。
在这样草木皆兵的家庭关系里,弟弟长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学业也一蹶不振,而比弟弟大七岁的我,此时已经考进了大学,早早开始盘算着自己未来的工作和生活,只想远远逃离噩梦般的修罗场。
破碎而矛盾重重的家庭,对于我和弟弟而言,毫无温情,大人们交锋的炮火,让我们对家庭和婚姻,充满恐惧。
父亲曾不止一次向亲戚们哭诉,我和弟弟的冷漠与不肖,他一个人咬牙扛着家庭的所有重担,却换不来我们的感恩之心。
我也曾经无比气愤自己没有长一张好嘴,向所有人痛斥这个父亲有多么荒唐,多么自私。
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不是一家之言,这是所有留守儿童家庭无法避免的,赤裸裸的现实。
我和父亲对彼此双方的期望,日积月累,成了我们之间永远无法弥补的沟壑。
有一句话说:“父母一辈子等着儿女的感恩,儿女一辈子等着父母的道歉。”
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再合适不过。
3
自大学毕业后,我便不再回老家,与父亲直到2018年才因为我的婚事而见面。
亲家双方一见面便敲定了结婚事宜,在这种场合的相处之下,我们的父女关系并没有拉近,我反而再度感觉到被父权掌控的愤怒。
父亲指责我对家庭没有责任心,家里买房装修借了不少钱,亲戚都出了力,而我这个做女儿的没有尽一份心,多年来也不联系关心父母,甚至想要处理我的彩礼,屡次找我丈夫要钱。
迫于婚姻将近而必须与原生家庭来往的痛苦,让我一度近乎崩溃。
这份痛苦,让我更加下定决心结婚之后与父亲老死不相往来。
这样隔绝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婚后第5年,也就是我父亲死的这一年。
2023年4月份前的一个月,我几乎每天都睡不好觉,需要靠助眠药物,甚至有时候药物也帮不了我。
就在这样的冥冥之中,我接到了弟弟的电话。
平时我跟弟弟的联系都是通过微信,如果不是紧急事件是不会打电话的。
电话接通的第一句话是他跟我说:“姐,跟你说件事。”
我的心底有一些猜测,但又觉得不太可能,父亲才58岁。
但第二句话就证实了我的想法:“老爸死了,睡觉的时候死的,有一段时间了,已经出现尸斑了。”
我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突然?”
现在回想当时的心情,震惊远远多过悲伤。
父亲死的这一年,我已经30多岁了,成家立业,彻底完成了独立。
这些年,与父亲之间的对抗在我心底盘根错节,我摩拳擦掌地想要让他看到我对他有多么不满意,作为父亲,他有多么失败。
我却没有等到他饱尝“恶果”的那一天。
我仿佛一个站在岸边拔剑的勇士,经年的积累终于让我有了与猛兽对抗的能力,气势汹汹地朝着对岸耀武扬威。
可对岸的猛兽,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就白发苍苍,一身枯骨,一阵轻风刮过,便化为齑粉,归于尘土。
我很茫然,这些年的较劲,一下子没有意义了。
压在心里的大石头突然消失了,只有虚无。
4
我接到消息后,赶去广东,处理遗体火化的时候,弟弟六神无主地问我该怎么办。
弟弟现在毕业几年了,但一直在亲戚和父亲的庇护下工作着,似乎总有人帮他兜着。
可这一次,父亲死了,他必须一夜长大。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哪怕我长他那么多岁,我也是第一次死了爹。
我们磕磕绊绊地操持着火化,接待着父亲的朋友和同事,跟父亲工作了几十年的公司谈赔偿,调查事情的前因后果。
在广东处理好火化,又连夜将骨灰运回湖南老家,还要在老家没日没夜地大办几天丧事。
繁琐的一切,让我们根本没有时间悲伤,除了知道消息的那个短暂瞬间。
直到一切处理完毕,在我即将离开老家的那一天,我们姐弟才有时间安静地聊聊天。
“其实,他这几年人变得柔和了,不霸道了,毕竟老了。”弟弟抽着烟,几天几夜的连轴转已经让他形色枯槁。
“他偶尔跟你姐夫问起我,逢年过节我们也没忘记给他送酒送红包。”我对弟弟说。
弟弟叹了口气,“好在死得没痛苦,尸检的人说他手指都是放松的……他本来就有高血压,又酗酒……”
“是啊,死得不痛苦,也没让我们为难,就是以后回来了,连吵架的人都没了。”
……
葬礼前前后后几乎一个星期的时间,我看到了许多父亲生前的朋友,从旁人口中了解到父亲的生平。
遗体火化的时候,父亲公司里的高层人员全都来了,还有父亲手底下的员工,有些从外地赶过来的,五六十号人,乌泱乌泱地挤在了放置遗体的大厅里。
得知我是他常常挂在口里远嫁到福建的女儿,大家悲戚地跟我述说着父亲的好。
“跟弥勒佛一样,见谁都笑眯眯的,从来没看他跟谁急过眼”
“你爸爸特别仗义,人特别豪爽,他这一走,多少人哭得睡不着觉”
“过两年就退休了,本该好好享福了,这谁想得到……”
“你嫁出去了,倒是放心些,你弟弟这里背着房贷车贷还没娶着老婆……叫他怎么安心”
……
我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在背井离乡的漫长岁月里,这些与父亲朝夕相处的人,也许他们才是最了解父亲的人,而我这个女儿,到最后,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知道父亲的一生。
5
弟弟说每次收到姐夫寄来的酒,父亲都会迫不及待在朋友面前好好炫耀一番,说是女儿女婿孝敬他的。
结婚后这些年,我与父亲微弱的联系都是通过我的丈夫完成的。
丈夫虽然知道我与父亲不睦,却依然坚持要尽到他作为女婿的义务。
知道我父亲爱喝白酒,便时不时给他寄箱好酒过去。
虽然这样做有违背于,我坚持与父亲对立的出发点,但我却没有反对过,只是固执地让丈夫强调说是他自己要送的。
2年前我怀过一次孕,父亲知道消息的时候,找我丈夫要地址,说是要寄一些婴幼儿的衣物和玩具过来,被我丈夫劝说太早了,这个胎儿最后也因为胎停而流掉了。
直到办父亲葬礼的这天,家里的姑妈告诉我,之前我怀孕的时候,父亲忍不住高兴,迫不及待地跟亲戚们分享自己要当外公的喜悦,后来胎停了,又忍着情绪低落,一一打电话跟亲戚们解释。
在我毅然切断与父亲联系的这些年里,我紧紧抓着他的过错,不想随着时间流逝,就让苦难的过往,一笔勾销。
而也正是在这些年里,曾经冥顽不化的自私父亲,为了挽回女儿,单方面做了他能尽的所有努力。
如果我知道“回家过年吗?”是他发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也许它就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