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有酒
算上今天，我的牙齿差不多疼了两个礼拜。
在更早些时候，我右边的牙床上长出一颗小小智齿。有人规劝我早些拔掉，我以“存在即合理”为由拒绝。结果这颗智齿像一粒错误播种的种子，成了井然有序麦田里特立独行的一株，吸收养分，肆意生长，然后在某个夜晚，病变发炎，让我辗转反侧。
我去看牙医那天，正值东营初雪，天地苍茫。黄历上说，甲子月，丁丑日，宜伏枕听雪，旧书重读；宜于心底深耕往事，思冬叶潺潺；南风亦有酒，可以解人愁。
（1）就是那一天，我又见到了李小姐，在我一个朋友的婚礼上。
我接上小郭和孩子到达酒店时，已经接近中午。宴会大厅里的客人乌泱泱一片，刚要寻找座位，我就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顺着声音看过去，李小姐正坐在出口处空桌边向我们招手“这边”。
本来我不想过去，可是在人满为患的大厅好像没有更好的选择，而且小郭已经在我犹豫之间，像李小姐径直走去，所以我只好在李小姐旁边的空位坐下。
李小姐是我同学G先生的前女友。在我结婚时，曾和G先生在我们家帮忙吹气球；在我结婚后，也曾跟随G先生，在某年的梅雨时节去店里找我聊天，所以我们算是认识的。
可是，上个月G先生和别的女孩结婚了，所以我和李小姐只是认识却不熟稔的状态，让我觉得坐到一起会很尴尬。
李小姐显然没看出我的心思，她靠近小郭坐着小声对我们说，“来吃喜宴，除了两位新人谁都不认识，一个人坐着太无趣了，有个认识的人坐一起才比较有意思。”小郭表示赞同，“嗯、嗯、嗯”，我也应声附和，“嗯、嗯”。
李小姐说:“我们很长时间不见了吧，记得上一次见面，你们才结婚不久，一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时间过的真快啊。”
小郭回答，“嗯嗯，时间就是很快啊。”
我说:“嗯，时间就是很快啊。”
我说完话的时候，小郭瞪了我一眼“你复读机啊？”
我只好问她，“新娘是你朋友？”
李小姐告诉我们，新娘是她小时候的玩伴，不过之后有很久没在一起玩耍，最近这几年才恢复联系。然后李小姐开始向小郭讲述她和新娘的儿时趣事。
我听得无聊，而又匮乏于没有什么可讲的童年往事，只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最近看了一首朱元璋的诗，写的大气磅礴，推荐给你俩好不好？名字叫做《鸡叫》，一叫一勾勾，两叫两勾勾。”
李小姐莞尔一笑，打断我说，“这也叫好诗哎。”
我说:“重点在下面，三叫日出红满天，驱散残星月朦胧。”
李小姐轻拍手掌，“真的是好诗，你知道的可真多。”
小郭冷冷的说了一句，“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他几何学的也不错，盖被子还不是颠来倒去，分不清横竖。”
[南风有酒，可以消愁，其风飒飒，其势摇摇。]
[凡人往矣，玉酿琼浆，其色浊浊，其香郁郁。]
（2）去年腊月的时候，G先生来找我喝酒，他和李小姐分手了。
我对他说，聊聊天得了，别喝酒，不知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吗？
他不置可否。他说谁说我难过的，我是谁啊，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他说我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说哪个难过哪个就是孙子。
刚开始喝的时候，G先生还一切正常。喝过几杯之后，G先生看了一眼窗外柳絮般的雪花，诗兴大发“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又回头看我一眼，做起现代诗，“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场雪的落下都有它的预兆，但我们依旧无法预测雪的落下，一如我们无法预测命运的降临。”
然后G先生开始糊涂，他从对面坐到我的旁边，揽住我的肩膀，“你想不想知道我和李小姐怎么分手的？”我应和他:“想，你说吧。”
“哈哈，我不告诉你。”
他又问我，“你想不想知道当初我怎么跟李小姐告白的？”
我说:“想，但你不告诉我。”
“哈哈，当时我对李小姐说，我们家有条养了多年的狗狗，现在没地方放了，可以送你家吗。李小姐告诉我自己工作很忙，也没有时间照料。我对她说如果没人要，就只好把它丢掉了。”
“李小姐说丢掉多可惜啊，要不然你抱到我家吧。又问我狗狗是什么品种。我说嗯我不知道啊，我妈一直叫我单身狗。”
说完，G先生便自顾自的哈哈大笑。
他自己笑着笑着，不知什么缘由，神情变得低落起来。
他说:“孙文，你知道吗？夏天的时候李小姐去乌镇旅游，我因为有事去不了，心里感到遗憾。李小姐当时对我说了什么吗？”
“她告诉我，请你相信，我走过的地方，也是你走过的地方。我看到的风景，也是你看到的风景。”
G先生说:“往后就算还下一模一样的雪，但在我之后，或许漫长的人生里，也许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了。”
[北方有鸟，其名寒号，其行踽踽，其号哀哀。]
[哀哀其号，蹉跎其时，分飞劳燕，呢喃嗟叹。]
（3）小郭吃了一瓣橙子，对我说，“总感觉切开的橙子不如剥开的好吃。”我回答她，“可能切橙子的刀该洗了”。
李小姐说:“完整剥开的橙子吃起来和切开的是不一样的，可能没有受过伤害，心里是甜的。”
我刚要称赞她的答案如此精妙，李小姐却平心静气的问我，“G先生结婚了是吗？”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
她冲我微笑，“我早就没事了，你说就好。”
“嗯，结婚了”。
“他还好吧？”
“嗯，他很好。”
这个时候，大厅里的灯光暗淡下来，两位新人终于入场。喧闹的大厅变得沉默，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的心事，我看到李小姐的眼睛闪烁着亮亮的小星星，我不知道她的心事是不是因为G先生。
[曾有佳人，委婉独立，其身娉娉，其音袅袅。]
[情郎意重，灼灼其华，其意切切，其情朴朴。]
（4）小郭看了G先生的电子请柬，对我说，“你说G先生为什么不喜欢李小姐啦？”
我说:“可能有时候喜欢变成不喜欢，就好像冰箱停电之后，里面的食物会变质一样，冰箱没错，食物也没错，只是不来电了。”
小郭说:“可我还是感觉他和李小姐更般配啊，看来人和人的出场顺序，真的非常重要，陪你酩酊大醉的人往往是没有办法送你回家的。”
我问她什么意思？小郭说:“也许G先生喜欢李小姐的时候有一百分，但那时他还没想过结婚，等他到了‘必须要结婚’的情况下，遇到一个喜欢程度只有六十分的人，就可以下定决心娶回家了。而这个人，可以是M小姐，也可以是Y小姐。”
我并不认同她的看法，我以为凡事都有因才有果，一切充满了必然，所有的事情并不是平白无故才变得糟糕。就好像我智齿发炎，是因为我平时不注意牙齿护理；就好像我毕业之后两年的荒颓，是因为我过于懈怠，眼高于顶。
所以说，事情不能尽如人意，往往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好，做的太少。
[少不经事，靡靡其光，岁月如刀，自难成双。]
（5）宴会结束的时候，我听到小郭问李小姐，“你还会想起G先生吗？”
李小姐的回答更像一句谜语。
“忘了的时候也就忘了，想起来的时候也就想起来了。”
在停车场上，小郭对李小姐说，“你回西城对吧？咱们顺路一起走吧。"李小姐婉言拒绝，小郭再三邀请，李小姐再三拒绝。小郭还想说什么，却在说出"你……”字之后欲言又止。
彼时天色如水，舞动的日光清澈潋滟。李小姐在对我们招手告别之后离开，狂风将她的发夹吹飞，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在前面。就好像G先生假装若无其事的走进去年那个雪天。
之前有人告诉我，讨论生命的必然和偶然并没有意义，因为偶然性和必然性并不是对立的，而是相辅相成的。就像我们常常因为错误的选择而后悔，但是就算时光倒转回去，在我们不能预测后来事的情况下，我们依然会选择自己认为最有利的、最本能的答案。所以偶然也是必然。
G先生没有同我讲过他和李小姐分手的缘由，有些事情我也不能妄自揣测。我只是感到可惜，我相信所有的感情在一开始都是真挚的、善良的。我为真心没有被善待，我为故事没有更好的结局感到可惜。
[声色犬马，各安天涯，如果当时，南风有酒。]
（6）回去的路上，女儿已经睡下，我对小郭说:“李小姐还真是个固执的人呢。”小郭却答非所问，“以后不要再随便指责别人好了伤疤忘了疼，毕竟能把伤疤养好，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想起一句，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一切都可见而一切都在回避；一切都很近，却又不可企及。”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那天是十一月初五，黄历上说南风有酒，可以消愁。
那一天正值东营初雪，上午雪花飘飘洒洒的落下，一片苍茫。下午天空开始放晴，成了“秋水共长天一色”。
唯一不变的是，那天始终刮着南风。凛冽呼啸的南风，好像是大地在唱着一首不知疲倦、没有尽头的离歌。
南风有酒，可以消愁，其风飒飒，其势摇摇。
北方有鸟，其名寒号，其行踽踽，其号哀哀。
曾有佳人，委婉独立，其身娉娉，其音袅袅。
声色犬马，各安天涯，如果当时，南风有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