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所愿

赏芳春，暖风飘箔。莺啼绿树，轻烟笼晚阁。杏桃红，

开繁萼。灵和殿，禁柳千行斜，金丝络。夏云多，

奇峰如削。纨扇动微凉，轻绡薄，梅雨霁，火云烁。

临水槛，永日逃繁暑，泛觥酌。

露华浓，冷高梧，凋万叶。一霎晚风，蝉声新雨歇。

惜惜此光阴，如流水。东篱菊残时，叹萧索。繁阴积，

岁时暮，景难留。不觉朱颜失却，好容光。且且须呼宾友，

西园长宵。宴云谣，歌皓齿，且行乐。

                  —— ——李存勖《歌头》

“李天下”！

殿前有伶人高呼。他戎马半生一骑绝尘，擒幽侯，灭朱梁，逐契丹，此刻坐镇潞洲城。春色繁丽，戏腔旖旎，良辰如许。

战，非我所愿。他们都说我是一介武夫，因为通晓音律又善作词曲，再加上一副好看的皮囊，所以他们认为我是个风雅的武夫。打仗是迫不得已，父亲遗命犹然在耳，阵前大将虎视眈眈，不去做英勇果敢的王者，就只能被无情的现实吞咽到尸骨无存。幸得上天垂怜，我在兵法一道确有三分慧根，一点灵犀，凭着天份和智谋打了几场胜仗，终于在三军阵前树下王者的威严。

戎马倥偬，当我做完一切，完成父亲的遗愿，三只箭矢还于太庙那一刻，忽然心里空落：然后呢？回到潞洲灵和殿。再然后呢？去做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不。君临天下，非我所愿。

杏桃红，开繁萼。彼时兵戈未起，也是这一副图景，弦歌乍起，就惊扰了内心深处那个温柔乡，我想听一辈子，唱一辈子，醉梦一晌。宫墙内金丝络柳帘，美人轻绡皓腕霜雪，我请了几个伶人，唱我最爱的曲。父亲的心愿了了，那么如今，我可做我的大梦了罢。

梦里有唱不尽的繁华盛景，有享不尽的富贵安闲，梦里我不再是一介武夫，我是落笔成诗的艺术家，我是天赋异禀的盛世奇才，我是李天下！

炎炎夏日，临倚水槛，逗弄着水下的鱼儿，湃上冰镇瓜果，身畔有漂亮的姑娘打张纨扇，轻薄的衣衫随风飘摇，时而仙气飘渺，时而勾勒出半身玲珑，乐如此间，夫复何求。

恍惚间，有个满面粉彩的美人敲响洪钟顿起。春景呢？怎么不见了？我还坐在灵和殿那张宝座上，不知睡了多久，梦醒时分已是露华浓。眺远山，梧桐深秋雨；开宝镜，镜中朱颜改。宫墙之外隐隐有童谣，唱李天下不理朝政奢靡荒唐，唱百姓兴亡皆苦不见天日……可我也只是个李存勖啊，我打了不想打的仗，坐着不想经营的天下，难道就不能为自己而活吗？只是唱几出戏，就要被骂得狗血淋头吗？

伶官，西园摆宴，广邀宾朋，长宵痛饮，记得带上咱们新排的戏。

酒饮酣，再斟满。我又带上画着油彩的面具，唱起我最自豪的作品。

“宴云谣，歌皓齿，且行乐。且行乐。”

“哧”一片冰凉贯穿肺腑。伶官，你这是做什么？你杀了我，是想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是送我逃离这梦中之梦？你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又怎么会害我。

罢了罢了，你要这条命吗？拿去就是。这李天下啊，也非我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