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那个春天
1
初春三月，窗外的那棵树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还梦里沉睡。清晨，天空泛着灰白色的光，一只斑鸠鸟站在树枝深处，咕咕地叫。
这幢灰色老楼顶层的一间屋子里，装满了小区里的各种声音：老人的谈笑声，孩子的欢叫声，收废品小贩扩音喇叭里的吆喝声，连绵不断。在各种各样的声音里，斑鸠鸟“咕咕”，“咕——咕”的叫声总在我的耳边回荡。
屋子里的木地板上有一片明显的磨痕，露出浅色的木纹。我就坐在这片磨痕上面，蜷缩在一个圆形的垫子上。
英子细长的高跟鞋敲击着水泥楼梯，搅动着这座筒子楼里凝固了许久的空气。
白色表盘上的时针指向墙上那幅旧油画，上面那个抱着瓦罐的女孩儿，目光温和地看着我们。
“你就这样天天打坐吗？”她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捧着一杯热水，看里面升起袅袅的烟。
我用一杯花茶招待我的第一个访客，她绕有趣味地凝视着杯里舒展的白色小花，轻轻啜饮一口。后来，她站在我的书桌前，专心地盯着那个泡在白色瓷盘里，长出紫色嫩芽的土豆。
“也许你可以考虑换个莲花蒲团。”她转过身，斜睨着眼睛看我。
半年前，英子突然搬离了我们在市中心合租的两居室，此后下落不明，而我则流落到这座偏僻的筒子楼里。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对我们都很适合。在这间喧嚣的屋子里，我很安静，偶尔站在窗口眺望，看落山的太阳。
有一次，一只斑鸠鸟也伏在树叉上，我们一起盯着西边的天空，几缕红色的云彩挂在天上，颜色越来越淡，最后慢慢消失。
英子站在窗前凝望了很久，离开时把一盒咖啡扔在茶几上：“喏，你曾经喜欢的拿铁！”走到门口，她回过头来，留下深深的一撇。这一撇令那盒咖啡蒙上了些许落寞 。咖啡盒下面压着一张红色的喜帖，镀着金边的玫瑰花瓣闪着悠悠的光。
我把咖啡放进贮物柜里，玫瑰花摆在书架上。每当时针指向那幅旧油画，阳光射进屋子，帖子上的玫瑰花就会黯淡的书脊旁绽放。
2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拎着一周的食物走到楼下，楼门口涌出的凉气瞬间吞噬了我眼里残存的阳光。铃声持续不断，我转身拐进旁边的小花园里。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木条长椅上，站在阳光下接听电话。
英子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喋喋不休地讲着，最后，她悠悠地说：“一切都是真的……谁都不能永远生活在梦里……”一阵汽车鸣笛，遮住了她轻轻的叹息。
我站在一排冬青树墙边，看着不远处的那棵紫叶梅。它已经过了繁盛期，花朵开始凋谢，树下是一大片粉色的花瓣。
我远远地看着我窗口的那棵树，它的枝叉上冒出了许多毛茸茸的小芽，像京剧行头里的凤冠上颤悠悠的珠粒，还没一场风能让它们全部抖动起来。
奶奶说，今年的春天来的迟，还是要耐着性子等！
3
站在舞台中间的英子被喜气洋洋的脸包围着，有点儿羞涩。她耳后那朵黑色的小雏菊被一缕长发遮挡着，和白色的头纱一起摇曳。
英子牵着那个男孩儿朝我走来，酒杯里的液体微微颤动 。我举起水杯，笑着向她祝福，然后啜饮了一口。她看了一眼我的杯之物，没说话，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迎上去拥抱她，下巴贴在那朵小雏菊上。
礼堂里回荡着各种声音，背景音乐的甜腻蛊惑着喜悦的因子在每个人心里发酵。人们把过去的事和未来的事统统叫做梦，在冗长的现实里沉睡。通过一场杂乱的仪式，英子完成了一场跨越，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4
终于，你又来到我的梦里，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风掀起你的头发，雪花落在你白色的连衣裙上。你提着裙摆，笑着向前奔跑，我跟随着你，微笑。草左右摇摆，扬起五颜六色的花朵在风中绽放。
幽蓝的天空里缀满墨色的云朵，一缕缕金色的光芒撕裂了画布。裂痕越来越大，逼向你。你蹲下，长裙铺在地上。终于，天空在你的头顶绽开，冰封的河面卡擦卡擦破裂，荒原无限延展，你一点一点在我的眼前消失……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我从梦中惊醒，窗外已经泛白。风啪啪拍打着玻璃窗，蓝色窗帘的一角被透进的风倏地掀起来，又慢慢落下去。我咬着被角哭不出声音，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
那场大雨过后，沿街的海棠树下落满了红色的花瓣。你挽着我和英子的胳膊，踩着满地的碎花。
“你们说，”你突然很认真地问，“落下的花瓣还有生命吗？”弯弯的眉毛向上扬起。
一团花瓣在风里打转，落到一片水洼里，水里有蓝色的天空和一朵很远很远的云。
我们都知道，那时海棠树下已经许久没有等你的人了。曾经，铃声一响起，你立刻丢掉手里的半个苹果，抓起外套夺门而出。有时你会突然不满意自己的发型或穿着，把披散的头发扎起来，或是手忙脚乱地换上另一件裙子。你噔噔跑下楼梯，像敲着一面小鼓。
那场大雨过后 ，漫天遍地都是落花。
5
英子说谁都不能生活在梦里，也许她是对的。
你看，窗外的树枝上已经长出来细细密密的叶子。清晨，阳光洒在每一片叶子上，它们在风中尽情摇摆。
屋子里的一切也都在风中摇摆，很多花生长起来。
这次，医生给我开了一种很苦的药。我把棕色的药粒倒进嘴巴里，然后喝一大口白开水，吞下去。
海棠花又开了。在我的窗下的花圃里大朵大朵地盛开，它们在等一阵风或一场雨。
我坐在垫子上，垫子下面有一块儿清晰的磨痕，橙色的亚麻布床单垂到地上。
我告诉奶奶，等村头的老榆树串满榆钱我就回去，我很想吃她做的榆钱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