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几何?简友广场故事

不朽的失眠

2021-08-25  本文已影响0人  郭娟妃

失眠者和善眠者,根本就是两个星球的人。在夜里,当睁了或闭了眼,遍觅睡意而不得,脑子里连八百年前的事情也打捞得起,而枕边人却每每鼾声如雷,早已前往“黑甜乡”巡视之时,我不免这样想。

有时我还会修改一句原话是“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西方”的西谚:善眠者上天堂,失眠者走四方。因为在世上所有失眠者眼里,天堂应该就是安置一个好眠梦的地方。

人生八苦,失眠之苦应属其中“病”之一项。但失眠究竟多苦,其实是很难形容的。因为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孤独”。万籁俱静,连花草都在做梦,石头也在打盹。只有失眠者,仿佛得不到神之祝福的人,被遗弃在世界的边缘。只有思维之轮不停运转,陷于一块巨石刚推上山又落下去的轮回。但这样的说法仍显得有些抽象,有些“不足与外人道哉”。那么举个更具体的例子,说是一个女人因连续五夜失眠,而终于在第六天清晨提菜篮投水自尽。编辑或许是把这则消息当作吸引读者眼球增加报刊发行量的谈资而刊登,我读完却心有戚戚焉,眼前总浮现一只空菜篮漂浮水上的孤苦之境。又同时忍不住在心中叹道:又一个没有逃出去的比西塔西翁。

比西塔西翁,是《百年孤独》里的人物。其实只是书中一个不甚重要的人物,但对于马尔克斯读者里常失眠的那部分人意义就不一样了。这个瓜希拉印第安女人,和兄弟为逃避部落中肆虐多年的失眠症来到马孔多小镇,做了布恩迪亚家中的帮佣。她以为安全了,不久却在一个叫丽贝卡的十一岁外来女孩身上再次辨别出了她与兄弟退避三舍的东西。

“……她发现丽贝卡坐在摇椅里吮着手指,双眼像猫眼一般在黑暗中放光。比西塔西翁心中充满恐惧和难逃宿命的凄苦,她在那双眼晴里认出了威胁他们的疫病,正是这种疫病逼得她和兄弟背井离乡,永远抛下了他们古老的王国,抛下了公主和王子的尊贵身份。这就是失眠症。”

善失眠的人,读到描写整个马孔多小镇染上失眠症那一节,绝对是无法忽略掉,并且忍不住要多读几遍的吧。马尔克斯把“失眠”塑造成了可以传染的,并且只通过食物传染的疫病。于是当镇上人吃过布家做的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失眠金鱼后,整个镇子的人都陷入了失眠。起先人人都为失眠而兴高采烈,因为可以多出更多的时间来做事了,岂不更好。不久马孔多却开始恐慌,因为渐渐地,失眠带来了大面积的遗忘,所有的过往,都一一消失,记忆开始空荡。连桌椅门窗都要贴上标签,牛奶瓶上要写上牛奶的用处,在门上写“上帝存在”提醒人们神灵的不朽。

好在最后,通过神奇的梅尔基亚德斯老头,整个镇子摆脱了失眠症。也就是说,比西塔西翁又一次成功地从失眠症那里逃跑了,和所有的镇民一起。

合上书本,我冥想了整部作品。假如删除整个小镇失眠这一节,作品的伟大依然是成立的。那么是否可以假想,是马尔克斯遭遇过失眠的困扰,是对于美眠也即对于某种人世幸福的深重向往促使他写下这短短的一节?

是的,尘世较为真正,纯粹的幸福,食色之外,还应加上美眠。我从前认为美衣也是人世欢乐之一,现在不这样想了——衣服不过是各色皮囊中较为眩惑人的一种。西藏僧侣永远着同一的喇嘛红僧袍,却举止淡定,参破世间无常。这,持久地引起我的敬意。

美眠却仍然在我的“幸福辞典”里, 并且因为缺少,而几乎高居榜首。饱满充足,不被中断,完全是“非想非非想”的一夜安眠过后,你会忍不住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并隔空喊一句话:“世界,你好啊!”

——那惊景犹如处于一列安然运行后准点到站的车,忍不住要满心喜悦向车厢外迎候已久的朋友招手。完全的睡眠,带来完全的友善。此时,世界就是一个装下了你所有朋友的朋友。

——也不是说失眠者即充满恶意。但显然,失眠者的世界更多虚无,怀疑以及焦虑是肯定的。睡眠,是对一切的修复。而失眠者,深深洞察那些未被修复的部分。另一个小说家卡夫卡,当他睁着追问的眼睛从某张著名照片上看向这个世界看向他数年后的读者时,无须其他说明,我们早已认出,这个自愿浸溺在漫长的黑色里的伟大失眠者。

在马尔克斯这里,失眠症是具有地域性的,因而可以一次次逃离。有如瘟疫,或是某种流行性感冒——这是属于小说家的想象,常常有如死囚越狱,带着某种不可能却又终成可能的神奇。

于是失眠者应该在心底对马尔克斯充满感谢。以为是孤独的,却发现与比西塔西翁,与曾经的马孔多人原来是同胞。大家都是失眠共和国的国民,并且,大家都有着逃离这个国家,泅渡前行善眠共和国的种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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