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电影院
晚上几个朋友聚会,吃过饭后时间尚早,大家便合计着再去哪里坐坐。忽然有人说:“好久没看电影了,要不一起去看电影吧?”大家听了就笑。众所周知,现在的电影院只是个消磨时光的地方,并不是个能够放纵心情的场所。之后便有人说:“现在大家打起精神,准备卡拉OK。”
回到家里老婆孩子已经睡了,我的兴奋却还没有退去,于是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调着频道。突然一个画面跃入眼帘,虽然多年未曾再见,但每忆起仍是心驰神往、激动不已。呀,那不是电影《少林寺》吗!
没错,就是它!它可是我心目中永恒的经典。跟现在的制作技术相比,那时的电影的确粗糙、简陋,但它动作设计的真实感,它快意恩仇的万丈豪情,毕竟曾让我们那么地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现在想来,整个童年以至少年时代,最让我快乐的地方也就是电影院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县城,面积尚不及现在的一半,文化娱乐场所少的可怜。依稀记得那时文化馆院里晚上可以跳舞,常有穿着喇叭裤、烫着爆炸头的哥哥姐姐们在模糊地灯光下乱扭屁股,或是在没有灯光的角落偷偷亲嘴。年幼的我们不懂那有什么乐趣可言,黑灯瞎火的连个纸面包都甩不成,还让人家烦的要命直把我们往外撵。
所以晚饭后在外边疯玩的伙伴们中,总有一个会振臂一挥:“去电影院喽!”大家便嗷嗷叫着,一路狂奔,穿过马路上昏暗的光影,向离家最近的电影院扑去。那时幸而县城里还有两个电影院,那里才是我们向往的乐园。
我家住在莲花路,自然是莲花露天影院的常客。尤其是在炎炎夏日,不仅小孩,连大人也喜欢到露天影院去。晒了一天的水泥长凳只剩余温,嫌不干净了再铺张报纸或手绢,一边吹着夏夜的凉风或摇着芭蕉扇,一边欣赏银幕上的苦辣酸甜、悲欢离合。
孩子们的兴趣倒不全在银幕,其实很多内容是全然不懂,有这么一个热闹又好玩的地方,就够让我们欢呼雀跃了。要是电影还没开演,人又坐的不满,我们通常会在水泥凳上赛跑。在水泥长凳的两端,从第一排跑到最后一排,再从最后一排跑到第一排,像发了疯似地伴着尖叫,跨过一排排凳子间的空档,稳稳地踩在水泥凳面上。当然,想要跑得快、踩得稳,拥有一副好身手,也必须要经常练习才行,否则一脚踩空,后果也会不堪设想。
我就见过一个伙伴,摔下来时嘴巴正好磕在了水泥凳上,爬起来时一嘴血沫,他呸呸连吐几口唾沫,手背一抹居然还能嘿嘿笑得出声。但我们听那声音不对,凑近一看,那小子上面有颗门牙没了。他伸手一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回去我妈非打死我不可。”大家赶忙趴在地上,一齐去找他那颗牙。也不记得后来有没有找到,儿时的伙伴大多都散了,也只有那时的电影院能把我们聚在一起。
电影终于开场了。那时没人统计上座率,但几乎是场场爆满。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没什么开心的去处,电视机也没有普及,便都一窝蜂似地挤进了电影院。如果是出名的好电影,比如《少林寺》、《南昌起义》、《孔雀公主》,好家伙,你在电影院周围碰到的每一个熟人都是全家出动、扶老携幼,不是刚看完,就是在等着进场。
进到了里面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你最大的感受就是到处是人,长凳上、过道上、旁边的草地上,有坐票的坐着,没坐票的自带板凳,或者席地而坐,反正上个厕所不是踩人脚上就是被人绊倒。好不容易来到厕所旁边,乖乖,排队的人都站到了墙外。
我可不愿傻等,小心翼翼找个黑咕隆咚的角落准备就地解决,刚掏出小鸟还没舒服两秒,忽听面前一声巨喝:“臭小子尿我脸上了!”我浑身一颤撒腿就跑,回到座上好长时间心还在咚咚狂跳,等到慢慢放松下来,才会忍不住地纳闷:我怎么就尿到他脸上了呢?正想着忽然觉得西装短裤又湿又凉,低头一看,一泡尿全浇在了裤裆里。
我最爱看银幕的反面。平时最讨厌跟大人们挤,不让说话,不让乱跑,不让干这,不让弄那,烦得五爪挠心,只恨工厂为啥夜里不上班。有些年轻的叔叔阿姨更加可恶,看个电影还挤眉弄眼,有时还你摸我一把,我掐你一下,腻歪地我差点把刚吃的沙瓤西瓜吐个一干二净。
算了,我还是趁早偷偷溜掉,跑到银幕的反面,往软软的草地上一躺,那感觉,给我十个玻璃弹珠都不换。我就是在银幕的反面,看着张小虎救了牧羊女白无瑕,后落发为僧奋发习武,与少林众僧浴血奋战,最终杀了奸臣王仁则。即便回到家里,沉入梦中,那一招一式仍在脑海里闪动。
后来听说有个伙伴,忽然有一天离家出走,走时收拾了部分细软,却没有给任何人留言。他父母和老师都傻了眼,到处打听消息张贴寻人启事。据说后来是在市里的汽车站找到的他,当时他已坐在了发往郑州的长途汽车上。他妈问他:“娃呀,你这是要去哪儿?”他昂首挺胸说:“我要去少林寺。”他妈愣了两秒钟,然后想都没想,给了他一耳光。他回到学校时,俨然成了我们心中的英雄,每个人都争着拍他的肩膀。
现在的小孩怕是没人向往少林寺了吧,他们想去北京、上海,想去伦敦、纽约,想去新加坡、新西兰,至于少林寺,少林寺在哪儿?
到了九十年代,电视慢慢进入了千家万户,有的还添置了家庭影院,人们也不知怎么地忽然间都忙了起来,去看电影的人少了,电影院的生意自然一落千丈。
老十字街的县电影院,后来好像放过录像、卖过服装,再后来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一片瓦砾,住在附近的人家有的去收拾收拾,整出了一片片小菜地,现在已经开发成了一个商业中心。
莲花影院的原址倒是还在,不过已经盖成了平房,平房是干嘛用的,似乎人们也不得而知。院子里还有个养老院,平时挺安静的,偶尔能见到几个老人,在懒懒地晒太阳。
此刻我靠在家里的沙发上,吹着空调,喝着红茶,用一台液晶电视看着电影,看得昏昏欲睡。可我又不想睡,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拧着,怎么着都不舒服。
下雨了,雨点敲打着玻璃,声声入耳。不知不觉间又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一个雨夜,还是在莲花影院,人们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侠女十三妹》,忽然下雨了,雨越下越大。那会儿正放到十三妹在庙堂里躲机关,大人叫我快走,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毫不犹豫地跟着伙伴跑进了后边的放映室里,里面已经站满了人,我左冲右突挤到前边,贴着墙上的小窗口,踮起脚尖继续看。
我不但看到十三妹安然无恙、虎口脱险,我还看到许多恋恋不舍的人们,他们有的打着伞,有的脱了上衣遮在头上,有的顶着块塑料布,有的什么都没有,就那么无遮无拦地坐着,直视前方,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