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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怀瑾老师】《庄子》所谓得道的圣人,是由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2019-05-28  本文已影响4人  传承网

《庄子》所谓得道的圣人,是由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本文摘录自 《庄子諵譁》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

所谓大宗师得道的人,假使来处世,对历史国家天下有所贡献,首先提出用兵的道理,这一句话在中国文化上,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历代喜欢谈兵的是道家人士,所以军事哲学思想、谋略学,都出于道家;后代所标榜的神仙们,没有不喜欢谈兵的。如道家的代表作《淮南子》、《抱朴子》,以及多数道家的大著作里,都附有兵法,以及政治的所谓权术一类的东西。

所以我们可以得一个结论,道家喜欢谈兵论兵,尤其是那些神仙们,更喜欢论兵,这在文化史上看起来,倒是很奇怪的。唯有代表儒家的孔孟之道,不大喜欢谈兵,甚至于避免谈兵。因此历代历史的转变,谈兵用兵与政治策略的变动,都与道家有密切的关系。这里庄子干脆就提出来,“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这一句话不要念错了,并不是把自己国家亡了;是把人家的国家亡了的。不管你是侵略也好,“吊民伐罪”也好,亡了别人的国家,别人还要感谢,这个很难了。不管后人的怀疑如何,汤武革命,确实是使别人亡国,但最后万民恭维,还得到亡国人民的爱戴,做到了“亡国而不失人心”。

他说得道的人用兵,为什么会得到如此的结果呢?因为“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这些文字看起来很顺,逻辑观念都是相反的;就是说得道的圣人用兵,亡他人之国,而被亡的国家,反而个个爱戴,个个拥护。原因就是,得道人用兵,不是为个人私欲,不是为侵略人家,而是为万民的利益。拿现在的话说,就是为人民造福利;这一种福利,不是我们现在的福利观念,是“利泽施乎万世”,这一点我们年轻同学更要注意。

讲中国文化,刚才我们批评读书为了做官,我们从小就要背《朱子治家格言》,这几乎是每个国民必读的。其中有:“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因为观念太深了,一辈子都受它的影响。过去知识分子读书人做官,任何的政策举动,都有一个很严重的观念,就是看政策是否有百年以上的效果;所谓国家百年大计,不是只顾目前。第二个最重要的观念,在个人方面,不能在历史上留下污点,而使子孙永远无法抬头。一般人的观念,岳飞是忠臣,秦桧是奸臣,清朝的时候,有一位秦姓诗人到过杭州西湖岳坟,在他的诗中有一句,“我到坟前愧姓秦”,因为历史上秦桧实在太丢人了。这种观念哪里来的呢?就是中国教育几千年的习惯,“为官心存君国”。这两种观念,在今天我们文化思想里,好像非常淡了,这是我们文化的悲哀,或者耻辱,或者是问题,必须重新检讨。所以讲文化复兴,中国文化究竟讲什么,这是问题。

看庄子所讲,亡人家的国家,而不失人心,因为他的利泽施乎万世,是千秋万代所仰慕的。“不为爱人”,并不是只为一点爱或仁慈的口号,也不会为爱某一个地区的人;换句话说,圣人所做的不为爱人,而是利泽施乎万世,不为时间空间所限制。这是“圣人之用兵,亡国而不失人心”一个总结论。《大宗师》所谓得道的圣人,是由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下面就是一条一条分析内圣外王的成就。内圣外王这一个观念,是宋朝理学家们所惯用的一个名词,实际上这个招牌是庄子的。他们拿来用了以后,反过来就骂老庄,这种学术的态度很不严谨,很不应该。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马上问题来了,所谓圣人的修养,如果只限于通达人情物理的,也不够圣人的资格。所以圣人不只了解人情物理,还有进一步更高的通达。

“有亲,非仁也”,这个“仁”字,与儒家解释仁义道德的仁,并不违反,而是对孔孟思想更扩大的注解。“有亲”,亲人的私情,所谓真正的仁慈,如果还带一点亲人的私情,已经够不上仁了。讲到亲与仁,儒家所谓的仁,同佛教的慈悲、基督教的博爱,都有相同之处;不过范围解释说法各有不同。

历史上宋明理学家常跟佛家的思想有争论,理学家说你们佛家讲慈悲,不错啦!慈悲就是我们儒家讲的仁,但是你们佛家讲慈悲,是莫名其妙空洞的口号,不着实际。佛家的慈悲是平等爱人,儒家的仁也等于慈悲,但它是有范围有层次的爱,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先把自己小孩照应好,再把力量爱心扩大,爱社会上其他的孩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把我的父母老人养好,有力量才养你的父母,养社会大家的父母。嘿!你们佛家呢!不然,慈悲平等爱一切众生,众生那么多,怎么爱啊?

理学家说假定释迦牟尼佛,跟孔子两人站在河边,看见两人的妈妈都掉到河里去了,请问释迦牟尼佛你怎么办?先救自己的妈妈,还是先救孔子的妈妈?如果先救自己的妈妈,那不够慈悲,众生平等,两个妈妈都是要救啊!儒家不同,孔子当时会毫不客气,先跳下去救自己的妈妈,再跳下去,救你的妈妈,是有一个程序的。所谓“亲亲”,把我的亲人先安置好了,再把我的心量扩大,就是叫公啦。“仁民”爱别人,爱社会,把人类都爱了以后,再“爱物”;所谓行人之道,有它的步骤次序。这个道理,我们要搞清楚了。

庄子这里,等于对儒家没有批判,可是下了一个注解,“有亲,非仁也”,所以仁慈是爱天下,没得私心,中间有所亲,有所偏爱,已经不是仁的最高目的了如果是个大宗师,圣人之道,爱是普遍的,像下雨一样,并不是对于青菜、萝卜,或者人参、当归就多下一点;那些毒药、辣椒、麻醉药,就少下几点,不是如此,而是好坏一律平等。所以说,“有亲,非仁也”。

“天时,非贤也”,这也是春秋战国时代,对儒家的批判。当我讲《孟子》的时候,我一定替孟子辩护,现在对不起,我已经没有义务替孟子辩护了,我现在是讲《庄子》,我得了他的钱,就要站在他的立场说话。孔子在《论语》里提到,“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儒家所谓圣贤之道,非其时不出来,社会环境不对不出来。但是庄子认为真正的圣贤,没有为己,所以不论天时合不合,都要出来,艰难困苦更要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圣贤之道。但是他又转过来说,“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这一句话,也有一点骂儒家人的味道,批驳儒家有点利害不通之处。历史上看到很多读死书的儒家人,都有这个味道,庄子在当时前后也看到很多,所以他认为这一般知识分子,没有得道,不懂利害的关键。

道家的所谓通利害,是怎么通呢?历史文化上常有诤辩,儒家理论主张所谓临危受命,时代愈艰苦,愈要站出来,救社会,救国家,救天下。可是在中国历史上的儒家人物,真做到临危受命的,并不太多,不得已的倒很多。道家表面上看来,好像不走临危受命这个路线,多半认为时代狂澜不能倒挽,而走隐士的路线。历史上儒家,经常标榜中流砥柱,或是倒挽狂澜,气派都很大。中流砥柱,等于说台风过后,石门水库的洪水流下来,一个人站在水中要抵挡水流,大概早就被水冲跑了,砥不住的。所以道家不做这种笨事,中流砥柱看起来很伟大,在那个时势的潮流下,除了一个人送命,历史上可以留名之外,对于社会没有贡献,对于国家没有补益。

道家认为要顺自然之势,就是所谓应用之道;明知洪流一下来,不是堤防能阻隔得住,所以要计算雨量多大,流程多远,等到水流到关键点,打开一条水沟,顺势把水就轻轻带走了。政治也是一样,所谓四两拨千斤,就把那个时代扭转过来了。所以说救世之道,必须要通利害,利害不通,非君子也。

站在道家的立场看,儒家是那么的窝囊!可是话又不能那么讲。我们回转来看《易经》孔子的思想,真正研究孔子,不能够只拿四书五经做代表,四书里的一部《论语》,有十分之二是关于学生的,只有一小部分是关于孔子的。要研究孔子真正的思想,《易经》之中,倒是孔子的思想为多;此外,要深通《春秋》,才了解孔子。

孔子自己也讲,“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司马迁后来作《史记》,仿照孔子的思想,讲了两句话,“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这句话非常傲慢,骂尽了当时这些人,看不懂,本子都不要翻,我只有藏之于名山,将来后代有一个聪明的人,他会看懂。因此人家说《史记》是汉代的一部谤书。可是司马迁很伟大,汉武帝也很伟大,乃至他的儿孙等,都很伟大,没有把《史记》毁了。

司马迁写刘邦跟项羽两个人,项羽传叫本纪,刘邦传也叫本纪,两人虽然一成功一失败,但从某方面说,两人是一样的。这种观念可以说是司马迁的了不起,他也看准了当时没有人懂,因为《史记》很难读懂。譬如说,他写一篇传记,讲那个人的都是好处;而坏的一面,只有与那个人有关系的人传记里才有。所以研究一个人,必须要把那一个时代有关的资料,都要读遍,这就不容易了。

孔子著《春秋》,最后却宣布,“知我者春秋”。《春秋》是一本书,怎么会懂得孔子呢?孔子的意思是说,将来你们要真正了解我,除非真正懂得《春秋》。“罪我者春秋”,将来你们够资格骂我的,也要把《春秋》研究通了才行。所以我们小时候,像《春秋》、《战国策》以及小说的《三国演义》,都不准读的,旧式教育,认为看了以后会学坏。因为《春秋》就是大谋略,就是大兵法,所以孔子有“罪我者春秋”的说法。

为什么引用到这些呢?孔子在《易经》中说:“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只有圣人才真正懂得利害关键,进退存亡之道,而不失其正。假使不知进退存亡之道,就不是圣人,这种观念同道家的完全一样。所以庄子说,“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这不是说君子比圣人差一点,如以学位比喻的话,圣人等于博士,君子等于是个硕士,大学毕业更差一点;我们这是随便做比方啦!

“行名失己,非士也”,历史上许多人为了好名、求名,所谓留万世之名,“失己”,亡失掉了自己;“非士也”,这够不上是一个知识分子。所以我常常跟青年同学讲,关于名利两个观念,我们不能不提到一个日本人,就是明治维新的大臣伊藤博文。在晚清中兴那个时代,他跟李鸿章是外交的对手,伊藤博文是日本第一批的留英学生,把西洋的风气引介回国,改变了日本。他有两句名言:“计利应计天下利,求名当求万世名。”这是全部中国文化思想,更充分表达了儒家的思想。所以说,如果只为个人一己之名,行名而失己的话,非士也,这是够不上称为知识分子的。

讲到这里,又要引用司马迁的思想。我常常说《史记》不是一本历史,而是一部历史哲学,尤其《史记》的学问重点,不是什么汉高祖、项羽等传记,而是里头的八书。就是关于天文的《天官书》,经济思想的《平准书》,还有《礼》、《乐》、《律》、《历》、《封禅》、《河渠》。此外还有一篇《伯夷列传》,其中有“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三句话,包括了很多的思想,是讲的人生哲学。“烈士徇名”,一看烈士这个字,不要就想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那就不必研究中国文化了;《史记》的这个烈士名称,是套用古文的,在古文当时所讲的烈士,等于现在所讲的英雄;时代不同,观念也就不同了。

所谓世界上的英雄,“徇名”,为了成名,生命在所不惜;把自己的命像赌钱一样押上,这才够得上称英雄。这个“徇”,等于打牌一样,把命拿出来作最后的赌注。“夸者”是狂人,有精神状态神经质的人,像近代的希特勒、墨索里尼讲独裁的这一批所谓的英雄人物,喜欢控制人,喜欢抓权的人。“死权”,为了权力的欲望,可以把自己的命赌上;换句话说,你们要不要成名?要成名就要拿命去拼,拿命去赌。你们要不要权力?要权力,不是坐着就来的,也要拿命去拼,“夸者死权”,算不定最后会当英雄,当帝王。

“众庶”,至于一般老百姓呢?像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就是“冯生”,不要找我麻烦,只要给我吃得饱,穿得暖,晚上有个好地方睡,这么样活下去就行了。这三句话,就是人生哲学。管你老张来也好,老李来也好,谁来都不要紧,少找我麻烦,少找我交钱,少来按我的门铃,少来检查我,就行了。所以“烈士徇名”,就是“行名失己”,庄子进一步批评,他这样“非士也”,不够知识分子的资格。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什么叫“役人”?替人家服务的叫做役,“役人”是领导别人的;中间加一个“于”字,“役于人”,就是被人所领导的。人的分类,差不多只有两种。要嘛,我听你的,乃至夫妻朋友;要嘛,你听我的,不管是夫妻朋友,社会上的人;如果你不肯听我的,我也不听你的,就没有办法。所以古人有一句话,一个人既不受命,又不能令,这个人是废人,没有用。

照这个观念,不是我听你的,就是你听我的,没有中间路线,人总要听一个;那么人要如何役人呢?如何作个真正的领导人呢?他的结论是要“亡身”,就是无我,连自己都没有了,这一条命都不要了。如果“亡身不真”,不能做到真无身、无我,就不能够做一个领导人。这一句是结论。那么要如何才能够无我呢?《大宗师》里面所讲的,得道的人才可以真做到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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