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韵梧龙村
梧龙村就在西铜公路南侧,说来惭愧,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山人,我去过梧龙砂矿,也在梧龙村边的大排档用过餐,却从来没有走进梧龙村。这次东山作协组织部分作者到梧龙村采风,正好提供了机会。我甚至心生期待,想早一点去看看这座从未谋面的村庄。
其实,我和梧龙村早有神交。几年前,我编写《东山华侨志》,到档案局找资料,其中就有梧龙村林氏族谱,我还为梧龙村一百多年前的起义首领林美圆立传,把他作为东山华侨历史人物的第一人。
我们在祠堂对面的水泥路下车,抬头一望,祠堂面前的长条状埕地修饰成花圃,相当气派。大埕两侧是硬山式屋顶,燕尾翘脊的古厝建筑群。岁月侵染,原本的红瓦白墙变成斑驳的灰黑,透露出古老的厚重。资料显示,梧龙村从明永乐二年(1404)开基立村,至今有六百多年的村史。这片保存完整的古建筑群面积达27000平方米,是重点保护区域,也是梧龙村深感自豪的地方。
我们在祠堂前大埕逗留拍照,阅读展示文字。一位长者告诉我,祠堂内外共有立柱二十四支,对应二十四个节气。他又指着古厝说,山墙屋脊形状各有差别,是根据水木金火土五行设计的,大圆弧属金,直窄高属木,三弧曲线属水,尖锐曲线属火,平直线属土。我感觉到他说话时的神情,有种揭示了奥秘的自满。
原来如此,每个细节都有含义,不说还真不知道。在山墙屋脊呈现阴阳五行图腾,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梧龙的先人用心良苦啊!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达到天地人和谐的目的,用这种方式契合传统,别出心裁。
我们参观了林氏祖祠作求堂,整栋建筑为典型的“七包三”样式,中间天井,两边的过水回廊连接前后开间,寓意承前启后。“作求”二字用典,出自《诗经》的“世德作求”,意思是希望子孙的言行符合儒家的道德规范。门内高悬“中宪大夫”匾额,明朝崇祯年间,先祖林震任南直隶太仓府同知,相当于地级市副市长,朝廷赐赠五品中宪大夫。
祠堂的立柱门框贴着许多先人流传下来的对联,其中一对:“大树荫多人勿忘祖宗培植,合米煮有饭宜戒子孙分居”。煮有饭,指能煮出更多的饭,这是东山方言。哈哈!方言入诗成联,并不多见,可我喜欢这种浓浓的乡村泥土气息。它强调了宗功祖德的庇荫和传承,又告诫子孙不要分散居住,要聚居一起才有力量,就像合在一起的米,才能煮出更多的饭。
要求各房子孙团结是祖宗的训诫,只有拧成一股绳,才不受外人欺负。从前,东山岛是四战之地,岛上多出豪杰义士,练武是古代东山的优良传统,梧龙一带特别有名。据说明代梧龙村有一大汉,力大无比,能挑两只石狮过水沟。有一次进城误揭擂台榜,被迫打擂台,把台主撕成四段。
这是历史传说,然而,咸丰年间的林美圆义兴会农民起义却是真实的历史事件。我问村民,现在还有没有人练习武功?他说,现在没有了,以前各房都有人练武。我又问他,知道林美圆吗?他说知道,不过只有模糊印象,具体事迹要到族谱找。
义兴会是东山历史上唯一一次农民起义。林美圆从小父母双亡,吃米圆仔长大。他喜欢耍枪弄棒,结交英雄豪杰。1853年,太平天国运动如火如荼,各地出现了许多反抗清朝统治的组织,林美圆的义兴会应运而生。
据记载,林美圆把会址设在苏峰山瓮底坑,以梧龙庙为据点。他聚合了钱岗、康美、城垵、探石等村武馆师徒和广东宗亲共五百多人,在广阔的沙滩上练兵习武。那时的梧龙村摩拳擦掌,空气中洋溢着血色浪漫,以梧龙为中心的反清复明的战斗豪情,扩散到四方八乡。
农历四月十二日,林美圆率领起义军攻打铜山城,因城防坚固,连攻三次未克。入夜,林美圆召集诸位首领商议,定下利用阳光斜照的“反光计”攻城。第二天下午四时许,阳光斜照,起义军奋力猛攻,守城官兵还击时阳光刺眼,目标模糊,城终被攻克。起义军占领了参将衙门,夺取中军府,烧毁火药局。
后来,起义军进攻诏安县城半途失败,林美圆仓促退回梧龙,追兵将至,他不得已率兄弟们出海下南洋。据说在新加坡登岸时,新加坡总督铺地毯恭迎。林美圆在新加坡成立“义兴公司”,这是一个会党组织,地址在新加坡中国街4号。林美圆在新加坡继续活动十几年,使得“义兴公司”成为新加坡华人社会有重要影响的势力之一。林美圆完成了从起义首领到华侨领袖的蜕变,这是我为什么在《东山华侨志》为他立传的原因。
多数村庄面临一个问题,旧村落因破败不堪,巷道狭小,有能力的村民都从老家搬出来,在村边建新楼房居住,久而久之,旧区逐渐变成居家稀少的“空心村”。有意思的是,梧龙村林书记不是带我们参观崭新的楼房,而是参观经过治理的旧村落。
我们走进小街,拐入巷道,有的巷道仅容身过。横平竖直的布局给了我中正平和的感觉。修整过的街面红砖铺地,石板镶边。比较大的空地种植花草,沿边搭建木质回廊,还修建了漂亮的卫生间。我问林书记,这要花费很多钱呀!他说,向省政府申请了专项基金150万,全部用于古村落修缮。
小巷寂静,一拐一弯,仿佛通向久远的从前,古厝无语,一砖一瓦,似乎蕴含沧桑的幽思。我们有扰人清梦的嫌疑,觉得叽喳的谈话声也格外喧闹。这些老房子多数门窗紧闭,破败不堪,无人居住。林书记指着一面墙皮剥落,沙灰土裸露的老墙说,省里的专家最喜欢这种。又指着水泥填缝的乱石墙说,这样的也喜欢。其实,这些并非明清时期的建筑,从墙上的水泥材料看,应该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物。当然,像祠堂和一些大宅古厝是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经过多次修缮而成为今天的模样。
专家们喜欢并要求保护的,是这些老屋体现了明清建筑风格,还有整个古村落散发出来的历史气韵。任何建筑物都有一定年限,而建筑风格却是源远流长的传承。梧龙村刻意保护古民居,说到底是保存了一段历史,为地方史研究提供了实证样本,尤为难能可贵。
我踮起脚跟,透过粗糙的水泥窗棂往里张望,什么也看不到。我知道,里面昏暗潮湿的生活空间,代表着逝去的生活方式。里面曾经有过锄头、镰刀和铧犁,有过稻谷、地瓜和萝卜,有过猪牛和鸡鸭,还有安身立命的欢乐与艰辛。一代又一代的梧龙人在此繁衍生息,他们在田间耕种粮食,又在海上捕捞鱼虾。他们敬天法祖,顶礼膜拜,如同演戏一样,每逢年节,独特的风俗礼仪隆重上演。
我们走走停停,来到村前,水泥路南侧是狭长的池塘,一律块石砌岸,白石栏杆绕水环列,红色地砖铺成散步甬道,是休闲的好地方。从风水学的角度看,村前池塘有聚财纳气的功能。
不远处是下埕古井,1453年开凿。井好大,水量丰沛。据介绍,烧开水不留水垢。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这是全村最主要的水源。一位长者打了一桶清澈的井水,站在井边高声大喊,好水!好水!那种可爱的决断表情惹人发笑,好像不这样不能打消外人的疑虑。看得出来,他非常爱惜这口水井。
我们又到虎头山参观了天开文运石刻,那是嘉靖年间朝廷重整东南军备,巡海道蔡潮视察东山时留下的墨迹,据说梧龙村从此魁星照耀,文士辈出。其实,东山各地出文士,都集中在明朝后期,梧龙村并非个例。善良的人们不明就里,只好用朴素的思维孤立地看问题。
梧龙人引以自豪的是龙山寺,据说这是全县最大的寺庙,素有“梧龙庙岐下祠堂”的说法。庙宇是多种工艺荟萃的地方,我特别欣赏龙山寺的精美石雕和剪瓷雕。大门横匾“龙山保障”,笔法苍劲有力,这和当年铜山外城的“铜陵保障”取意相同,即保护一方平安。龙山寺是林美圆起义的重要据点,庙志应该记载一笔,让子孙回顾历史,重现当年林美圆铮铮铁骨的忙碌身影。
最后,我们登上村后的庵山,观赏有五百多年树龄的白桂树。上山的小径隐约可辨,大家互相帮扶着。沿山树木葱茏,绿色飞扬。林书记看大家气喘吁吁,开始设想如何不花太多钱而铺上台阶,方便人们上山。
我们坐在山上休息,周围许多石头憨态可掬,有的竟长出苔藓状的石花,有的风化相当严重。一位同行拿起石头敲打风化石,陪同的村民就说,别敲了,就让它那样子。我望着他,心里相当感动,他们很爱自己的村庄,一草一石都刻意保护着。梧龙村是一个缩影,我好像看到,千万个村庄,无数的人们,每个人都深爱家乡,都在用心建设家乡。
2019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