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图写故事】江中拾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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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猫言
1
余老爷可不是个老头,她是个七十岁的老太太。
老爷是我们村里人对她的尊称。这不是封建社会对贵族或者乡绅的称谓。在我们巫蛊之风盛行的月勾县,老爷是对神明的尊称。只有真正通灵的人才能被冠以如此殊荣。
月勾县榕树下有个蔡老爷,天生眼盲,专门给人问姻缘的。我小时候调皮,拔了他家母鸡的毛,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没想到十年后,我都读大学了,路过榕树时也端庄可人,他还是从我的声音中认出了我,并且说我这辈子不会有好姻缘。不幸被他言中,我确实母胎单身到现在。
唯小人与老爷难养也!
2
余老爷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拾骨人。
死于非命的人一般尸首不会太好看。尤其是车祸,有些遇难者头都撞扁了,脑浆四溅,混着鲜血撒了一地。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个人,在殡仪馆来之前整理尸体,起码收拾出个人形。
余老爷不同于这种拾骨人——她从来不捡好找的尸首。也就是说,她专门帮人找下落不明的尸首。
我们中国人讲究死后入土为安。然而有些可怜人,失踪之后,连尸体都找不着。家属的希望在焦灼等待中渐渐破灭了,最后只余下一个心愿,就是找回流落在外的尸骨。
余老爷从没告诉我,她找尸体的方法。想必也不是什么正经路子,不然她大可以和公安部门强强联手,说不定还能帮助可怜人缉拿真凶。
近几年,余老爷身体开始变差了,很少出摊,更别说帮人走南闯北拾骨。
这次,范家人却坚持一定要她出面。
3
余老爷说过,她年轻时最恨三种人,欺凌弱小之人,滥杀无辜之人和以强权压人之人。
范家不幸三者都沾边了。
范家是香港的豪门大家。说他们欺凌弱小是因为范氏集团擅长吞并家族传统企业,包括余老爷最爱吃的手工绿豆饼裕记。说他们滥杀无辜之人,范氏集团的血肉工厂压榨着广大底层劳工。确实有几个人不堪重负跳楼自杀,有几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悲怆意味。说他们以强权压人,便是眼前这幕了。
范家怕余老爷不肯出山,专门“请”村长和村长儿子来牵线,自己却不露面。可怜村长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说话都哆哆嗦嗦,绕了半天没说出范家的目的,只是一味张开五根手指,几个字反复念叨:“五千万啊,五千万啊……”我在旁边翻译了半天,才知道范家找奶奶的目的。
原来,范家当家人范嘉文年过七旬,身体抱恙,医生直言已时日无多。这范家老人别出心裁,宣称范家的子孙谁能帮忙收敛亡妹的遗骨,谁就将继承大半个范氏。
就像是游戏的密宝副本,各路人马倾巢出动,大发孝心去找这个几十年来无人问津的范家姑奶奶。
“与我何干。”
典型的余老爷风格,拒绝人从来不拖泥带水。
“余老爷,”自称范家秘书的金丝眼镜男突然开口道,“我曾听闻拾骨人有祖训,客死异乡之人不可弃。范老先生的妹妹年少就流落在外,不幸香消玉殒而又不知所踪。只希望余老爷您体谅骨肉分离的痛苦,范老先生的妹妹早日落日归根。”
余老爷阴沉着脸,这一口文绉绉的措辞让她眉头越发紧锁:
“知道了,先让我考虑考虑。”
等到闲杂人等都走光了,余老爷才指挥我:
“余小鱼,快收拾东西,我们出去避避风头。”
我苦丧着脸,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们这个小屋里三层外三层已经被范家人包围了。
4
看来范家人见大枣不给力,打算请我们吃大棒了。
此时有人敲门。这几天我们老屋这个雕花大红门怕是要被拍烂了。我气愤地叫嚷着:
“有完没完啊,你们能不能一次性来,不要分批上门讨嫌!”
来人似乎被我威慑住了,不确定地问:
“是小余同学吗?”
“什么小鱼大鱼,我们现在都是你们嘴里的小虾米!”
余老爷怕我骂出更难听的话,赶我去开门。
没想到来人居然是我的一生之敌——黎修远。黎修远人其人,只能用假大空形容。大学第一年的国家优秀班干部我本来胜券在握的,偏偏这个家伙总是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姿态,骗取了班里女生的大部分选票,而对劳心劳力的班长我视而不见。现在又看到他身后跟着范家人,知道他也不怀好意,我简直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余小鱼,把客人领进来。”
“奶奶!”我不情愿地嘟囔,硬着头皮让路,只得对着黎修远的背影拳打脚踢泄愤。
“余老爷,我这次来,不是代表范家人,而是单纯代表我自己来恳求您的。”黎修远完全没有留意到我的小动作,眼里只是虔诚地看着余老爷。
原来黎修远小的时候因为意外失去了双亲,被热衷公益的范老人范嘉文收养,还供他考上了大学。范老先生待他就像亲孙子,但他在范家没有身份,只能像个仆人一样照顾范老。
尤其是近几年范老人身体每况愈下,实际权力逐步转移到范家大儿子手里。范家人就轻易不让黎修远回范家,避免他单独接近范老人。这次也是范家有一支不得势到查到黎修远和我是同学,觉得是个突破口,才勉为其难地拉他组队。
我盯着黎修远,尖利地问:“你这么热心找范老人妹妹的尸骨,不也和其他范家人一样,只是为了争夺范家的财产。”
黎修远保持着他在学校的完美假面,清冷地回答:“我感激范老先生的收养之恩,却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是范家人。而且我只是范家收养的孤儿,说白了就是范家的一条狗,没有什么财不财产只说。老人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只希望能满足他老人家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心愿。”
怪不得黎修远身上一直有股世家子弟的气质,但在学校又表现得什么拮据,打着多份零工。
因为上次竞选失败,我习惯妖魔化黎修远。这次出口伤人,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都因窘迫而发红,道歉的话卡在喉咙口,使我一时失了声。
一直沉默的余老爷打破了僵局。
“这是什么?”她指了指黎修远脖子上挂着的玉佩。
黎修远将玉佩取下。这是一块质地坚实,颜色剔透的圆形美玉。玉佩上有一面隐隐约约刻着“容”字,因为长期佩戴和精心爱抚,字迹有些模糊不清了。
“这是范老先生给我的,他和我说要好好爱护。”
“范老头的妹妹叫啥?”
黎修远一怔,没想到余老爷联想到这个,“范嘉容。”
“范老头有没有透露过,范嘉容是死在哪个位置?”
“说是最后一次,是在乌江边见到。”
余老爷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我兴奋地对着呆愣的黎修远挤眉弄眼,这下可以买去乌江的车票了。
黎修远走后,余老爷抱着手机,在房间里和人通了很久的电话。
5
余老爷坚决地拒绝了范氏的陪同要求,说是有他们在就不灵了。范家几派于是只能包下客船,远远地跟着我们的小渔船。
清晨的乌江极美。两岸环绕的青山都氤氲在云雾里,使得江中的行船都有几分仙风道骨。
可惜没有人有闲情逸致欣赏此等美景。
余老爷背着手,站在船尾,一路上凝视着深不可测的江水,一路上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一肚子的疑问无处倾倒,只好四处张望。
这时范家的那艘最大的客船传来动静。二楼的甲板上一群黑色西装男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一个矮胖女人,那女人一身风骚的紫色衣裙在江风中随风招展。隔得有些远,看不大清她的表情,但我已经能想象到她咧开的血盆大口和小眼睛折射出来嘲弄的精光。
“余老爷,你看!是翁芙蓉!”
怪不得范家对余老爷的攻势后来弱了下来,原来我们只是备胎呀。余老爷作为月勾县拾骨人最后的传人,名气上远远比不上世代相传的翁家人。两家几百年来世代皆有竞争,也有些龃龉。不过余老爷一向不把这一代妖妖佻佻的翁芙蓉放在眼里,令翁芙蓉很是愤恨。
这次,有范氏做靠山,翁芙蓉一定会卖力表演一番。
果不其然,翁芙蓉膝盖一软,对着江心猛磕三个响头后便开始作法。须臾之间,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沉香线香气味,和江面的水汽一起氤氲着飘摇而来。我没亲眼见过人拾骨,虽说是这是做作的翁芙蓉,我还是屏住呼吸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见翁芙蓉肥硕的身体在甲板上舞动开来。她似乎想舞出折腰舞的气势,然而她这城墙般的腰确实弯不下去,反而像一条蠕动的紫色肥虫,在地上垂死挣扎。好在她没有尬舞太久。
“起!”她娇喝道。只见训练有序的黑衣人在她的指挥下,收起渔网。网里分明一副高度腐烂的尸体,扑面而来的死鱼味使得黑衣人避之不及,勉为其难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翁芙蓉往我们小渔船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耀虎扬威的蠢模样比那副尸体还恶心。我担心她真的得逞,焦急得叫了一声:“奶奶!”
“别慌,这指不定是谁的尸体。”
果然,这时有个清瘦的老人被人搀扶着从船舱走出来,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尸首,就对着身边的人摇摇头,不知道说了什么。
6
我们还有戏!
余老爷一直闭目眼神。我不好催促她,自己在那干着急。
江面上泛起涟漪,远处有艘小渔船朝我们靠近,原来是黎修远的船。
“余老爷,这是什么?”
黎修远昨夜连夜被余老爷指挥去江北拿东西,是个三色编织的大麻袋,踮着有些份量。
“是你奶奶。”
黎修远一愣,还以为是骂自己。没等继续追问,余老爷已经叫船夫开船向大客船靠近。
上了大客船,没见着翁芙蓉,大概是翁芙蓉终于恢复了几分羞耻心。余老爷对范家人说,尸骨不难找,需要有至亲的血。我说这大半船都是范嘉容的至亲,哪个不行啊。
余老爷摇摇头,看着范老人,一字一顿地说:“范嘉容和客船上所有人都没有关系。包括范老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本来端坐在休息室放空的范嘉文死盯着余老爷,低声道:
“继续说。”
余老爷才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地拉过身旁的黎修远,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割开黎修远的手臂。一瞬间血流如注,沿着甲板滴入江中。一部分滴在黎修远带来的大麻袋上。麻袋的束缚被打开,露出里面森森的骷髅。血液很快与江水融为一体,诡异地有些瘆人。
众人屏住呼吸,只见天地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割错人了吧?关黎修远什么事。
我期待些发生点什么挽回我们月勾县的尊严,瞟了瞟余老爷。只见余老爷的面部在霎那间柔软下来,沉淀的陈年老皱纹舒展开来,简直是老菊初绽。余老爷几乎是飘到了范嘉文面前,她娇滴滴而又暗含哀怨地嗔怪道:
“文哥,水里好冷啊。为什么把人家推入江中?”
我从未听过余老爷发生这样的声音。简直就像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令人有些恶寒。其他人神情各异,只有范老爷受了很大的触动。
范老爷紧绷的脸皱成一团,他的眼泪像紧闭已久的阀门被打开一样肆流。
“容妹,我对不住你啊,可我毫无办法呀。”
7
原来,范家兄妹范嘉文和范嘉荣并没有血缘关系。范嘉容确为范老爷和范太太的骨肉。而范嘉文只是范太太的丫鬟所生,还是和仆人珠胎暗结所生,却谎称是范老爷的骨肉。范太太没有点破,直到临终之前才告诉女儿。
范嘉容得知这个消息欣喜若狂,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哥哥。她本来就暗恋儒雅的哥哥多年。没有血缘的束缚,她以为可以冲破藩篱和范嘉文在一起。范嘉文表面也表达了对妹妹的爱意,实际只是援兵之计,他害怕妹妹向父亲告密。于是他约妹妹在重庆游江,伺机将妹妹残忍杀害。继承家产后,他带着家人逃亡香港定居。
心狠手辣的商人害怕死后落入无间地狱,妄想找回亡妹的尸骨并且消除怨恨。
范嘉文老泪纵横,想抱住余老爷,或者说当年那个被他亲手杀害的范嘉容。余老爷灵巧地往后一闪,很嫌恶地退到围栏处。
范嘉文就势扑倒在地,对着余老爷磕头。力道绝不含糊,没几下就磕破了头。
“范老先生!”
黎修远看不下去想去搀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余老爷这才幽幽地说:
“文哥,你不愿我活着,怕我向父亲告密就算了,为何不管我们的亲儿子,害他英年早逝。连我们唯一的孙子在你面前,你也不敢相认?!”
范嘉文抬起血肉模糊的头,看了一眼黎修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范家的保镖拉开,那姿态几乎是押解着离开。一瞬间客船上鸡飞狗走。
范家的金丝秘书派人来要走大麻袋,并且感谢余老爷帮助范家大儿子找到尸骨,报酬会如期奉上。
这信息量实在太大了,黎修远一时也接受不了。我不知道拿什么言语安慰他,只好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抖动的肩膀并不似看上去那么强壮有力。黎修远含泪看了我一眼,反握住我的手,没有再说什么。
范家的大客船载着陈年的阴谋和罪恶开远了。
江中雾气弥漫,余老爷忽然哼起一首古老的歌谣。歌声就像江上的水雾一般,在江面上影影绰绰,伴着客船渐行渐远。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不可求思。”
8
范嘉文被人送去医院没多久,就死了。
听说死状非常恐怖。他的四肢扭曲着,似乎是抱着一副骨骸。殡仪馆的人也没法将他的四肢掰正,只好在范家人的授意下将骨头打碎摆正。
事后我对余老爷断案的手段赞不绝口。
“你奶奶只通灵,不会断案。”
“这样的说辞可别想糊弄您孙女我。”
“还记得隔壁镇的豁老爷吗?豁嘴那个,说话漏风的。”
“知道,她最擅长算命,是她算出来告诉你的吗?”
“她有个小姐妹早年在上海读书,和范嘉容是同学,听说过一些事。我又托人找了范家的老仆人,是有几个没跟着范家过香港。别以为范嘉文是误打误撞收养的亲孙子,他精得很,什么都知道。黎修远养在范家外,会更安全一点。”
我瞥了一眼旁边的黎修远,他笑笑表示不介意。这小子并不打算认祖归宗,而是准备考研,研究乌江的水利工程。
“我才不想管范家这些破事,”余姥爷继续说道,“我不是法官,也不是警察。没有追拿真凶的责任。我也不想审判谁。再说了,这些都是我这个老太婆瞎猜的,一点证据都没有,都是那个范嘉文自己心虚全招的。我啊,心里慌,每晚睡不着,想为范嘉容出点力。”
余老爷看了一眼黎修远脖子上挂的玉。美玉闪耀着冷光,似乎在对余老爷颔首致谢。
9
对了,蔡老爷还是算错了。我有一段好姻缘。
END-
我是猫言,喜欢请给个小心心❤,这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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