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洁不饱(莫名被封后的重发)
20世纪末,洛外作为军校,食堂尚实行高度配给制。——不但每个系有各自独立的食堂,每个学员队有指定的用餐区域,甚至每个人都有固定的餐桌座位,八人一桌,设一名桌长。
每到饭点,队伍在各自的宿舍楼前、教学楼下集结完毕,浩浩荡荡向着食堂进发。一路伴随军歌嘹亮,低压至眉的帽檐,整齐摆动的手臂,井然有序地穿行在光影斑驳的林荫路上,如一只只木筏幽然滑行于丛林河道,是军校里独特而令人回味的风景。
若路上的歌声不足以响遏行云,到得食堂门前立定后,仍需再唱一支歌。这时,省事的带队人会起一支短平快的歌,比如《加强战备》、《团结就是力量》等,照顾同志们满足口腹之欲的急切心愿。唱完歌,如果队干部没有别的吩咐,傲娇地冲带队人微微颔首,便是放行的许可,队伍便一路接一路鱼贯进入食堂。
这一颔首如给孙悟空摘了箍,一路行来的章法顿时大乱。进得食堂,摘帽子、脱军挎,放凳子、掏碗勺,取小盆、盛饭汤,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稀里哗啦,噼里啪啦。多年之后,想起这一幕,仿佛眼中还见那些男生纵跃跳脱、豕突狼奔的身影(尽管当年细窄的背影如今多半被拉宽了三分之一),耳中还充斥着那一片食欲横流的烟火嘈杂。
其实队伍到来之前,每桌上已经放好了四碟菜肴。取小盆往前冲的激动,是为了尽早打回全桌本餐的主食。——早晚是馒头稀饭,中午是米饭和汤,偶有包子面条米线炒饭之属,便是值得欢欣鼓舞的美味。承担打饭任务的多是男生,女生留守桌边,从桌肚里掏出各人碗勺,将桌上四盘菜分到各人小碗里。男主外女主内的格局,油然滋生出几分家的温馨。
这种分工颇有几分自然选择的意思,一则男生在队列排头,先进食堂,排队上有优势;二则饭汤新鲜出炉,女生多怕烫手;三则遇到包子炒饭这类抢手物种,需得有几分体力和稳准狠功夫,方不负身后嗷嗷待哺的桌友。比如一次日常的战术部署:宇哥看着馒头筐,问,你能吃几个?塔巴沉吟,宇哥已当机立断:“你左边!我右边!”于是两条人影倏忽不见。
菜肴是河南特色兼顾全国口味的,炊事班的班长们极力在食堂上演舌尖上的中国。匮乏的食材也没能阻挡他们的创作热情,常常因陋就简,偷换概念,做的不是伙食,绝对是自信。比如鱼香肉丝,完全蔑视猪肉、黑木耳辅以胡萝卜、竹笋的主流配方,竹笋难得,有时是黄花菜,有时是黄瓜,甚或以土豆丝代替,胡萝卜倒是每次都有。
饶如此,也常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发生,比如那盘经常改头换面出现在桌上的鱼香肉丝,福建人辣的涕泪交流,四川人摇头说不太地道。多数人也是在此见识到各地菜系,至少增长了对调味料的见识。比如花椒,南方学生多是初见这小小圆圆的一粒,浑然不知地嚼入口中,顿时麻苦冲喉,灌水喝汤均不管用,只能团团转作没理会处。如此数番,洛外人对于花椒都有了久经考验的戒备和警惕。
那时洛外系别不多,学长们口耳相传着四句顺口溜,高度凝练地总结出各系特色——学在一系,玩在二系,吃在三系,爱在四系。三系伙食之好名声在外,外系学员路过三系食堂窗户时踮起的脚尖也证明了这一点虚名。而身在其中的我们,似乎有一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懵懂,如今回忆中,深刻的美味似乎不多,然而必少不了包子,猪肉大葱包子。
多年之后,猪肉大葱包子因习大大主席套餐一炮而红,就有校友联想起,习远平当年求学洛外之时,是否也对食堂的包子情有独钟。肉馅的丰腴被面皮的醇厚中和,配以大葱几被淹没而不容忽视的辛香,皮薄处被汤汁浸得几乎透明,有不溶在手只溶在口的志向。一口下去,从唇到胃的妥帖,常常是不知不觉几个下肚,汤汁沿着指腕蜿蜒甚至沾染衣袖,才惊觉是怎样的吃相。
包子仿佛是每周供应一次,便如每周过一次美食节。最高纪录仿佛是二十个,究竟由谁创造,众说纷纭,已不可考。这般海量,靠定量供应自然是不够的,于是有邻桌间调剂的,——把本桌包子丢给邻桌心仪男生,还无视桌友的欲求未满,大喇喇宣布“我们桌吃不下啦”。——当事二人的儿子也有八岁了,至今仍在微信群里接受桌友的口诛指伐。
除非有暧昧氤氲,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于是有人将主意打到了邻队。邻队是男女分桌的,师姐们又都领悟到了保持身材的重要性,包子夜便颇有盈余。于是阿豹便常常腆着脸,貌甚恭谨地问学姐能否吃完是否需要帮忙,而身后四个男生嗷嗷待哺,捧碗翘首。
我当年能吃四个,亦是巾帼翘楚。如今想来,仍然觉得是极自然的事。想当年,饥肠辘辘的我们经过一天的课业和训练内务劳动种种磨难,在初冬的薄暮中向着食堂冒寒前进,若为包子,步伐便更加坚定有力。一屉屉冒着热气的猪肉大葱包子,成了每个人记忆深处最温暖最润喉的回忆。
挑食的自然也大有人在,几乎没人见过佳佳吃饭的样子,在食堂她永远保持着单手支颐的姿势,撑起纤长优美的脖颈,左顾右盼。多年后烟视媚行这个词流行起来,一提起“烟视”,我总会想起她那似乎看着所有人、又似乎谁也没看的目光。霞姐是个奇女子,早餐会自带一只生鸡蛋,打在碗里用开水冲成蛋花汤。就连食堂至味的肉包子,小魔也是只吃皮不吃馅儿,极富耐心地用勺子把包子掏成中空,将肉馅丢在碗里准备倒掉,时常遭遇白眼和叹息。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学期末总结时,有仁兄写自己常常吃到“碗洁不饱”——碗都吃干净了还不觉得饱,必然属于摇头叹息翻白眼那一类了。
当然也有菜不行的时候,辣酱于是成了每桌必备的佐餐佳品,一周干掉一瓶是很普遍的事。一开始是阿香婆,后来老干妈大行其道并后来居上,二十年来盛行不衰,我们无意中成了名牌崛起的历史见证人。
辣酱的产权多属女生,开瓶却责无旁贷是男生的事。宇哥惯用骑马蹲裆式,先吹一口气,一手握紧瓶身,另一手抡拳朝瓶盖猛击两拳,砰砰两声响彻大堂。然后旋而拧之拧而旋之,口中“开了开了”念咒不绝。祥子酷好健身,嘴角噙着自信的微笑,先活动一下肩胛,然后力贯双臂,举轻若重掂起辣酱瓶子——然而也不是每次都能打开。开瓶时举桌呐喊助威,瓶开处欢呼掌声雷动,红香鲜辣的一瓶老干妈,总能轻易点燃我们的热情。
特殊的就餐制度,连同更加特殊的住宿、劳动、训练、护校等等制度一起,共同织成一张大网,将天南海北、个性各异的我们密密裹扎在一处,无缝可漏,无孔不入,于是所谓矜持和生疏在推碗递勺间日渐消退,一粥一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于是胡吃海聊,插科打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大周是贵州人,一副忠厚本分嘴脸,初时话不多。一日感慨,这伙食,我们寨子里过年才吃得上!我们表示不信,嗤之以鼻。
大周接着说,真的,我们那里很落后的,一年才吃一次肉。我是寨子里第一个大学生,走的时候全寨老小送我到寨口。他语气很平淡,平淡得十分真诚,我们将信将疑。
寨子最穷的人家只有一条裤子,谁出去谁穿。——那时我等未识人间险恶,目光中开始同情,宇哥已经忍不了,撤碗而去,背后犹可见他咧到耳根的嘴角。我等恍然而悟,拍案而起,一边激愤大周欺骗无知少女,一边激愤自己居然成了无知少女,抄起抹布劈面扔过去。大周一闪身,抹布恰落入碗中,他声色未动,施施然起身去刷碗,淡淡地埋怨:这些人,真话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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