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染匠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徐染匠起来时,天刚麻麻亮,他不着急做饭,轻车熟路走向外间,光线有点暗,顺手摸向门框,拽了一下灯绳。四十五瓦的白炽灯泡被唤醒,发出慵懒昏黄的光,外间忽然有了暖意。不到片刻,徐染匠房顶冒起黑烟,高高探出的陶瓷管烟筒用力吸气,和升火的染匠打着配合,青烟缕缕升腾,灶间的火便熊熊燃烧。胖大婶也是在这时去公厕方便,看到这烟就知道,染匠升火又要准备开工。
徐染匠的家住在东站密密麻麻的平房区里,门前不远,隔条马路就是公共厕所。厕所建得早,他的房子盖在后,也就是因为离公厕很近,他才能占住这块地盘,用碎砖头旧房架油毡纸盖起一座简易房,能遮风挡雨,一个人在里面单吃横睡。他建房时东站这里像荒郊野外,只稀稀拉拉几小片住宅,十几年过后,人越聚越多,一户人家的房子前后又增加两三户,房子也下出许多崽崽。徐染匠的房子用不着下崽,他始终是一个人,他原来圈出的院落就显得宽敞。
徐染匠从在这里落脚之后就开染房,师从何人无法知晓,顶流手艺有目共睹,染出的衣服靛蓝深邃,红色活泼,穿身上好久,不大会褪色。大姑娘小媳妇都爱找他,花上两三毛钱,就能把自己打扮漂亮,所以徐染匠不愁没活,大染锅也从最初的一口增加到两口。他一天到晚手不拾闲,钱赚下不少。借壁儿邻居胖大婶常常炫耀,她儿子是工人,工人加班加点干,一个月进项不过十几块,染匠活好时月入三、四十,差点时也比胖大婶儿子挣得多。
赶上天好没活,徐染匠会坐在院中晒太阳。他坐的小椅子很特别,那也是他自己的手艺,四块木方一块板,还有一个直直的靠背,坐在上面后脊梁拔得笔直。来往邻居和他打招呼,也借机看看清楚这个独居男人。染匠在屋里干活,大铁锅蒸腾雾气,他的脸就比别人白。他前身从下巴开始直到膝盖,一年四季围着看不出原色的大围裙,脚上穿着大头鞋,鞋是草绿色,裹着一个棕色前脚尖,是胖婶儿子省下的劳动保护,两元钱卖给了他。
徐染匠并不老,四十刚出头,小时患过佝偻病,骨胳没有伸展开,人长得瘦小。还有那张嘴,门牙掉缺没补,一说话豁窟窿直露风,呜拉呜拉吐字不太清。
徐染匠的门前原本用木棒支起一块木质白底黑字的商匾“徐染坊”,后来被人摘下跺裂踩断,他就再也没支招牌,老熟人都知道东站那片大公厕旁有个染房,人们的口碑就是招牌。
徐染匠的房一分为二,里间半铺炕,一个行李卷儿,挨着炕立张三屉桌,上面锅碗瓢盆吃饭家什一应俱全;外间就是作坊,北墙两个大灶,三口大泥缸;靠南墙从棚顶垂下几根铁丝,吊着三根竹竿,染好衣服分门别类挂在其上。
徐染匠是个全乎男人,也想找媳妇,不断有好心人给他介绍对象,有带着三四个孩子的寡妇,也有瘸子和聋哑人。相了几次没成,染匠有些灰心。染匠对胖大婶说,我门槛不高,但也不能有眼就当好窝头,找个人天天在一起,看不顺眼过着多别扭。年龄越来越大,婚事越来越难,他把日子过得抠嗖,又不能满大街喊我有钱,来染房的女人,只图他的手艺,压根没人正眼瞧他。
初春的一天,徐染匠扯开一包染料扔锅里搅匀,用手点测锅里水温,凭经验感觉温度合适,又向里添加配料。如此反复调试染料溶液浓度,水温一上来,就将要染的同色衣服小心翼翼平摊进沸腾溶液之内,用两根带拐叉的木棒慢慢攉拢,让衣服均匀地吃透染料。
着色需要温度和时间,约摸着衣服吃透了染料,徐染匠就用一块木板杠将衣服压没于溶液之中,然后甩甩手走进里间,拧开靠炕沿桌边的收音机旋钮,里面正在播放李和曾演唱的辕门斩子。染匠抬腿上炕靠着背卷,眯着眼睛听得沉醉,时不时微晃脑袋,嘴里跟着哼哼两句。
“咣咣咣”一阵声响,把徐染匠吓了一跳。他坐起来,抬头见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女人脸。徐染匠赶紧下地,趿拉着鞋走出屋。
你找谁?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大哥,没走错,俺是要饭的,快一天水米没打牙,想在你这讨点吃的。
你是关里的?
嗯,老家遭灾了,这青黄不接时要饿死人,没法子到关外找口吃的。
徐染匠看这女人,眉眼周正,不胖不瘦,脸灰突突多日没洗,却光滑没有褶皱。他让她在外面等,他走进里间,端起大泥碗,碗里大半下高梁米饭。他刚抬脚又站住,回身从搪瓷盆里舀了一勺酸菜粉条扣到饭上,抽出一双筷子,端着碗走出来。女人忙不迭地接过去,徐染匠房檐下有个高腿杌子,他让她坐,她瞅都没瞅,站在那开始狼吞虎咽。
女人把脸埋在碗里,徐染匠转着眼珠细细打量。女人个头和染匠不相上下,梳着两根短辫儿,穿一套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裤,肘弯、膝盖处都打着补丁。脚上穿着黄胶鞋,前尖薄薄一层,大脚拇指眼看就要钻出来。
那个女人把头抬起,用舌头舔着嘴唇,举着空碗看向染匠。染匠早把目光挪开,听女人喊大哥,他又看向女人。
吃饱没?染匠问
没太饱。女人赧然一笑。
徐染匠没有犹豫,开口嘱咐女人:你等着,我去借壁儿家看看。
徐染匠再回来时,手里掐着两个窝窝头,染匠向胖大婶要,胖大婶以为染匠自己要吃。染匠把窝头递给女人,女人用空碗托住,随手掰一块刚扔进嘴里,眼泪就叭哒叭哒往下掉:大哥你是个心善的人,妹子怎样能报答你!
徐染匠哪见过这个:别哭了,哭着吃东西怕呛着。
徐染匠想起锅里染着衣服,开门进屋,用木叉子翻了翻。
女人随后跟进,问徐染匠:嫂子没在家?
我自己一个人过。
女人没作声,眼角掠过一丝欣喜。
咽下最后一口窝头,女人咬了下嘴唇。
女人从锅灶边拿起大瓢,伸缸里舀出半瓢水,麻利洗净刚用过的碗筷,抖抖手,抬腿走进里间。
这锅衣服煮染好,徐染匠用木叉子向外挑。
徐染匠挂好衣服走进里间,女人正伸手去拽炕上的行李卷儿。
“那啥,那炕不用收拾,你走吧!”
女人停下手,转身说:大哥,哪能吃了你的饭,抹抹嘴就走?
女人继续动作,要打开被卷,把被叠起来。徐染匠一把抢过来,顺手又推到炕里。
被头油光锃亮,忘了多长时间没洗,褥子上污渍连片,藏着许多隐私,徐染匠的脸像染了红色儿,不能让女人发现他的不堪。
女人愣怔片刻,略带羞涩对徐染匠说:我心里不安,总要帮你干点什么才好。
徐染匠不敢看女人,眼睛有意盯向别处,听女人接着说:大哥,我们结伴出来四个人,到这城里分头讨要离散不见,我一个女人四处流浪,睡觉都没有个固定地方,要不大哥你就收留我,我什么都能干,粗活脏活你尽管吩咐。
徐染匠心里对女人满是怜悯,可她来路不明,哪能随随便便就留在家里?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东站这地方生人多,要多留个心眼,街道干部没少给居民提醒。
徐染匠“这、这”了两声,明显表示犹豫。女人并不气馁,进身靠近徐染匠,口气坚决地说:大哥,四处讨要的日子有多难?我一天也不愿意再出去,想留下来和你过日子。你收留我,我好歹能吃口饱饭。
和自己过日子,这是徐染匠的痒痒肉,他闻听心不觉一颤。女人的气息喷在徐染匠的脸上,像提醒他形象枯槁、容貌丑陋,他忽然嗑嗑巴巴,连声说道:咱俩、咱俩不合适……
没啥不合适,我愿意就合适。说罢女人又向徐染匠跟前凑了凑,徐染匠躲无可躲,一屁股坐到炕沿上。女人不胖不瘦的身子随即歪向徐染匠,徐染匠脑袋下意识偏向女人胸脯,虽隔着一层衣服,他却闻到向往已久的女人味道。
女人索性转过身子,与徐染匠面对面,伸出双臂把徐染匠用力箍住,徐染匠的脸与女人的胸贴在一起,那两团肉似两枚燃烧弹,把徐染匠烧得忘乎所以。
女人用一只手去解徐染匠上衣扣子,手“无意”划拉到染匠下巴,那几根稀疏胡须,马上成为导火索。染匠那堆干柴腾一下子被点燃,顷刻间他的防线土崩瓦解。他疯狂地撕扯起女人衣服,女人此刻却异常清醒,让染匠起身去闩门。
徐染匠感觉桃花运汹涌而来,挡都挡不住,自己能赚有钱,养个女人轻飘飘。天上掉馅饼,祖上积德,这是想啥来啥。
有了云雨之欢,徐染匠整个人像久旱逢雨露的禾苗,立马支楞起来。他咂巴咂巴滋味,越品越觉出女人的好来。
女人留了下来,顿顿吃饱饭,脸庞泛出红光,稍一梳洗打扮,宛如画上美人儿。染匠兴奋得夜夜与女人欢爱,天天合不拢嘴。倒是胖大婶冷静,偷偷提醒染匠,谁脑袋上都不贴签签,好坏要自己品,热乎时高兴,若被甩了岂不闪得难受。其他邻居也心存疑惑,私下里议论,女人不是来骗徐染匠?毕竟徐染匠开染坊,手里攒下几个钱。
女人自然理解邻里的眼神,她不在乎,她嘴甜人也勤快,不长时间就和邻居相处融洽。哪家小媳妇有事出去,孩子送来染坊;胖大婶家来了客人忙不过来,她去厨房帮着摘菜做饭。来染衣服的人进了徐染匠的院子,也是女人抢先迎上去,紧跟着才是徐染匠出来,见人们用眼神询问,徐染匠就喜滋滋地介绍,这是我屋里的。
噢,怪不得染匠这么多年没结婚,原来是心里早有人。
有美人相伴,徐染匠不再那样瘦小猥琐,腰杆挺直,整个人容光焕发。
女人很勤快,徐染匠家里的墙角旮旯,柜子抽匣,炕上的被褥,窗上的玻璃,就包括那个烧水的洋铁皮壶,她都擦得锃光瓦亮。
那天晚上两个人刚要亲热,女人想起了什么,挪开枕头,揭开炕席,从底下拿出一个蓝布包儿:你瞅瞅,这存折随便就塞炕席底下,差点让我当垃圾扫走。
徐染匠的老脸微微一红。他没有严实的箱子柜,家里值钱的物件就是墙上的挂钟,桌上那台收音机。他原本把存折搁在挂钟里,见女人成天擦灰,他怕女人发现,就把存折包好,弄得扁扁乎乎放到炕席下,不成想还是被女人发现了。
女人磊落大方,徐染匠感到自己多心,有些心虚,也有些炫耀:“你看没看折里有多少钱?”
“我打开布包,见都见了,能不看?好家伙,里面有两千多,把我吓够呛,赶紧又包好塞回去。”
“既然你知道,我也实不相不瞒,这么多年开染坊,去掉自己的吃喝开销,就攒下这些。我也不知你能不能和我长远,所以就没和你说。”
徐染匠说完,把眼睛直盯着女人看。
女人打了个哈欠,往被窝里钻了钻,没有看徐染匠,自顾自地说:我家里还有爹和娘,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你要是同意,哪天咱们回关里,我把爹娘也接来,咱们正经八本登记结婚,踏踏实实过日子。
女人这副坦然神态,羞得染匠无地自容,悬着的心顿时放下。想想没有什么不对劲,四处讨要,居无定所,遇上自己,也算女人有福气,问问左邻右舍,有几个男人能挣过自己?穿长袍披马褂,没有会不着亲家的,露水鸳鸯迟迟晚晚要转正,自己老点丑点,可但凡为人做事,都有所图,功利心少不了。想到这,徐染匠的自信陡增,一骨碌翻到女人身上。
第二天一早,徐染匠趁女人去厕所,把存折摸出来。不管怎样,还是自己藏着放心。
一晃两个月过去,女人催徐染匠说,你这活没个歇息时候,不如关几天门,咱们回关里,把正事办完再一落一稳开店赚钱。徐染匠想想也是,一拖再拖没个头。
两个人去城里大商店置办行头,女人给徐染匠选了一套灰色人民服,上衣两个兜带着盖盖;给自己选了一件碎花细布的布拉吉,又买了一双黑色拉带皮鞋。
买完东西,女人拉着徐染匠去往火车站,在一个白底黑字的大框框前,女人仰着脖子,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列车时刻表。徐染匠也站那看,他更多在看女人专注的神情,反正有她掌握着,自己不必操心,跟着走便是。
徐染匠早早和胖大婶打好招呼,让帮忙照看家,也把洗染的衣服等顾客取走,不再收新活,告知要染衣服的人,别着急,十天半月的,自己一准儿回来。
转眼到了出发日子。
女人早早起来,抓两把小米下锅,又搁进两个咸鸡蛋。女人告诉徐染匠,他们要坐的列车九点十五发车,早点去车站等着,免得赶时间着急。
马上就要办一件人生大事,徐染匠心里甜滋滋,渴望已久,梦想成真。粥熬好晾凉,染匠唿噜唿噜喝下一碗,见女人还在忙活,就催促她也快来吃。女人说,想起回家心急兴奋,实在吃不下。但还是很听劝,稳稳当当坐下,象征性地抿了几口。徐染匠看女人不吃,锅里还剩下一碗多,索性盛到自己碗里,三口两口灌进肚子。
桌子上两个红皮咸鸡蛋,徐染匠抓手里还温着。他伸手递给收拾东西的女人:你没吃饭,带上饿了垫巴垫巴。女人很自然地接了过去,随手塞到准备随身带的花布包里。
除了手头现钱,徐染匠把那张存折找出也随身带上。还没出发,徐染匠就不自觉用手去摸衣兜。
女人嗔怪染匠,你这样,小偷一眼就能发现,一掏一个准。说着话拽起花布包,往染匠眼皮底下一送:我背它不撒手,咱俩形影不离照看着,比揣兜里安全。徐染匠稍一犹豫,到底把存折从衣兜里掏出,小心翼翼往小包里装。女人忽然又有了主意:“咱不是有个小饭盒么,把它装小饭盒里,大小正好,不怕折,也不怕别人剌包。”
收拾停当,两个人坐上公交车,咣咣当当到了火车站,车站候车大楼外墙上的时钟,这时刚刚指向八点一刻。时间还早,女人去售票处买完车票说想在附近转转,转转时间过得快,也好找个商店,顺便买两个面包,车站里有但死贵。
转到离车站能有一站地远的惠工广场,徐染匠就觉得肚子滋滋拉拉不得劲,不上厕所不行了。女人说这地方不熟,哪里找厕所,你还是回车站进候车室。
徐染匠的肚子不受控制,顾不上多想,拎上随身带的大包就往回走,女人在他身后嘱咐:方便完就在候车室门口等我,我买完东西就去找你。
徐染匠方便完浑身舒服,乖乖地出去等女人。不长时间,女人拎着两袋面包拧拧嗒嗒走向徐染匠。她要把面包塞到徐染匠的拎包里,无奈里面东西装得太满,实在塞不进去,女人只好收进自己的布包。
广播里通知排队剪票,两个人随着人流慢慢移动,到了车上,顺利找到座位。徐染匠屁股刚一挨座位,肚子又开始难受,女人说车不开,也不能上厕所,我去找列车员,看能不能照顾照顾。
徐染匠说你快去,再晚恐怕来不及。
女人背着小包向两个车厢连接处走去。车上人不多,徐染匠眼看着女人走到乘务室,向里瞅了瞅,大概没人,又向前走,染匠看不到女人了,女人走出他的视线。
染匠暗骂自己不争气,平常很少肚子疼,逢大事偏偏跑肚拉稀。车上的广播响了,火车头哐哧哐哧,列车缓缓启动。徐染匠咧开嘴角,厕所门打开,可以顺利解决难题,女人不必再找列车员。
徐染匠从厕所回到座位,依旧没见到女人,他担心女人找错车厢,起身前后撒摸。到处都是陌生面孔,染匠的心开始慌慌。
徐染匠看到一个戴大盖帽扛肩牌的乘警过来,和人说他的女人走失不见。乘警了解情况对染匠说,近阶段这事发生过几次,女人大概已经下车。徐染匠顿时有些头晕目眩,不知如何是好。乘警说你不要太着急,我们在车上再找找,找不到你就近在新民站下车,坐车返回,看她是不是回了家。
徐染匠在新民回返,他记住乘警的话,出火车站第一时间去银行挂失。可是晚了,他存折上的钱上午已被人取走。
徐染匠想起在惠工广场附近,他看到有银行的牌牌,自己回候车室去上厕所,女人在那时取了钱?
徐染匠去派出所报案,警察分析,女人拿到钱没有马上走,是怕徐染匠发现报警,她没有逃脱时间;和他一起上火车,在车要启动时迅即下车,乘坐另一车次离开,任谁也再难找到。至于坏肚子,警察说,女人有可能在熬的粥里放了少量巴豆,你吃的量大,反应明显。
徐染匠欲哭无泪。这是烂眼睛招苍蝇,越瘸越有棍子杵,怨谁呢,只能怨自己有眼无珠。
被骗个精光,徐染匠萎靡不振老了许多。两千多块,一件一件衣服染,几毛几分省,这钱就是他的底气。徐染匠用各种污糟词汇骂女人,起初胖大婶怕他想不开,天天过来劝,邻居们也纷纷表示痛恨。
事情过去很长时间,徐染匠的愤恨丝毫未减,胖大婶倦了,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当初也不是没提醒他。
不管怎样,女人这个事已是死局,徐染匠再恨也无法破解,邻居们以后听到他再骂,也就无感,不过找他染衣服的越来越少,人们俨然以为他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