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
图片来自网络
东京的秋天一如既往的潮湿。
商厦外墙挂着的广告招牌散发着廉价的霓虹光，倒映在因为雨水而异常光滑的地面上。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了梵高的《星月夜》，和那幅画上旋转的光晕一样，眼前的一切绕的我头晕。
“呀！这是小秋吧！”不远处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是我啊！我是美咲啊，藤冈美咲！”
我花了很久才意识到她说话的对象是我。
“啊……您是……”我在脑袋里搜刮关于这个女人的信息。
“我们一起上过英语会话课的，国中的时候！你不记得了？”女人动作夸张地拍了拍脑袋，“对，国中二年级的时候！”
“啊，真是好久不见啊！”我装作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兴奋地抬起头，女人额头上的数字闪着幽幽的蓝光——125，看来我在课堂上真的和她说过不少话。
这个算是超能力吗？我曾经这么问自己，如果算的话，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能力吧。国中二年级的某一个清晨，我穿着皱巴巴的校服来到客厅，睡眼惺忪地望着正在准备早餐的妈妈。我伸手拿起一杯牛奶，突然发现她的额头上赫然印着一个阿拉伯数字“0”。
“妈，你头上是什么啊？”我指着她的额头，看着那个数字像打篮球时的记分牌一样被抽走，露出了下一个数字——“1”。
“诶，有什么吗？”妈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解地看着我。
“没，没什么。”她头上的数字变成了“2”。
“嗯……妈，我今天早上的煎蛋可以加番茄酱吗？”
“可以啊，以前不也一直是这样吗？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净说些奇怪的话。”妈妈嘟囔着，回到炉台前，她转身时，我清楚的看到她额头上闪烁着一个大大的数字“3”。那一天起，从我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在额头挂上了一个用来计数的显示屏，屏幕上记录着我与对方说话的句数。当然，大多数人的数字都是“0”，所以当我看到阳子时，我竟然对自己的眼睛产生了怀疑。
“诶！你来东京一年多了吧，你没有去过秋叶原？”住同一栋公寓的田中拍着因为油炸食品而膨胀得过分的肚皮，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眼神盯着我。
“我有什么理由去吗？”我慢条斯理地喝着味增汤。
“你大概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住在东京却没有去过秋叶原的男子大学生吧……”田中摆出一副惋惜的表情，“秋叶原可是东京的精髓所在啊！”
“是吗？”我没有自信可以反驳这个狂热的死宅，于是，当天下午，我被田中生拉硬拽地站在了秋叶原的街道上。
“喂喂，你知道那是谁吗？”田中指着一栋灰色建筑上的巨幅海报，海报里是一个黑发和服的二次元少女。
“嗯，是谁？”我放弃了猜测，对我来说漫画里的人都长得差不多。
“是我老婆。”他露出一个恬不知耻的微笑，“我预定了她的手办，今天就是来接她回家的。”
“那真是，恭喜你了。”我想这个家伙一辈子也不可能交到女朋友了。
我一个人徘徊在一家玻璃窗都被各种海报封死的手办店门前，半个小时前我拒绝了田中的盛情邀请，选择了在门口等他。我对取手办的流程没有了解，但我依然不认为这么长的等待时间是正常现象。
“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无人应答”我狠狠按下挂断键，下定决心要去把田中那小子揪出来，那家伙一定是看手办看到入迷了。
“不好意思啊，你能帮我拍张照吗？”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纤细的女声。我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女孩，右眼上蒙着白色的眼罩。是cosplay吧，我这样想着，答道：“可以啊。”我接过她递来的手机，淡粉色的手机壳上挂着白色的猫形挂件，“要把后面的大楼拍进来吗？”
“嗯，尽量拍进来吧，谢谢了。”女孩灿烂地笑着，左眼下的泪痣却让这份笑意显得很单薄。
我按下快门，“可以了。”女孩走到我身边，一阵风撩起她过于长的刘海，额头上的数字映入我的眼帘——“18420”。
“怎么了吗？”女孩很快注意到我错愕的表情。
“没什么，不过，不好意思，请问我们认识吗？”她额头上的数字在我说话的同时变成了“18419”。
“你在说什么呢？我们不认识啊。”女孩多半认为我在不怀好意的搭讪。
“啊，这样啊，失礼了，你长得有点像我一个熟人。”我尴尬地笑着，随口扯了个幌子。
“是这样啊，那，我先告辞了。”女孩微微鞠躬，“对了，我的名字是上野阳子，下次可不要把我和别人弄混了，拜拜！”她冲我挥挥手，转身离开了。
我呆立在原地。在我获得了这个没什么用的能力的十年里，她是唯一的例外，为什么会是倒数呢?倒数的话，这个能力不就连计数的作用都没有了吗？
“喂喂，我可是看到了，你是在搭讪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田中拍着我的肩膀。
“我……”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有关自己能力的事，所以现在也没办法解释，“算了，回去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上野阳子的事困扰了我好一阵子，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也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为了一篇论文每天奔波在图书馆和实验室之间，最终上野阳子这个名字被我完全遗忘在了脑后。
图书馆后有一条很安静的小路，树木繁盛的枝条相互勾结着，形成了一个绿色的穹顶。我喜欢走这条路去实验室，虽然远了一点，但是这难得的惬意能有效安抚我紧绷的神经。
“哎哟。”我身边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闷响，接着是一声惊呼。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一个女孩仰面躺在湿润的草皮上，看起来好像是从树上掉下来的。
“你没事吧？”我上前把女孩扶起来，因为泥土湿润的缘故，她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没事，没事。”她冲我笑笑，右眼的眼罩白得有些刺眼。
“上野阳子？”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啊，上回在秋叶原的小哥！”
“我叫里见秋。”我递给她一包面巾纸，让她擦擦身上的泥，“说起来，你也是K大的学生？还有，你在树上干什么？”
“啊，我是文学系的。”她毫不客气地用完了整包纸，“那棵树上的柿子看起来很好吃，我想去摘一个。”
我抬起头，果然头顶茂密的枝叶里藏着不少鲜红色的果实，在这条路上来回这么多次，我居然没有发现这是一棵柿子树。
“你，很喜欢吃柿子？”
“是啊，柿子是我最喜欢的水果。”提起柿子，上野阳子的眼睛似乎在发光。
“那正好，”我取下背包，拿出夹层里那两颗熟透了的柿子，“我老家寄过来的，寄了很多，你要是想要我还可以去给你拿。”
“真的可以吗？”她迅速接过了柿子，“这样吧，以后我们一起吃午饭吧，你给我拿柿子，我给你买味增汤！”
“这个，”我仔细想想，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午餐会喝味增汤的？”
“我不知道啊，不过我也会喝嘛，算是缘分了。”上野阳子咧嘴笑着，这回那颗泪痣似乎无法阻挡她的笑意，“那么，明天中午见咯！”
阳子对于柿子的喜爱的确出乎了我的意料，在那天之后的一个月，每天中午她都会出现在餐厅角落里的双人桌边，安静地等待着我，或者说是柿子的到来。一个月后，老家寄来满满一箱子的柿子见了底。
“这是最后一个柿子了哦。”我把柿子放在她的餐盘里。
“诶？不会吧？我吃了那么多吗？”她一边拨弄着柿子，一边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果我还想吃柿子怎么办啊？”
“呃……只有去我老家了吧……”她在吃第二个柿子的时候就表示过，从此以后再不吃超市里卖的柿子。
“我去你老家，总觉得怪怪的，一般会带回老家的，只有女朋友吧。”
“的确是啊。”
“那，那我当你女朋友吧!”她突然眼神坚定地看着我。
“为了柿子做到这一步?”我不可置信。
“也不全是为了柿子啊。”阳子低下头，刘海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掀了起来，“5125”的字样闪着蓝光。
“好啊。”我说完，喝了一大口味增汤。
最近，阳子说想要换一个清爽的造型，于是把刘海扎起来了。每一次和她见面，我都能清楚地看到她额头上的数字越来越小。我不知道数到零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但我的心里的不安已经开始翻腾，我刻意减少和她见面的次数，但是那个映着幽幽的蓝光的数字已经小于50，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喂，你小子最近总是闷闷不乐啊？怎么了？和你女朋友吵架了？”田中端着咖啡从我书桌旁边经过，“你应该让我见见她嘛，我可是情感专家哦。”
“你二次元的老婆恐怕帮不上忙。”我装出一副认真写论文的样子，可不知道为什么，精神完全不能集中。
“你这个叫过度保护啊，连专业和班级都编幌子骗我，你这样可不行啊！”田中拍拍我的肩膀，打算要走。
“等等，你说什么专业和班级骗你？”
“你说你的女朋友，阳子小姐是文学系B班的，我好奇她长什么样子，就拜托在学生处工作的朋友帮我查了一下，”他顿了顿，“结果，根本没有这个人嘛，不止B班没有，整个文学系都没有。”
“会不会搞错了？”我很清楚这个胖子在打探消息方面有着出人意料的天赋。
“不会，不会。那个朋友很靠谱的，他可是我的同好哦，那个手办还是他……喂喂，里见，你去哪里啊？”
阳子就站在我面前，五分钟前我告诉她我在文学系的宿舍楼下等她，而她却在两分钟前出现在我的身后。在节能路灯发出的惨白的光线下，阳子显得很虚弱，她身影的边缘似乎会最终融进背景中的灌木丛里。
“我问你到底是谁啊？”
“你不是文学系的？”
“你是K大的吗？”
“不是也没关系啊，你是谁都没关系啊，告诉我就行了，我不会介意的。”
“你说话啊！”
阳子低着头，一只手按在眼罩上，一言不发。
“告诉我，求你了。”我把手搭在她肩上，我第一次发现她原来这么单薄。
“对不起，秋。”她终于抬起头，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又添了新的，“对不起。”
她光洁的额头上，一个大大的“1”冷冷地闪烁着。她挣开我的手，转身，小跑着，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没有追她，也没办法叫住她，在数字“1”的时候结束，是不是刚好呢……
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失去了和她的联系，或许不只是这一周，还有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周。
“喂，小秋啊，我寄去的柿子要记得吃啊，还要给阳子吃哦。”听筒里，妈妈的声音有些失真。
“嗯，我知道了。”
“说起来，我前几天才想起来，你小时候有一个叫上野阳子的玩伴呢……”妈妈似乎是欲言又止。
“是吗？我没有印象了呢。她现在在哪里啊？”
“她啊……小学五年级还是六年级的时候，和父母搬去了东京啊。”妈妈突然叹了口气，“在东京没待到两年就出车祸了，那时候你才初二吧，我们也就没告诉你，我还去了那孩子的葬礼，撞到她的车是载钢筋的施工车辆，听说，她的右眼睛被钢筋戳穿了，太惨了……”妈妈的声音颤抖着。
“我，知道了，妈妈,我还有点事……”我缓缓挂断电话，缓缓放下手机，缓缓拨通了阳子的电话。
“小秋，”阳子的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见，“你来那棵柿子树下吧，我有话要说。”
我没有回答，我的脑海里浮动着那个蓝色的“1”。
那条小路一如既往地安静，或许有些太安静了，我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吵得我心烦。柿子树下，阳子穿着我初见她时的那身制服，眼罩似乎是很久没换过了，泛着微微的黄色。
“小秋，我不久前才想起来一些很重要的事。你大概不会相信吧，但请你听我说。”夜晚的凉风拂过她的衣裙，她的衣襟却仿佛凝固了一般，纹丝不动。
“我已经死了，在我咽气之前，我突然想起了小秋。我在东京过的一点也不开心，我一直盼望着哪个假期能回去，回去和小秋聊聊天，我有很多话想给你说，于是，我用最后一点意识祈祷着，能再和小秋说说话，说很多很多话，从白天说到晚上，从秋天说到春天，但是，我……”她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来，“最后，最后，我想和小秋，好好的告别。”
我走上前去，把她搂在怀里，她的身体是冰凉的，那种凉意透过我的衣服传到了我的胸腔里，我的心脏似乎被冻伤了，尖利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
“那么，小秋，再见了。”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嗯，再见。”眼前的模糊让我看不见阳子额头上的数字，但我感觉到怀里的她慢慢变轻，我闭上眼睛，再睁眼的时候，面前只剩下那棵高大的柿子树。
“嘭”一个柿子从树上掉到我脚边。我弯腰把它捡起来，打算留到明天中午吃。
文/鸣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