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约作者文章合集行距版权连载小说

日出之国 一

2018-09-12  本文已影响349人  lostdays

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骑着自行车,晃荡在一条笔直的大路上。

现在想来,那的确是很多年以前了,从那天开始的一直延续到今天的时间,已经在我的脑海里长到数不清的地步。以至于如今的我想要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比如行人啦,车流啦,天空啦,阳光啦,风啊鸟儿啊之类的景象的时候,要么是和那份深切和模糊的回忆完完全全搅在一起,无从分辨,要么就是在记忆中自相矛盾,让人找不出来真实的本源。

于是在那个下午,我骑着自行车,晃荡在一条宽广的大路上。

在记忆中,阳光是从我的身后斜斜地打来的,暖暖地拍在我穿着白衬衫的后背上。我记得那时候我极爱穿衬衫,又偏爱黑白,所以白衬衫多半是真实的细节。和煦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投在斜前方,让我能一边低头骑车一边看到双腿和车轮滚动的影子,那影子不停轮动着,高低起伏,却又一直陪在我的旁边寸步不离。

就这样,我陪着我的影子,在阳光下骑着车。当时我所居住的城市是座风景优美的,有很多人来养老和度假的城市,所以路旁一定有许许多多的树,而且都是那种已经生长了许多年,也见过了许许多多的事的大树。这些大树排列在道路两边,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形成了一片又一片安静的小树林,就在川流不息的车流旁边。记忆在这些树林里出现了第一个差错:那是一条颇为繁忙的大街,所以理应是嘈杂的,有数不尽的车子从行人的身侧飞驰而过,呼啸着去往各自的目的地;但那些小树林,那份静谧在记忆里又是确实的,我清晰地记得当我骑车穿过它们,当我穿行过那些繁盛的古木之间,我能从耳旁听到一种无声的,一种绝对安静的音乐,甚至没有风和蝉的干扰,在那些小树林间,的确有一种宁静的天籁在久久环绕。

就这样,我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嘈杂和静谧之间。自行车和少年在回忆里变成了一根穿着针的线,它们穿起了城市和树林,穿起了嘈杂和静谧,就好像两位无名的神在这根线上缔下了一个合约:让现代和原始,让人类和自然,让热闹和安宁共存,交替出现在一条永远也没有尽头的道路旁边。

但当时十八岁的我并没有想到这些,我就只是骑着一辆白色的自行车,带着好奇在一条陌生的大路上东张西望罢了。时间褪去了多余的心绪,到如今我已想不起当时的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记得有一种,陌生而又亲切的感情徘徊在我的胸口,凝实,又律动着,久久不去。

因为那是我第一天离开故乡,踏上异国的土地的日子。


那天我在做什么来着?

我打开新家的门,草草整理了房间,把带来的那一点行李展开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就下楼去取了别人为我准备好的车子。其实自我上了中学,就再也没有骑过自行车了,所以即便从前学过,我也还是在离开那片街区之前,先在附近的小路上歪歪扭扭地蹒跚了两圈。记忆中那天的阳光比我想象得要更烈一些,我才在小路上骑了几米远,就感到汗水开始从额头渗出了。于是歪歪扭扭地拐过一个小路口,我就扶着车躲进了一小块阴凉的地方。

我进去的时候,就看到那里除了我,已经有一位阳光的难民了:一个小老太太正坐在自家的门前,摇着一把扇子,低下头在那里正摆弄着几盆花。

我有点局促,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就那么扶着车站在那里擦了擦额头的汗。

大概过了一小会,老太太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那时候我的日语还很不好,几乎听不懂什么,就纠结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但现在看来,她恐怕只是在向我抱怨天气罢了,向另一位躲在同一片屋檐下的,阳光的难民抱怨那让人不爽的天气。

我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回答,就磕磕绊绊地说了我唯一熟悉的一句日文:“抱歉,我不太懂得日语。”

她愣了一下,看了我两眼,又点了点头,说了句什么。

我猜她是在问我从哪里来,就回答说中国。

她似乎起了兴趣,又张嘴说了一串什么。现在想来,她估计是在问我来了有多久,习不习惯之类的事,但当时的我哪里有心思用完全不懂的语言同人攀谈,就只想着该怎么摆脱这份尴尬的境况,于是我赶紧向她点了点头,重复了几次“抱歉”和“我不懂日语”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就骑上车从她身边逃开了。

现在想来那真的是份尴尬的经历:莫名其妙的问答,以逃跑作为终结的对话。如果放在现在我可能会稍微在意一些,甚至主动去在记忆里对这段难堪的做一些修饰和补正之类,但当时的我胸膛里跳跃着一份对陌生的期待和热情,我的心态还停留在旧的生活里,但眼前新的世界已经向我敞开了大门。所以一小会后当我骑上了那条大路的时候,我就差不多已经将这件事遗忘得一干二净,一直到很多年后的这个深夜,我都没有再对自己提起过这件事。

于是那天我就那么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跑到了那条以和平为名的大路上。


我的家乡是一座塞外的古城。

虽说是塞北,但是夏天也是有十足的存在感:墨镜,阳伞,冰淇淋,姑娘们的肚脐和大腿,一样不少。夏天到来的时候,街边总能见到那种撑着一把大伞的贩卖冷饮的小车,往往用广告纸贴成蓝色,上面有个盖子,打开之后能看到保温用的棉被,而小贩们就把手从棉被的间隙伸进去翻找那些货物。这些小贩买的冰淇淋往往只有几种,一来是方便进货,二来也省去了翻找的麻烦,往往几下就能把客人要的东西从车子里翻出来。

虽然我常常能见到他们穿行在大街小巷的路边,但实际上我几乎从来没有去他们那里买过东西——我母亲是极讲究的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的那种,典型的中年女教师。她从来不曾允许我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买什么东西,每每要是她发现我拿着钱跑去买什么一毛钱的糖果,路边的麻辣烫,廉价塑料的小玩具之类,总要一只手扶一下眼镜,弯下腰用一种极其锐利的眼神盯着我,要我把脏了她的视线的东西放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所以说来很有趣,我从童年开始就常常能见到这些商贩推着车从旁边经过,或者我走过他们的摊点前,以至于我早已经将他们接纳为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理所当然的一道风景,甚至熟识他们车上的每一处物件的摆放,以及他们做生意的那套路子。但是即便如此。我却从未接近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从未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说过话,或是从他们的手里接过什么东西,撕开包装纸来大快朵颐。

于是我从小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有些人就生活在你的附近,出现在你的视野里,以至于你已经习惯了将他们作为风景接纳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你们的生活却永远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就像是走在身侧的陌路人。

这种思维在我上了中学以后迎来了一种极致:我开始思考一些在老师眼中极其危险的问题,比如历史课本上的那些东西于我到底有没有干系。

那时候我们的历史老师是个有趣的小女人,体态丰腴,作风随意,笑容里带着一种夹杂着刻薄和讥讽的幽默感。那时候我还不懂为什么刻薄和冰冷的清醒能与温暖的幽默感混杂在一起,这个道理直到我遇见她的很多年以后才能渐渐明白。

那时候我们刚刚开了中国古代史,大概的内容就是从夏商周到满清的正史的样子。关于当时的历史教科书的具体分划我早已记不清了,唯一能记起的,就是在有一天上课的时候她讲到三国,我脑海中突然闪进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曹操,孔明,这些人固然是名传千古的大人物,可是他们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我的故乡虽然有一段对于个人来说很长的历史,但是相对历史书上的那些关于年份的数字,它还太年轻了。在那些铁与血无数次交叠的年代里,它还没有诞生,甚至连存在与否都无法考证。就算它存在,我的家庭和血源也是来自外邦,这使得我同我的故乡又凭空染上了一层隔阂——十几岁的我开始认真地思考:是书上的那些大人物,豪杰,他们的思想和他们的行事,真的与我有干系吗?

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在那些遥远的年代所发生的事,和生活过的人们,在这些东西通过历史的教育在我脑海里扎根的同时,我也对他们生出了一种深切的陌生感。夏禹并没有在我的家乡治理过灾难,孔子的声音也从未传递到几千公里外的此地,更别提连祁山以北都没到过的孔明......可以说,这些大人物和我毫无干系,就算有一天我真的走到他们的面前,也多半根本无从认出这些人就是那些我在历史课本,在小说,在电视剧中无数次见过,在生活中无数次听说过的大人物,更何况我们多半根本语言不通。

于是在一个私下里的时刻,我对我的老师,那个体态丰腴的,微笑的脸上时长挂着讥诮的迷人的小女人,提起了我在课上走神时思考的这一切。

而她的回答,我至今都无法忘却。


总之不管怎么说,十八岁的我总算上路了。

那天我骑着自行车,慢悠悠的闲晃在一条异国的大路上。阳光织成的毯子被我披在肩的一侧,而我的影子,则陪我在静谧和嘈杂间穿梭。

我想我是惬意的,惬意地享受着那一刻的陌生的悠闲,丝毫不清楚接下来会在我的身上发生些什么。

那是我生命中最宁静的一刻钟。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