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四）《花凋》：安静开放，寂寞萎谢

《花凋》这篇小说不长，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桥段。它像一条小溪流，安静地沿着路径流淌，缓缓流过读者的心头，留下一点淡淡的惆怅与惋惜。

小说主人公郑川嫦出身一般，“说不上来郑家穷还是阔”，虽然家里有佣人，也有一些名贵的家具，但郑家有四女三子，父亲又喜欢喝酒抽鸦片，再加上川嫦是最小的女儿，上有美丽聪明的姐姐惹人注意，下有弟弟夺去了父母的疼爱，所以川嫦在家并不受重视。

川嫦不聪明，“她是没点灯的灯塔”，也不会跟喜欢明争暗斗的姐姐们争宠，所以总是受欺负，穿不到漂亮的衣服，“姐姐们一个个都出嫁了，川嫦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来”，本来梦想着可以考大学、谈恋爱的川嫦却突然病了。与她两情相悦的医生章云藩原本温柔体贴，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我总是等着你的”，然而两年过去，医生还是另觅了新欢余美增。余美增牙尖嘴利又善妒，川嫦觉得这个女子根本配不上章云藩，可是自己又能说什么？

爱情的受挫已经让川嫦心神俱伤，家人的态度又是这样小心提防。“郑先生为了怕传染，从来不大到女儿屋里来的”“他浓浓地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郑先生道：‘你的钱你爱怎么使怎么使。我花钱可得花得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川嫦意欲了结自己，在大街上路人诧异嫌恶的目光又让她如同万箭穿心，她这才明白：“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人们可以接受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真正遇见病人，又会避之不及。很快，川嫦去世了。

小说名为《花凋》。我一直在思考：川嫦是什么花？她不是玫瑰，妖艳娇媚热情如火；她不是水仙，香气浓烈惹人注目；她也不是菊花，多姿且耐寒，承受得住秋冬的考验……也许她只是路边不知名的一朵小花，一朵柔弱娇小、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她渴望着阳光雨露的照拂，最终却要承受着一个人寂寞萎谢的结局。

小说中有一句话写得非常好：“人们可以接受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在我看来，人们接受的悲剧有两种：一种是天崩地裂痛彻心扉的苦难经历，比如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比如窦娥被冤六月飞雪，比如关公败走麦城；还有一种就是缠缠绵绵诗意的别离心酸，比如“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比如“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这两者都是“美”的悲剧，而且这两种悲剧一般离我们的现实生活比较远，不会给我们造成困扰的同时还能让我们产生丰富的想象，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和创作欲。然而，现实生活中我们见到的悲剧多半是叫花子的烂腿、病人的虚弱模样和疯子的哭号，这些人既不美也不能勾起我们的创作欲望，只会让我们厌恶鄙夷，产生逃避心理。

然而这是现实，现实才是我们真正需要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