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飞机
纸飞机
文/王奕凯
楔子
我也曾梦想，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为我叠起一架可以飞很远的纸飞机。
它可以带着我，远远的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纸飞机.01
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在细细的管子里流淌着。外面下着雨，薄薄的一层，被细微的风卷携着吹向四面八方。西安的秋天，雨并不算很多，但每每都是傍晚或者深夜才会很不情愿的下起来。所以当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就会发现外面又多了一地死去的枯叶。 窗台上摆放着很多五颜六色的纸飞机，还有一些是用细线挂起来的，在窗前晃悠悠的摆动着。看上去就像是小时候玩过的风铃一样，只不过它们没有铃铛。我靠在柔软的枕头上看着那本黑色封面的《百年孤独》，小说是饶诗晴留在这的。她是个文艺少女，平时没事就喜欢看这些一般人根本看不懂的外国名著。她在宿舍里的时候总是跟我说，“葶葶，葶葶，你看看这个你看看这个”，不过每回我也就是拿过来象征性的翻过几页，并没有认真的看过。
然而用这段住院的时间，我索性读了起来。里面有一段话我很喜欢，马尔克斯在书里这样写：
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
我读了好几遍，很多的回忆也随着这段话一起浮现了出来，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同时也是一条痛苦的路，有时候想想好像昨天还在那片红绿相间的操场上，看着同学们在眼前奔跑，女生拿着矿泉水瓶站的远远的看着男生们打篮球。那个时候的秋天要比现在冷，奇怪的是，给人的感觉却又是那么温暖。 我抬起那只正输液的手，却发现它在不听话的颤抖着，再看看，原来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莫名奇妙的泪，一滴一滴打在手背上，温热温热的。哭什么啊哭……没人牵你了就不会自己握紧一点吗？天生就是个犯贱的命，你有什么脸去让别人珍惜你，你这么脏早晚有一天会像垃圾一样被扔掉的……我用力的擦着眼泪，胡乱的抹着脸，却发现越来越多。这时候突然一阵撕扯般的刺痛感从手上传了过来，银色的针头被用力的扯了出来弹到一旁，鲜红色的血慢慢的从发青的手背上冒了出来，一滴一滴的透进白色的被单里。我抱着头放声大哭了起来。
一股带着浓郁药水味的恶心感突然从腹部涌了上来，我捂着嘴抓着枕头痛苦的哭着，身体不听话的在摇晃，视线也一点点模糊，瞳孔像一扇被大雨淋湿过后的玻璃窗，连人的轮廓的看不清楚。我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好像有几个人推开门走了进来，依稀中听见饶诗晴在叫自己的名字，然后眼前一黑就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床下，昏了过去。
纸飞机.02
“你确定要出院么？你现在的情况并不算太乐观，嗯……我建议你还是留下来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再说。”
我看着对面戴眼镜的医生，说：“大夫，我想应该没这个必要了吧，我还没富裕到可以天天住在医院里，真的，宾馆都比这里便宜。”一直站在我身后的饶诗晴默默地捂住脸，似乎是不忍心再去看医生那纠结而又狰狞的表情。
医生咳嗽了一下，说“……只是检查一下……不用住院……”
“这话说的，检查不要钱啊”我淡淡地说，“再说你们不是已经从我身上抽了好几管血了么，先查去吧，我可没那么多的时间。”
医生显然不想再搭理我了，低头飞速的用钢笔在纸上写着只有他自己才可以看得懂的狂草。我在想，他会不会是在把那张纸想像成我的脸。我从小就是这个样子，脾气再好的人跟我说上几分钟的话都会变得暴跳如雷，恨不得鸡飞蛋打。所以我的朋友很少，讨厌我的人却很多，其实连我自己都是讨厌自己的。如果可以换一个不同的身份，遇到我这样的人，我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吧，做一个陌生人。
走出医院后，饶诗晴冲我笑着说：“葶葶，咱们去吃口饭吧。”
我看着她缠着创可贴的手指有点不好意思，要不是自己乱动她也不可能在整理床铺的时候被掉了的针头扎到。我刚想点头就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我拿出手机看了眼然后说：“不好意思啊，我接个电话。”然后加快脚步地走到了一旁。
“喂，嗯，刚才在医院。”
“没什么，小感冒，有点发烧，现在好了。”
“要…多少？”
“好，等我……发工资了就给你们打过去……”
大街上有很多人走过，他们都穿着厚厚的衣服行走在萧瑟的秋天里。尽管互相都不认识，尽管只是擦肩而过，却也觉得那些人和自己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仿佛隔着一个发硬的世界。所有饱满的阳光和滋润的雨露都被他们肆意的吸收吞噬着，留给自己的只有一小块发白的寒冬。想想真是有点可怜呢。我把手插进口袋里转身背对着他们，想远远的逃离这一切，却刚走几步就看到了一直站在对面，还在等自己的饶诗晴，她在朝我招手。
你看，其实还是有人在关注着你，在等着你的。哪怕你把整个世界都背对了过去，也还会有一个人在不远的前方对你伸出她的双手。
我含着热泪笑了笑，然后朝她跑了过去。
纸飞机.03
八点多的时候，天气冷的像是要把世界冻裂一样。我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站在路口，一辆辆出租车从身边经过，很多司机都会刻意停下来，向我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问我要不要上车。这也难怪，毕竟正常人不会在这么冷的晚上还穿着超短裙站在大街上。我看了眼手机，发现连我的手指现在都是僵硬的。我抬头看了看路的对面，刚好是绿灯，一个人影慌慌忙忙的朝这边跑了过来，那是个的大学生模样的男生，穿着黑色的大衣。他走过来站在路边，四处看了看，然后挠挠头朝我看过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你是……”
我不耐烦的点点头，然后转过身说，“走吧，都他妈要冻死我了。”
“你怎么穿的这么少啊？”他追过来，然后把他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直接就套在了我的身上，“来，穿着，天气太冷了。”
我诧异的看着他，有几秒钟晃神，然后说了声谢谢。就在我正要往前走的时候，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说，“我们先去吃点饭吧，我还没吃饭呢，好饿啊，走吧走吧，我知道那边有一家过桥米线，很好吃的。”听到他地这句话，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按照常规程序不是应该直奔主题，直接开房睡到明天早上就结束么，现在又披衣服又要去吃饭的，是什么情况？
他拉着我朝巷子深处走着，这条街总是这么热闹，无论多晚都是人山人海。窄窄的路旁都是摆摊叫卖的人，从早到晚，这里就仿佛他们的第二个家一样。每个人都需要养家糊口，每个人都希望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所以每个人都有一份或干净或肮脏的职业。就像我一样，我也整日都穿梭在这条逼仄的街巷里，白天我是个干干净净的学生，晚上却是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郎。
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我们竟然像是一对情侣，被冻的僵硬的手指在他宽厚的手掌里渐渐柔软下来。我下意识地也会握紧他的手。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拽了一下他，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他回头看着我，好看的笑了笑说，“没有啊。”
吃过饭后，我们在学校对面的宾馆里开了一间房。我上了个厕所，从厕所里出来后，突然发现他在整理着床褥。我走过去不解的看着他，说：“你……你在干什么？”
“我睡地上你睡床上啊。”他把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对我说：“被子给你吧，我不用盖被的。”
“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我彻底的懵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这家伙难道不是来找小姐的么？难道是我长得太丑没入他的眼么？难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误么？我走过去坐在床上，有意无意的把整条纤长雪白的腿裸露在外面，说：“你到底是来找我干什么的？”
“今晚我宿舍没人，我自己睡没意思，看到你的那个广告我就找到你咯。”他笑着说，“我没想做什么的，钱我也会给你的。放心，好好睡一觉吧，看你身体好像也不怎么好。”然后就衣服也不脱的躺在了地上。
我在那里傻站在了好久才爬上床，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心底蔓延着。
湿润的眼睛涨涨的，我轻轻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陶宣。”同样轻轻地声音，“晚安。”
“我叫宣葶葶。”我说，“晚安。”
纸飞机.04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陶宣就不见了。电脑桌上摆着一份早点。而床头柜上整整齐齐的放着一摞红色的钞票，我数了数，一共六百块钱，比说好的四百块还多出来了两百。也就是从这天开始我的生活有了变化，痛苦乏味的日子里多了一个叫陶宣的大男孩。他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消失不见，而是几乎每天都在联系我。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感觉很开心。像和诗晴一样，他也很爱叠纸飞机，他会写上我的名字让它们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好像有用不完的时间，每天都会带我去各种地方闲逛，每天晚上也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和我睡在一个房间里。只不过他依然是睡在地上，和我井水不犯河水。
这些天以来，他几乎每天都会给我钱，我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无条件的对我那么好，但我也没有推辞。这些年来经历了很多事情，我早就已经把什么事情都看的理所当然了。既然你给我了，那我就要。
这些天来我也跟他说了很多很多关于我的事情。
比如，我和他讲了高中时和我谈了三年多的男朋友。我和他一起填报了西安的大学，我和他一起坐着火车来到了西安。那个时候我们天天都黏在一起，每天都很开心快乐。我曾经真的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就跟着这个男人走了，却没想到我把我全部的青春全部的经历全部的钱都给了他，他却宁愿退学的离开我去和另一个女生说着他们的什么狗屁爱情远走高飞。
比如，我和他说了家里得了尿毒症的妈妈。她生活不能自理，每天爸爸都在床前床后的照顾着她的吃喝拉撒，每天都需要成百上千块钱的药，每天都要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我骗他们说在学校外面找到了一份工资不菲的工作，我不可以不管他们啊，我当上了最卑劣最肮脏的小姐，我用我卖来的钱寄给他们，每个月都寄。
他总是在很认真的听着，像一个最好的听众。他会帮我擦眼泪，他会在我泣不成声的时候把我揽入怀里轻轻拍我的后背。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已经爱上了他。可是你知道吗？上帝真的是很爱很爱开玩笑的一个家伙。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伟大的戏剧师，我们都是它引以为豪的作品。就是这样，在某一天里，他让我一个人呆在寝室里面，而又在这个时候饶诗晴的手机恰好响了起来，我看了一眼，屏幕上是“么么哒”三个字，我知道那是她的男朋友，而我又手欠的去接了一下，戏剧就这这么诞生的。
如果那天的我，没有去接电话，黑暗也许会被掩藏，但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如果。
“喂，诗晴……”
我听到的，那个好听的熟悉的声音。陶宣的声音。
我在那里僵硬的站了许久许久，然后用发抖的手用力地把那个手机砸到了的墙上。无数种莫名的情绪潮水般的翻涌了上来。
黑色的混沌里开满了红色的花。把它们盛放在眼眶里，吮吸着滚烫的眼泪，然后慢慢变得饱满起来。
有过很多次，我都会看到这样的场景，美轮美奂却又悲痛欲绝。仿佛盛开在几万英尺雪山顶处的红色雪莲，你想要得到它，于是每天都在拼命地朝它奔跑，朝它攀爬，可是当你真正靠近的时候却发现那只是昙花一现，除了厚厚的冰层和漫天飘零的碎雪，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我最恨别人骗我，我最恨喜欢上别人的东西。
纸飞机.05
晚上的时候我把陶宣叫到了学校五楼的一个天台上。今天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雾蒙蒙的云层在头顶缓缓浮游着。仿佛一只庞大的黑色鲸鱼，遨游在海面上。我们经常会坐在这里玩一个很惊险也很刺激的游戏，两个人坐在天台的边缘，背对着后面空荡荡的世界然后轻轻地倒下去。陶宣说过，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害怕，所以每次我都会很安心的向后躺过去，因为我知道等待着我的一定是他温暖的臂膀。 “陶宣，你喜欢我吗？”我轻轻地说。
“……喜欢啊，怎么了？”陶宣愣了一下。
“是吗……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喜欢我了呢。”我看着他说，压抑着心里的愤怒和悲伤，“我们再玩一次那个游戏怎么样？”
“好啊。”陶宣点点头。
我们都闭上了眼睛，把手臂伸到彼此的身后，然后后背向后慢慢靠着。当你真正喜欢上什么东西的时候你会不顾一切的去占有他，当你真正愤恨什么东西的时候你会想方设法的毁灭他。你不值得我去喜欢，你也不值得诗晴去爱。这次，陶宣依然信任了我，我却骗了他，我把手臂抽了回来，转过身对上他不可置信的惊慌失措的眼神，当他对上我的眼神时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一瞬间他的瞳孔上覆盖了一层死灰般的悲哀。
纸飞机.06
我像个幽魂一样回到了宿舍，全身像散架了的疼。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准确的说其实只有饶诗晴还愿意在宿舍里住着，这么晚了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她的书桌上放着一本很厚很大的本子，我见过，她每天都会在上面刷刷刷的写东西。我走过去，一页一页的翻起来，前几页都是记的很认真的笔记，突然我的手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夹在里面的一张照片，我翻开那页，照片上是正在睡觉的我和举着手机自拍的饶诗晴，在我的床上还有一个又一个五颜六色的纸飞机。这个单纯的姑娘竟然留了一张我们的合影。照片下面是一页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我看了一会，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服的下摆，连指尖都抓的发白，我瘫坐在了地上，发呆了半响，就再也抑制不住的哭了出来。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起来。那是一个很陌生的号码，我接了过来，那一刻的声音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冰冷的声音。是医院打来的，
“喂，您好，是宣葶葶女士吗？”
“是我……”我忍着哭声。
“您的化验报告出来了，HIV抗体被确诊为阳性，请您尽管到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检查与治疗。”
“喂？”
我全身冰凉的发呆着，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到地上都不知道，目光空洞的看着宿舍的门。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一脸疲惫的饶诗情推开门走了进来，她看到我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的坐在地上，我想她一定会认为我疯了，我想我应该是疯了才对。
突然，我注意到她手指上的那个创口贴，心里一沉，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色海域。一千万股洋流在耳旁嘶吼咆哮，无穷无尽的悲伤悔恨像肆意疯长的藤蔓眨眼之间爬满我的四肢百骸，将我一点点的腐蚀。
饶诗情走过来刚想说什么就被我狠狠的抱住了，我趴在她的肩膀上大声哭着，她轻轻的拍着我的后背，就像来到西安后我第一次喝醉后她照顾我那样的拍着，我们的头发缠绕在一起，上面系满了我们年少时疯狂的颓废的悲怆欲绝的青春岁月。
纸飞机.Afterword
饶诗晴日记
2014.10.29 晴
今天陪葶葶一起从医院里回来，看着她的样子我真的好心疼。我知道很多人都不喜欢她想让自己离她远一些，可是我真的不忍心，我怕如果我也走了，那么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人再会去关心她照顾她了。我是个从小就失去父母的人，我懂这种感觉。
我偷偷的听了葶葶的电话，知道了她很需要很需要钱，我想帮她，我想用我自己挣来的稿费还有我借来的钱帮她。但我知道她是个很倔强的女孩，我给她她肯定不会要的。我想到了陶宣，所以我拜托他去做这件事情。我相信他一定会做好的，我相信我们会让葶葶一点点的好起来，一点点的阳光和快乐起来。
葶葶你知道吗？其实我们以前还做过同学呢，只不过我刚上了几天就转学走了，但我对你的印象很深很深。因为我被一些男生欺负的时候都是你站出来保护我帮助我，尽管你已经忘记了我。那个时候周杰伦的《蒲公英的约定》还很流行，每到体育课我都会戴着耳机一个人坐在操场上的某个角落里听这首歌。那个时候天空的侧脸还很年轻，仿佛背离世界倒流的海。
而你的侧脸，是让我相信这个世界还有着温暖的最好的证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