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肠剑
李瓶儿没费什么气力就成功地把西门庆邀请到卧室中来了。对西门庆来说,多了一个不花钱的佳人相伴,何乐而不为呢?可李瓶儿未必这么想。除了送两支发簪给西门庆以示定情,爱送礼的她在枕席之上就开始打听西门家的妻妾详情,准备送礼感谢——李瓶儿送礼不需要理由,难道是感谢她们把老公借给自己?聪明的她从话语中领悟到五房是西门庆的宠妾,加上大房尊贵,就表示要另外做鞋子送给大娘和五娘。这一番上下打点是做足了功夫的,李瓶儿分明是在为嫁给西门庆打基础。西门庆不以为然,把她娶到家里,又要管吃管穿,又要惹得一群人争风吃醋,更重要的是,只要花子虚不死,李瓶儿就是他的人,难道要像弄死武大那样把花子虚也弄死?西门庆可不想蹚这趟浑水了,这完全是没事给自己找事。
西门庆不愿惹祸上身,老天偏要帮他。花公公去世时遗产分配不均,花子虚被几个兄弟花大、花三、花四联名告到官府,被捕入狱。不均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绝大部分财产都握在李瓶儿和花子虚手中——其实只是握在李瓶儿一个人手中,倒霉的花子虚有点冤。李瓶儿找情人西门庆帮忙出面调停,营救花子虚。以西门庆的人脉关系,这都不叫事,他正拍着胸脯打保证时,李瓶儿风轻云淡地拿出三千两银子让他打点使用。三千两?!当时,置办一桌像样的酒席只要两三两银子,买一个丫头小玉只用五两,西门庆梳笼桂姐的彩礼是五十两,花子虚出狱后新买的三进房子是两百五十两,陈洪的亲家犯案后西门庆为了保住全家性命不被诛连行贿五百两,而李瓶儿一出手竟然就是三千两!这亮闪闪的三千两银子估计让见过大风大浪的西门庆也惊掉了下巴。西门庆有点手足无措,赶紧说太多了用不完,李瓶儿随口就说:“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后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她的说辞是怕官府来抄家,但西门庆已经保证能平息官司,又何来抄家?这只是她未雨绸缪,提前转移财产的举措罢了。李瓶儿持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态度,就这样轻易把全部财产交到西门庆手中,显得既有谋略又有魄力。
有了西门庆的疏通,花子虚很快被放了出来,官府“查明”花子虚没有多分财产,只需把房子充公拍卖,房款四兄弟平分。这判决太轻了,因为房子不值什么钱。在改革开放之前的漫漫历史中,房子从来没有值过钱。尽管拍卖底价极低,花子虚这座房子一时之间还是没人愿意买,房子卖不出去,官司就无法了结,李瓶儿又央求西门庆出面,从她寄存的三千两银子中拿钱出来把房子买下来。这等于是说,李瓶儿自己出钱,买下了本就属于自己的房子,再把它转赠到西门庆的名下。李瓶儿是不是傻了?花子虚房子没了,家产也没了,李瓶儿只说为救他出狱钱都花光了。花子虚气得一病不起,“初时还请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这文字写得巧妙,这句话并没有主语,不知道是花子虚自己怕费钱,还是李瓶儿不肯出钱给他治病,“一日两,两日三,挨到二十头”,不到一个月,花子虚就病逝了。万事俱备的李瓶儿对西门庆说了一句话:“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
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现实:李瓶儿在花公公死后,不愿再和花子虚维持这段虚假的婚姻,积极物色新的伴侣,选中西门庆后,一边和西门庆及其家人建立良好的感情关系,一边唆使花子虚的兄弟告状,趁机转移财产,等花子虚下狱而死,或气死、病死、穷死,顺而改嫁西门庆。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这个看似柔弱忧伤的李瓶儿实在太让人惊讶了。她一手策划、步步为营,直到实现目的之前,没有人猜到她究竟在做什么。她娴雅得体的表情总像平静的湖面一样没有涟漪,谁又知道静水流深,轻浅的笑容下藏着深不可测的九曲心肠。她是一股绵里藏针的鱼肠剑,用甜蜜的微笑杀人。
我们依然只能由结果往前倒推,才能试着挖掘李瓶儿心中的秘密。花家几兄弟打起官司,官府问案时就发出疑问:花公公死的时候你们分了财产,一点意见都没有,为什么事隔一年多,又没有发生什么突发事件,现在倒又有意见了?花子虚百日丧礼,花三、花四都找借口不肯来,花大勉强来了,只留下媳妇自己就离去了。要不是他们打官司,花子虚也不会暴病身亡,不肯参加葬礼,是不是因为心虚呢?如果他们真是受了李瓶儿的恩惠故意挑起官司的,那实在是无法面对花子虚的阴魂。丧礼上李瓶儿特意又给了花大媳妇十两银子、两套衣服。才打完官司,按官方说法,财产已经平分,李瓶儿正应该哭穷才是,这时候还要露富施舍,除非她是想堵花大的嘴。
解决完自家的麻烦,李瓶儿改嫁计划的最后一步就是要公关以月娘、金莲为首的众妻妾们。虽然她们无法决定自己能不能嫁给西门庆,但却能够决定她嫁进来以后的生存环境。在这之前,李瓶儿早就开始了送礼活动,比如酥饼和玉簪花。礼已经送得不少,时机越来越成熟,李瓶儿终于决定亲自参与一项西门府的活动:正月初八给潘金莲上寿。这一次,众人得以直观地见识到李瓶儿的美丽和阔绰。首先受到赞扬的是她的簪子,就是前日送给西门庆订情,后来又被转送给潘金莲的两根金寿字簪。
簪子大概相当于现在盘头发所用的便夹、发针,需要的量大,且用途广泛,就连最寒酸的妇人也会有那么几支。有身份的女人所用的簪子一般都是定制的,还会作为表记送给情人。潘金莲就给西门庆送过一根并头莲瓣簪,簪上刻着: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同样使嵌名心思的还有孟玉楼,她送的是一点油金簪,上面钑着: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而和李瓶儿一比,她们都俗了。李瓶儿的簪子是“番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何以潘金莲拥有李瓶儿的簪子?大家一定是在这个时候猜测到李瓶儿和西门庆的关系的,就连迟钝的吴月娘都故意说:“是那里打造的?倒好样儿。到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恁一对儿戴。”她这么随口一说,无非是想让李瓶儿羞愧一阵子,哪里知道,人家李瓶儿又一口气拿出八支一模一样的金簪,除了已给的潘金莲,其余四房每人一对。她甚至感觉到春梅这个丫头的地位与众不同,应该也是西门庆的人,于是另外送了她一副小金器。李瓶儿之思虑缜密可见一斑。
不管出于欢喜还是无奈,全家基本上都接受了李瓶儿的存在,只差一个迎娶的形式了。在席间,李瓶儿给足了“姐姐们”面子,一杯接着一杯,钟钟不辞地喝酒,她和西门庆“二人吃得饧成一块,言颇涉邪……李瓶儿星眼乜斜,立身不住”,这是计划即将成功的片刻放纵吧。
正月十五的晚上,李瓶儿对西门庆明确提出想要嫁给他。西门庆还是有些犹豫,说家中正在替她盖房子,竣工了再娶不迟。一个带着三千两现银和无数奇珍异宝的漂亮女人主动追求他,也许,头一回摊上这样的好事,西门庆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吧。既然盖房是成婚的阻碍,李瓶儿立刻表示出钱:“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至始至终,李瓶儿主动勾搭西门庆,主动转移财产,主动解决好花子虚,又主动求婚,连盖房的钱都自掏腰包。用传统的观念来看,李瓶儿一直倒贴,实在吃亏,但用现代观念来看,“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她自由掌握自己的命运,比起那些把自己当作一件待售的商品,整天患得患失计算吃亏占便宜的女性,她活得何其痛快!颠沛的半生经历告诉她,钱是人类最重要的附属物,她也更明白,用钱换取一个让自己更舒适的生活状态,比把钱堆在床头、抱在怀中更有意义。
追逐幸福必然要付出代价,最大的代价是前任。这是李瓶儿和潘金莲共同的软肋。潘金莲麻木糊涂,受人摆布,甘心做了命运的奴隶。李瓶儿处心积虑,心深似海,却不曾为害他人,对于那个把她的青春葬送给老太监的花子虚,她对他的不仁最多也只是消极治疗,等他自死,并没有像潘金莲那样鲁莽无觉、亲手下毒。后来,李瓶儿在弥留之际还多次提起对花子虚的歉疚、对西门庆的不舍,而潘金莲在整个生命中,既没有过对杀人的悔悟,也没有对西门庆的去世表示伤怀。精明者未必可耻,单纯者未必无辜。李瓶儿这把鱼肠剑,杀伐决断的同时,也纠缠着柔情万缕。
本来定好了六月初四李瓶儿进门,西门庆这边出了事。亲家陈洪的姻亲遭到弹劾,女儿西门大姐和女婿陈敬济连夜前来投奔。西门庆连忙上下打点,开脱诛连之罪,李瓶儿的事儿给耽搁了。一向沉稳的李瓶儿竟然没能多等几天,眼看着西门一家凶多吉少,她一边惋惜下注下错了人,一边开始物色新的对象。不必认为李瓶儿太薄情,成年人的世界里,感情永远屈从于生存,是第二位的需要。潘金莲一连几个月等不到西门庆来娶她,仍然望穿秋水,旧心不改,并不是因为她忠贞,而是因为她没有太多的可选项。李瓶儿在西门庆身上过量投资后,转过身去,随手就以三百两银子、一头毛驴招了蒋太医做上门女婿。原来她还有余钱,尽管她非常心仪西门庆,看似孤注一掷的投资之下,她仍然留了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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