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答案随风飘零

2017-09-27  本文已影响0人  舒克贝吉塔

                                    一

2002年,初三下学期刚开学的那个春天,一个问题反复困扰着我:究竟是该踢守门员还是踢前锋的位置去带领中国队夺取2014年世界杯。直到我在电视上看了一段巴拉圭门将奇拉维特的介绍后才恍然:门将可以用脚进球,前锋却不能用手把门(苏亚雷斯后来笑了)。我把自己要当一名攻击型门将的决定告诉前座李东时,他也正在为一个问题纠结:是上清华还上北大才能更方便地看北京奥运会。“这俩不都在北京吗?”“所以我才不晓得上哪个啊。”“你先上一个,到奥运会开的时候要是觉得不行,你再转学到另一个。”“那要是前一个不肯我走怎么办?”“你跟他好好讲嘛,等奥运会开完就转回去了,不影响的。”“说的也是哦。”

当时我和李东是班里足球队的元老,初一上学期,我们几个启蒙于动画片《足球小将》,以李东妹妹的一只玩具橡胶小皮球起家,拉起了一只队伍。数年中,历经家长阻挠、老师喝止、《星际争霸》腐蚀、《灌篮高手》冲击等重重考验,球队在我们那个山区小县城中学里异军突起、不断壮大,到初三上学期中国队冲进世界杯时规模达到顶峰,吸纳了全班2/3的男生,在班内覆雨翻云,一度与女生组成的班委、学霸核心集团分庭抗礼。我们各自用省了一个多月的20几块早饭钱买了中国队的盗版白色球衣作为球队比赛服,自己用圆珠笔画上号码,组织起了像模像样的训练比赛。为进一步丰富实战经验,在用频繁换人直到对方甚至连我们自己都数不清场上到底有多少队员的人海战术称霸全校后,我们把目光瞄向了全县。每到周末,我们一行数十人骑着单车游荡于县城各个学校的操场寻找对手,在此过程中,我们多次与另一伙浩浩荡荡启蒙于港片《古惑仔》的少年相遇。终于有一次一个满头黄发自称是洪兴帮五里亭扛把子的胖子走过来希望拉拢我们一起去扫平县城,个头最高的我上前低头亲吻了一下自己球衣左胸前的中国国旗,然后告诉他我们的目标是夺取世界杯。我的队友也跟着我纷纷亲吻了各自胸前的国旗。扛把子吸了口烟,看了看我,而后什么也没说带着他的人坐在场边看我们踢了半场球。

     

                                    二

球队这种状态随着日益临近的中考和大部分人毫无起色的考试成绩而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班主任接连收缴了我们三个足球,家长严格限制了我们的空闲时间。就此沉寂了一段时间后,我们收集了全班同学的废纸和胶带,缠了一个结实的大纸团,每次课间跑到教室后面的空地踢上一小会儿。后来每晚又在学校附近一块老年人门球场上就着昏黄的路灯踢上我们对家里谎称要多上的一节晚自习时间。就在我们因废纸不够打算用做过的卷子缠纸团的时候,有天晚上五里亭扛把子骑着一辆太子车从我们身边路过。“你们在这干嘛?”“踢球啊。”扛把子看了看我们踢的纸团,吸了口烟什么也没说一催油门走了。第二天晚上,扛把子扔给我们一个球,说了句“这球是我叫小弟去实验小学抢的,你们别去那踢”就走了,我们抱着他扔过来的篮球愣了半天没说话。

等到篮球也被班主任收走,我们用二模的卷子缠了最后一个纸团的时候,韩日世界杯开始了。在中国队连输三场打道回府的第三天,中考开始了。虽然家长们纷纷劝阻,但我们依旧集体穿上了中国队的球衣走进了第一天的考场。韩国赢意大利那天,中考结束。不再上课的我们又穿上了中国队的球衣来到县政府门前,对着大门顶上的国旗为中国队默哀,同时我们一起许下了誓言,一定要代表中国队夺取世界杯。我们用笔把誓言写在球衣上,互相签了名字。但在要夺取哪届世界杯的问题上大家产生了分歧,经过反复讨论,我们规划了一条详细的夺冠之路:06年世界杯18岁的我们横空出世、惊艳世界,带领中国队小组出线后因为经验不足而止步8强;08年奥运会20岁的我们代表国奥队在家门口夺取了男足金牌;10年世界杯22岁的我们卷土重来一路杀进决赛,最后运气欠佳在点球大战中遗憾告负;14年世界杯26岁的我们正值当打之年,这次没有再输给经验和运气,我们气贯长虹最终如愿举起了世界杯。从此,我们在世界足坛留下了钻石一代的永恒传奇,我们的县城也成为了世界闻名的足球之乡。

被梦想之光笼罩身心的我们开始了歇斯底里的训练比赛。从早晨7点体委的三层小楼和四棵泡桐树在我们县城人民体育场的东边球门正好形成一片阴凉开始,一直踢到上午10点烈日高悬中天;从下午四点半县政府宏伟的八层大楼在西边球门投射出大片阴影开始,一直踢到晚上8点夜宵摊和露天卡拉OK的桌椅摆满体育场。

这种疯狂持续到巴西赢德国的世界杯决赛就戛然而止,这一天,中考成绩开始电话查分。我们球队的整条后卫线考成了筛子,无一人过分数线,其他人也不尽如意,考上重点高中的寥寥无几。立志清华北大的李超考出了全县第23名的高分,我因为超常发挥竟也过了重点线。

                                      三

在接下来的漫长暑假,落榜的人一部分开始复读补课,一部分结束了学生生涯和球员生涯开始跟着父辈跑运输、搞装潢、做买卖,考上高中的人则大多泡在了网吧打CS。每天仍去体育场踢球的只剩我、李东和王超。王超是球队的替补前锋,因为没有发育而过于瘦弱的身躯使他从来没有得到上场比赛的机会。

每当夜幕降临,露天卡拉OK开始循环播放F4《流星雨》招揽顾客的时候,王超便让我们陪他练习倒挂金钩。我和李东像耍猴一样把球传向王东,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一次次把自己扔起来,再摔下去。进入八月,我和李东在日益晃眼和毒辣的阳光中一头扎进了阴凉昏暗的网吧,把所有的燥热和烦闷挥洒在了CS上。每天傍晚从网吧回家路过体育场时,我们都能远远地看见王超瘦弱的身躯迎着他表弟抛过去的球一次次地凌空倒挂。

                                  四

漫长的暑假在我和李东即将练成甩狙的时候终于结束,我俩上了位于城郊寄宿制封闭式管理的省重点,球队其他考上的人都去了县城内的另外一所普通高中,渐渐没了联系。而我和李东也是同校不同班,他上的火箭班直通一本,高一就开始疯狂补课,我好几次去教室找他看到他们班在组织考试后就不再找他了。那时姚明以状元身份登陆NBA,学校里到处都能看见穿着火箭队球衣的人,高一下学期举行的年级联赛更是把篮球氛围推向了高潮。我班里踢球的人本就不多,后来又全都被篮球队招安了。上体育课我只能对着空荡荡的球门练习任意球,自己一次次去球门后面捡回射飞的球。高二文理分班,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我选了不喜欢也不擅长的理科,每天被折磨地死去活来,球也就不怎么踢了。李东所在的理科火箭班在高二上学期就学完了高中三年的全部课程,下学期开始了一波接一波的冲刺,我俩在路上遇见也只一笑而过。那一年,中国队因为少一个净胜球无缘06年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的八强赛。再后来就高考了。李东发挥欠佳,最终上了一所南方沿海离北京有几千公里名不见经传的一本,而我,差一本线还有十几分,上了省城一所二流工科学校。在那一年暑假的荷兰世青赛,被誉为“超白金一代”的中国国青队踢出了令人惊艳的表现。同时,一个和我同岁的阿根廷人梅西,在那一次横空出世。

大学我入选了系队,每次比赛基本上都以群殴而告终。在一场关键比赛中,我因为没有参与斗殴而是在一旁继续踢球被开除出了系队。那一年,刚满19岁的梅西作为替补登上了缺少中国队的世界杯舞台。

  《魔兽世界》后来占据了我大学剩下的大部分时光。靠一天四碗炒粉、两包烟我苟活在暗无天日的网吧里,迎来了2008年。那一年,中国队又一次无缘10年世界杯预选赛的亚洲十强赛,国奥队在奥运会上一平两负小组出局,21岁的梅西带领阿根廷队夺取了男足金牌。

到了大四我没有找工作,听从家里的安排参加了省公务员考试,在九城代理《魔兽世界》停服的第三天我回到了家乡,通过父母找的关系进了我们县的地税局。李超大学毕业后在那座南方沿海城市找到了工作,留了下来。那一年,22岁的梅西身披10号带领巴塞罗那成就了六冠王的伟业,荣膺欧洲和世界双料足球先生。

                                      五

在接下来的四年多时间里,我每周一早晨骑着父亲以前的摩托车在起伏狭窄、鲜有车辆的柏油路上疾驰两个小时零十分钟,到达离县城137公里的一个镇上地税所上班,周五傍晚再骑车回到县城,有时骑上半个小时除了眼前被车灯照亮的惨白路面和两旁模糊的树影外再看不见半点灯火,漆黑的山路上飘荡起我用以壮胆的高歌。所里还有三个人,所长、副所长、会计。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坐在4×8的32平米狭长办税大厅的办公桌上办理附近六个乡镇的税务登记证和代开发票,以及在每个月的15号以后打电话催促还没进行申报的纳税人尽快交钱。在周一至周四留在所里过夜的晚上,所里四个人雷打不动的娱乐项目就是打麻将,输赢不过五十。头两年我因为刚上手总是输,第三年技术大有精进,但是一赢钱其他三个人就会让我请客吃饭。有一天晚上,所长因为手气不好提出换座转运,我们四个人按顺时针挪了座位,于是我坐在了之前三十多岁的会计位置上,会计坐到了四十多岁的副所长位置上,副所长坐到了五十多岁的所长位置上。那瞬间,我突然看穿了自己今后三十年的人生之路。

在我赢钱之后终于拒绝请客的2012年,世界没有末日,我的生活反倒有了转机。通过一位副处级的亲戚介绍,我认识了县里要害部门一位正科级领导的女儿张倩。过了半年,为了能更方便与在县城工商银行上班的张倩交往,在她父亲的运作下,我调进了县城。这一年,中国队依旧没能进入亚洲区十强赛,早早无缘2014年巴西世界杯。一年之后,我和张倩结婚,住进了二百多平的新房,每天下班我开着汉兰达接张倩一起回家。

                                    六

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上,一辆捷达刮了我的车,赶来处理的交警看着我突然问道:“还踢球吗?”我盯着他看了半天,直到他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我才认出是五里亭扛把子。“踢毛啊,”我拍了拍我的车前盖,“日子这么好,我还想多活几年呢。”我看着他的大盖帽,问道:“你怎么当上条子了?”“别提了,有一次打架被人捅了十几刀,”扛把子用手在肚子上划拉了一下,“肠子都流出来了,差点挂掉,送到医院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半个月才救过来,后来就不想混了,正好交警招人,我就去了。”见我看着他的肩章和胸标,他笑了笑,“我没上几天学,还进过少管所,家里买了个高中文凭,花了不少钱费了不少劲才找人把我弄进交警队,我现在能当个协警已经很不错了。”那个捷达车主见我和扛把子认识,提出给我四百块钱私了,我冲他挥了挥手,说算了。处理完要走的时候,扛把子也拍了拍我的车前盖,我以为他会说“车不错,小心点开”之类的话,结果他猝不及防地如同一个装逼蹩脚的摇滚歌手一样对我说了句“混得不错,但你身上已经没有光了。”

扛把子这句如莫名其妙的话对我没有溅起丝毫的波澜,我的妻子张倩刚刚怀孕,我自己正在为局里一个副科位置全力冲刺,每天早上起来世界祥和、人生圆满的幸福感都会紧紧地包裹着我。

                                  七

直到今年四月的一个晚上,远在他乡正为婚房首付焦头烂额的李东在QQ上问我:“你还记得王超吗?”我想了半天,“那个练倒钩的傻逼?”接着李东给我发了三个链接,一个是王超的介绍,上面说到王超应届考取了北京理工大学,大一入选了北理工那支著名的校队,作为替补前锋随队参加了中国职业足球乙级联赛,北理工最终夺冠升至甲级联赛,大三时王超成为球队的主力征战中甲赛场。保送北理工研究生后,又踢二年,在一次比赛中半月板撕裂,因为校队经费有限没法送到国外进行治疗而提前结束了球员生涯。此后,王东考取了清华的高能天体物理学博士。介绍最后附了一段名叫《Blowing in the wind》王超进球集锦视频,在缓慢沙哑的歌声中我看到好几个教科书般标准舒展的倒挂金钩进球。还有两个链接是两张新闻图片,一张是2008年8月23日北京奥运会男足决赛阿根廷对尼日利亚的比赛结束后,在北京国家体育场,王超作为奥运会男足项目北京赛区的志愿者负责人与脖子上挂着金牌的梅西合影。另一张是2014年4月8日在北京朝阳大悦城王超作为球迷代表参加了FIFA大力神杯环球之旅北京站的活动。照片中,王超身穿那件已明显不合身的我们初中队服中国队球衣,高高举起了大力神杯。

那件球衣上还能依稀看见我们签的名字。

PS:     

      《Blowing in the wind》

            Bob Dylan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How many times must the cannon balls fly

Before they're forever banned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How many years must a mountain exist     

Before it is washed to the sea       

How many years can some people exist 

Before they're allowed to be free       

How many times can a man turn his head   

And pretend that he just doesn't see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How many times must a man look up         

Before he can see the sky             

How many ears must one man have         

Before he can hear people cry           

How many deaths will it take               

'Till he knows that too many people have died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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