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座车站抵到的远方
七十八座车站抵到的远方
和阿迷见最后一面的大概十三个月之后,他回了一趟宫里。与他和阿迷共同相熟的人接力打听及揣测关于阿迷的去向:阿迷找了个国际老男孩,一起去了加拿大或者新西兰;阿迷三年前就从北京去俄罗斯做生意,破产而杳无音信;阿迷吸毒被抓,正关在监狱里。他放任一切美好或者绝望的断言,他对语及阿迷的评论一言不发,如他们从未交集过。宫里的变化从来没有停止,他看着街道十字路口立起的红绿灯,想到了那些年里毫无约束的横冲直撞。井然有序的宫里变得陌生,已经不是他和阿迷的宫里。
他更情愿想起二零零一年二月的那次见面。没有手机,没有微信,甚至公用电话都在要走很远的邮局门口。他半年里投出去至少一百封信,却没有得到对等的回应。他意欲对所有能想到的美好施之于污言秽语,却等来阿迷叩响了他在高中隔壁村子租住屋的门,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他们在一起待了三个多小时。夜幕降临,阿迷不得不离开。他怀恋阿迷潮红的脸庞,他怀念初春夜里无以复加的幸福和无边无际的畅想。他放下王小波,找出蒙尘的汪国真,他学写情诗,一首又一首投向邮局门口墨绿色的邮筒。
二零零五年的夏天,他做着一切留在北京的准备:考研,应聘国企,当公务员。阿迷同样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引荐给了明天得。他在明天得的公司里见到了阿书。阿书那时候还戴着眼镜,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根,穿着白底棕面的运动鞋。阿书因为他的长久等待而在给纸杯里添水的时候亏欠出脸上的一抹绯红。他等待着重大事情的发生,无暇哪怕和阿书说上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他后来想,所有的重要和不重要都是同根而生,有了重要,也就有了不重要,没有重要,不重要自然无从谈起。那天他以为见到明天得是重要的,后来则把这个非同寻常的界定标签留给了阿书。明天得到下午才见他,明天得几乎没有正眼看他。他很在意那天的内心感受。
阿迷要给他庆祝时,值得一醉的理由已经不复存在。他把憋在心里的愤懑从明天得的办公室带到了阿迷的不知所措里:我不会靠女人活着。当内心隐隐的暗痂被明天得血淋淋撕开时,他能做的就是在明天得面前的逃避以及在阿迷面前的反击。他闭门自虐,考到延庆北边的一个镇上做村官。
阿书打电话问他何时上班,他才脑补起戴着眼镜的阿书的形象。
阿迷预告说周末不能去看他,他无事,也想给阿迷惊喜,就瞒了阿迷坐三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进城。他眼见阿迷坐上一辆京牌的越野车离开,他没法追上。他坐在烧烤摊上胡思乱想,很快就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他借口到农户家里推广蔬菜杂交技术,拒绝了阿迷第二周来探望。
阿迷不知道他的悄然变化,他也不知道阿迷那天究竟去了哪里。
第三周他倒是真的在农户家里抽不开身。第四周他进了城,没去找阿迷。他在北海公园那一片逛了两个多小时,又在华联商场游乐区玩套娃娃机一个多小时,他投进去一百多块钱,却连一个娃娃都没有套到。整五点,他准备离开华联商厦去车站。有人对他笑,他定睛看,一眼认出是阿书。
白发如新这个词真是贴切,有的人和有的人相识了一辈子,却秉性全不通,脾气全不投,甚至懒得说上一句话,就算相向而坐活成了化石,也是两个陌生人。他和阿书是黑发如旧,第二面,就如同见到久分别的亲人。
阿书到华联顶层的影城看电影,随口问他去不去,他欣然同往。电影里精心设置的搞笑阴谋并不能诱骗他的感官。生活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场,去想去看,阴谋就无处不在,不想不看,阴谋就空无一物。他猜得透电影里的那些小把戏,就像猜得透掺进纯洁里的杂质。他乐意看阿书肆无忌惮地笑,阿书的笑掩埋在众生喧哗里,别人不得闻不得见,只他一个人欣赏。阿书扭头过来时,他也同频而笑,他认为,完全值得为阿书一笑。
他在阿书的宿舍楼下摇手作别,阿书问他何处住,他说自有住处。转过身来,他其实在北京的夜里无处可去,又步行到华联的电影院,进了同一个影厅,他坐到了刚才阿书坐过的位子上。除了他,后面还依偎着一对情侣,他的存在对情侣是个意外。他不管情侣的不自在,歪着脖子睡着了。
第五周,他又到华联,转了整整一个上午,期许的偶然事件并没有发生。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一个长发的小伙子弹吉他,他细数着有二十九个路人给小伙子的琴盒里放了钱,总共九十九块或者一百零一块,他不能做最后的决断。他借着放五块钱的机会想弄清,返身回来却仍是不知其详。
整五点,他到长途汽车站坐车返回。
第六周,他无奈地止步于住处,阿迷说来,他的所有借口都不能阻止阿迷,阿迷剧透给他,说有惊喜。阿迷给他带来了一个崭新的三孔的飞利浦剃须刀,一件手织的毛线背心,一包秋粒香的糖炒栗子,一包鲍师傅的吃食,他以为每一件都是阿迷所说的惊喜,可直到展示完所有的带来物品,阿迷都没有提到惊喜。晚上将眠,阿迷拉了他的手摸自己的肚皮,他意欲抽手,他把阿迷的举动当做惯常的对他在绵长黑夜里矜持而大胆的诱惑。
阿迷说,恭喜你,就要当爸爸了。
阿迷盯着他,就像明星盯着自己的粉丝,阿迷等着他激动地手舞足蹈,甚至紧紧地将自己抱起。阿迷已经做好了拒绝他拥抱的准备,阿迷可不想让他惊扰自己肚子里的生命。他呢,也停止了剥糖炒栗子,他表情复杂地盯着阿迷,就像一个得知报价的顾客盯着售货员,他不满意得知的一切,他试图讨价还价。他禁不住自己想起那辆车,他到底不知道那天的阿迷去了何处。他想过一万种质问的方式,却同样有一万种理由让他闭口不提。
他煲了一锅鱼汤,他让阿迷觉出他对自己及腹中生命的关爱。
他答应第二周到阿迷的住处,一起商议登记结婚,回老家办酒席,等等。周中他接到阿书的电话,阿书问他周末的安排,他想都没想就说没事,他记得与阿迷的约定,可阿书问他,他就觉得见阿书比什么事情都大。
阿书在华联一楼的入口处等他,他陪着阿书在华联各色商铺里逛了一个上午,他请阿书在必胜客吃了午饭,又接着逛了半个下午,阿书买了一双长筒靴,一双平底鞋,一件针织衫,一条黑色皮裙,一条筒裤。每一件东西阿书都会寻求他的评判,他说好,阿书就坚定地让售货员打包结账。
阿书晚上有安排,他也放弃去看预谋好的下午场电影。
他在丁字路口的拐弯处见到两辆车子追尾,前面车上的小伙子气势汹汹要动手,后面车上起初露着歉意笑脸的男人从后备箱抽出木棍,小伙子气焰弱了一半,同车的女人又拉小伙子,另一半气焰也没了,只剩下面目狰狞的骂骂咧咧。男人也骂小伙子,同车的女人在一旁劝,很快就围了一圈人,他又往前面挤了挤,才发现两个男人不骂了,两个女人却骂起来。大概过了四十多分钟,保险公司来了,又过了十来分钟,警察的车也到了。警察驱散围观者,他佯装等人,见肇事车辆,保险公司,警察都走了,他才走。他看到一辆能直达阿迷住处的公交车,却未停留,仍旧无目标前行。
阿迷催促他说不能再等了,他说他知道,却拒绝任何实质的行动。
他做了一个梦:阿迷说要把他带到幸福的门里,他毫不犹豫跟着阿迷走,阿迷带他拐过七七四十九个弯,绕过七七四十九座山,阿迷一直对他说,跟紧点,很快就要到了。他在迷雾里影影绰绰看见前面的门,也看到了门楣之上红漆染出的幸福二字,可收回目光,他就找不到阿迷了,他沉浸在了无边无际的迷雾里,他找不到出路,他找不到阿迷,他惊慌失措。
他起身给阿书写了一封信,谈到了好莱坞电影对中国受众价值观的二次塑造,谈到了电影和孕育电影本身的文本文学之间撕裂不开却又势不两立的尴尬关系,谈到了佛洛依德,古柯碱,高大樟树的象征以及北京郊区农村土地之上湛蓝的天空。他打成电子版,然后把手稿撕碎扔进垃圾筐。
他心血来潮试图写一本书,他用揉起来的纸团一次次把垃圾筐塞满。
阿迷更加急切地催他,他不再接阿迷的电话。
阿迷给他发来长长的短信,他一眼未看,只字不回。
他不给阿迷任何理由,就像阿迷那天坐着越野车离开没有给他任何答案一样,他当然觉得这是行为处事的对等,也是自尊心的对等。他不管自己有没有问过阿迷,他在意阿迷那天预料之外的远行。无法回避,阿迷以自己所呈现的方式伤害了他,阿迷带他钻进无边无际的迷雾,让他萌生可耻屈辱的猜疑,他的所有美好被阿迷蒙上灰尘。他已无法还原自己的纯洁。
阿迷到延庆找他,他却去了遥远的西藏朝圣雪山。
二零零七年春节刚过,既是阿迷无从追溯的远房表兄又是他高中最要好同学车子的名叫字典的哥哥到延庆找他。他早闻字典其人,却没有打过交道,就像他爱慕过许多女生,却没有逐一表白一样。生活在很多时候就是冷眼旁观。他知字典来说和他与阿迷,他在宿舍炖了火锅欢迎字典。
没有酒吗?字典坐在沸腾的汤锅边,从白蒙蒙的热气里侧过身子。
他找出一瓶从老家带来的西凤酒,一斤装,五十二度。
字典从南京的大学毕业后来北京考研不中,却留了下来。字典干过餐馆服务员,发过小广告,开过一个卖手机套子五彩贴画和钥匙链一类商品的小门面,倒闭关门后又去当房产中介。他有一年多没见车子了,也不知道字典的人生是游走向另外的前方,或者就停留在车子叙述给他的终点。车子还告诉他,字典找了人运作在北京落户的事。他希望一切都成了。
看衣装和举止,他判定字典是漂在北京为数不多的体面的人。
字典说不清怎么到北京来的,他们开始了一场别出心裁的赌酒,此方说出一座从宫里到北京的火车站站名,彼方就喝一口酒,说出最后一座车站的人算赢,也就是说喝完最后一口酒的人算输。没有说赢了赢什么,也没有说输了输什么,他们就不明不白地开始了。他从高铁G88次开始,他说宫里,字典喝一口酒,字典说西安北,他也喝一口。字典喝了郑州东,他喝了石家庄,字典只能喝下最后一站的北京西,他默默的高兴,为名不虚传的高铁速度,也为分出胜负的赌局。字典并不和他想的一样,只管用特快列车T56次续上,压茬从渭南开始了,他也记性好,很快接上了安阳,可喝完邯郸之后,他的记忆出现问题,他记得是邢台,也怀疑是石家庄,但又感觉少了哪一个,他无从辨别和遴选,匆忙地让字典喝了邢台。喝完T字头的车站,他们又一鼓作气喝完了Z字头和K字头的。以为酒够了,字典又想到了L字头,他颇费了些周折,才在书架最底层的最角落里又找出来一瓶衡水老白干,他被老白干搅得兴奋起来,也率先记起赤裸裸阿拉伯数字的车站。那些车站就像散落在阿迷脸上的雀斑,一粒又一粒,那么多,而且没有任何显露出来要消失的迹象。最后一口酒是字典收的尾,他又以为有了胜负,字典却仍旧报出了另一座车站,那不是任何一趟从宫里到北京的火车的经停站,却是很多趟从宫里到北京的火车的路过站,他想不起最初他们有没有明确过经停或者路过。都不重要了,当字典再一次开始之时,他能做的不是质疑字典的合理性,而是跟上,紧紧跟上,一座车站一座车站续接起来,从宫里到北京,从黄土高原到渤海之滨,从梦开始的地方到梦想成真的地方,也或者是梦破灭的地方,管他呢,他紧要想着的是以他之口报出从宫里到北京最后一个车站的名字,他紧要想着的是以字典之口喝下最后一杯因报不上车站名字而不得不喝的酒。这次他们心知肚明是赌酒,跟往常是不一样的,何况,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往常。字典似乎要胜利了,字典说了庄里车站,一个他从家里骑自行车无数次到过的地方,他忽视了庄里的存在,就像这么多年他忽视了很多关系亲密的人一样,彼此之间原本只有一步之遥,错过了那一步,再次抵到的距离就是整个地球,意味着永无交集的绝望。字典没能胜利,他幸好没有错过蒲城,一个同样骑着自行车能够抵到的车站。那么多仰慕的女生里,他还是和阿迷走到了一起。他们搜肠刮肚,再也想不起任何一座车站,他们乘坐高铁,乘坐特快,乘坐快车,乘坐慢车,甚至乘坐临客,在宫里和北京之间来来回回。他们连开在铁轨旁的一间小卖部都没有错过,他们数尽了所有的来路。
他在等字典喝酒。字典却拿出了深藏的私货。
沙河市。字典说,T56的沙河市站,在邯郸之后邢台之前,你忘说了。
他记起了之前的遗忘,也记起了之前的纠结以及纠结之后快刀斩乱麻的武断。他承认漏掉了沙河市,他喝了沙河市的酒,但他不承认他喝掉的是最后一座车站。他从书架上翻出了列车运行图,他不想输掉今晚的赌局。
七十八座车站尽在其中,他无任何理由让字典喝掉哪怕就是一口酒。
火锅里沉底的部分烧糊了,蒸汽里飘荡着炮烙刑场上的血腥味道。
字典指着展开的图,讲给他说,你看,从宫里到北京多像从新生到坟墓,一站又一站就是我们生命的一段又一段,沙河市下来是邢台,邢台下来是石家庄,再到保定最后抵到目的地北京。我们要奔向北京,切不可随性在经停的车站长留,我们不能受诱惑于到站台上抽烟,买地方特产,或者单纯的只是想吸口新鲜的空气,火车不会等我们,我们留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终点,和我们擦肩而过的不只是远方的北京,还有一车的人。
他有些醉了,不断地在图上找,并且问字典,真就没有第七十九座?
字典没有满足他的穷最不舍,而是推荐他看《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
他忘记那晚字典是怎么走的,他也实在回忆不起来有没有和字典挤在他既狭窄又吱吱作响的竹床上。几天之后,他见到了理应已被他和字典喝光事实上却包装完好的五十二度西凤酒。衡水老白干却是个半瓶,像以前一样委身在书架最下面一层的角落里,瓶身上积满灰尘,让他联想到很长一段时间都蜷缩在角落里的自己。他绞尽脑汁回忆,字典到底是否来过。
阿迷是在去延庆的路上给他打的电话。阿迷不想听他的借口,更不想被直接拒绝,阿迷只是想尽快地见到他,什么都可以问,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解决。他不在延庆,这倒是真的,他擦着阿迷的肩去往城里。
七点多,他接到阿书去欢乐谷的邀约,八点整,他坐上进城的大巴。
他只简短地告诉阿迷有事,他没有回应阿迷在城里见面的提议,也没有告诉阿迷他晚上回不回去,他打消了阿迷和他见上一面的所有可能性。
他知道沉默的阿迷在电话那端流着泪,大概也就在这最近的一年或者两年,阿迷泪水丰沛。他蛮不讲理或者两人意见相左时,阿迷不争执,也不说出自己的意见和理由,只是不止地流泪,没有哭泣,没有哽咽,甚至看不出明显的伤心,阿迷只是单纯的流泪。阿迷的泪水让他惊慌,让他自惭形秽和无地自容,他臣服于阿迷的泪水,就像臣服于阿迷曾经施舍给他的爱情。在交叉而过的大巴上,他没法去安慰阿迷,也不想去安慰阿迷。
他清楚记得炽热爱着阿迷的心的温度,他第一次见阿迷,就像见到一行款款吟诵的诗句,令他激动,兴奋,以至于热泪盈眶。他是那么沉默的一个人,又怎么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爱恋。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把眼睛瞥向阿迷的座位;他隔了玻璃沉浸在楼下阿迷欢快的肢体语言里;他和一个闲言过阿迷的男生扭打在一起,他被打出鼻血,仍紧紧抓着那个男生不放。即使他做炉中煤为阿迷燃到漆黑焦灼,仍旧没有哪怕一个人洞察出他对阿迷的爱恋,阿迷同样视他为陌生的,遥远的,有着一个奇怪名字的同学。就连他自己有时都怀疑,是否真的爱阿迷,或者他错误地表达着其他情愫。
他在人潮涌动的周六上午的华联商厦门口等待了阿书一个多小时,这期间他并没有打电话催促阿书,他体谅阿书来晚自有来晚的道理,他不想用电话生生切断阿书正在行进的时间,也不想让阿书的急切变得更急切。他愿意等阿书,就如同愿意从延庆来城里见阿书一样顺其自然。快到中午时他才接到阿书的电话,阿书的声音之外,他听到了一切来自欢乐谷的声音,带着欢乐谷特色的广播,众声喧哗,持久而热烈的尖叫。他静静地听阿书讲:突然来了工作,只能下次再去。他对阿书所言的下次充满期待。
他只是撞运气,想不到真在华联商厦找到了书店。一米六上下的胖老板弯着腰在底层的书柜里找了一阵子,又一次以哀怨地口气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说,《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胖老板再次以极大的勇气把臃肿的腰弯了下去。一个女生在老板的另一侧向他招手,他过去,又随女生走到了更远一点的地方。女生低声说,老板在白费功夫。又说,《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篇文章,刊载在《萌芽》增刊里。
女生自我介绍叫影子,并问他,想不想看那篇文章?
想。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跟我来。影子毫不犹豫地走在前面,他扔下正在白费功夫的胖老板,紧跟着影子出了书店,绕过一层层的滚筒电梯,离开了华联商厦。
你叫什么名字?影子突然在人群里转过身来问他。
他有些措手不及,还好,并不是多么高深莫测的问题,他把自己的名字一字一字地报给影子。影子扑哧笑了,并且说,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又说,我男朋友的名字也很奇怪,奇怪的名字和奇怪的人都容易被人记住。
他问影子男朋友的名字。
影子转过去继续走路,背对着他说,不提那个人了,都成了过去式。
走过三个十字路口,左拐,再穿过三个红绿灯,右拐,抵到丁字路口的顶头,无路可走。影子说,到了,就是这里。他随影子爬上一幢陈旧居民楼的三楼。他环顾四周,觉得眼前所见似曾相识,不确定是梦里或前生。
影子给他倒了一杯白水,问他,你的内心也受伤了?
他接过影子递来的杂志,一脸懵懂。他注意到是一本《萌芽》增刊的过刊。封面是具有《萌芽》风格的卡通特色,一个女孩低着头,泪水已干。
影子说,《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是心伤的解药。
有用吗?他问。
我也不知道。影子说,我一直以为受伤的是我,可越到后来越觉出,其实我也深深伤害了那个人。我们互相为剑,觉出自己的痛却觉不出别人的痛,看见自己的血却看不见别人的血,愈发要伤别人,愈发更受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焦虑地盯着影子,如实相告。
这句话高为尚也对秦小月说过。影子悲伤地望着他,话出口他们就已经不是一路人,无可挽回的悲剧就已经埋下了种子,一切都写进剧本,春去秋来,田野里收获硕果累累之时,他们的悲剧也就瓜熟蒂落不可逆转。
你又在说什么?
我在说《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
哦,谢谢你的书,我要走了。
我今天真是幸运。
怎么讲?
见到寻找《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的你,而且我们即刻分别。
再见。
他出了门,又折回身,问影子,我抵押个什么东西在这里,看完后我会很快还回来。他掏出钱包,望着影子,觉出影子脸上的雀斑格外生动。
影子乐了,想了想说,那你就抵押一句话吧。
什么话?
随你。
嗯,他沉吟片刻,盯着影子说,欢迎到延庆来玩。
影子眼里噙着泪水,就像噙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他独自下楼,从丁字路口的顶头走到十字路口,左拐,穿过三个红绿灯,右拐,再过三个十字路口,返回华联商厦的门口。华联商厦是他进到城里的根据地,不经这里,他就找不到去天安门的路,也到不了大巴车站。
他在大巴上开始阅读,却心猿意马一会儿想到久未谋面的阿迷,一会儿想到刚刚别离的影子。就像抬头低头间在看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
自称谈过三次女朋友而且每次都是自己主动提出分手的车子交给他的方法全部徒劳无用:阿迷拒绝了他的吃饭邀约,阿迷压根没看他写的纸条就撕碎扔进了垃圾筐,阿迷主动退出了他也在的文学兴趣小组。他觉察出,为了拒绝他成为生活的一部分,阿迷宁愿决绝地切断了那部分生活。
回想过去,他常常误以为阿迷在辍学之前已经接纳了他,可只有在酒后,在梦里,在回到宫里那片熟悉的土地,他才坦诚自知,他和阿迷在共同熟悉的地方产生的熟悉记忆仅在二零零一年。春节后阿迷又一次将离开,他以为永将陌路的阿迷突现眼前,他们之间的关系在短暂时间里实现了质的转变。他不确定自己疑神疑鬼的种子是否为当时的惊喜变异而来。
将近子夜,阿迷又来电话。
他觉察出阿迷这次并未流泪,却未回应阿迷关于“后悔”的威胁。
他不承认自己是飘荡在大海中的舢板,事实上,他已随着波浪在自我放逐中越走越远。舢板不确定任何目标,既无视大海,又不管不顾自己。他也不想决定任何事情,山高水长,他以为一切都有另一个一切负责到底。
他在凄冷的暗夜里哭得一塌糊涂:他觉得秦小月不该负气走进凶险的社会,他认为高为尚应该尽其一切所能阻止秦小月放逐自己,他痛恨高为尚在秦小月之后接二连三的感情际遇,他忍受不了秦小月的绝望而死。
美玉之碎,惨不忍睹,可那又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人生之河的自然流向。
他无能为力,只有在无人凝视的夜里放声一哭。
他随阿书看完美展出来,却发现距离预定的晚场电影还有一段时间,便在华联商厦闲逛,到一家鞋店门口,他觉出被叫,一看,竟是之前帮他找书的胖老板。他忽视的门脸狭小的书店,就开在鞋店的隔壁。胖老板绕过正在想着托词的他,直接走到阿书跟前问,书还要不,已经帮你找到了。
当然要。阿书恍然记起,斩钉截铁地回应胖老板。
可不好找呢。胖老板嘟囔着折回书店,很快回来,他从取钱包的阿书手里接过书,看到赫然印在封面上的黑体书名《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
有这本书?
都在看呢,你不知道?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阿书没有继续追问他知不知道这本书。
第二周,他按着印象里的路线,从华联商厦门口出发,走过三个十字路口,左拐,再穿过三个红绿灯,右拐,抵到丁字路口的顶头,无路可走。他穿过依然熟悉的楼道上到三楼,铁门紧闭,动作从小到大敲了很多遍,丝毫没有回应。他咯吱窝里夹着《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又返到楼下。
一个老妪坐在没有太阳的道路边,仿佛专门在等他。
老妪从古老的沉默里抬头,盯着他说,你等不到秦小月了。
他觉得奇怪,走近老妪一些,强调说,我找影子。
我知道你找三楼左手边那位,就是秦小月,不是什么影子。
您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错,你找的那位被杀死了,警察摸清的底细。
他惊愕地问,谁杀死的?
那位的男人。老妪说,那位的男人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写进了书里,那位高兴地不行,可到最后,那位的男人把那位写死了,那位认同了男人设定的结局,就跳楼自杀。老妪把身子更大限度地侧向这边,他清晰看到刻下那些古老皱纹的血的痕迹。老妪说,警察推测那位的男人是蓄意谋杀。
那个男人写的什么书?
呶,你拿的那本。老妪露出笑,说,就是那个什么马。
他回应说,《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
对,就是那个。老妪忧心忡忡讲,书是最毒的毒药,文字是杀人的刀。
他把载有《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的《萌芽》增刊扔进垃圾桶,走出去很远了,他又返回来,从垃圾桶里捞出杂志,翻开,一页一页扯下,撕碎,重新扔了进去。在被肢解的字纸里,他看得见秦小月,以及高为尚。
阿书跟他谈秦小月该不该出走。他说,是的,安娜卡列尼娜的出走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又说,安娜卡列尼娜的死更是无法阻挡的宿命。他不想再提起秦小月,但他又后悔说出了死。他在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烦意乱之后,悄悄从阿书的包里找到了那本夹着墨绿色花纹书签的《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他像一个屡屡得手的惯偷一样,把书掩在衣服里,进到厕所,蹲在坑上,一页页撕碎,冲进便池。他希望阿书就像丢掉自己的纯真一样对遗失的书本无知无觉。那样,他就不用陪阿书找书,以及做情理之中的解释。
车子来北京料理哥哥的后事。字典淹死在波澜不惊的一片湖水里。
他请车子吃烤鸭,车子却一直喝二锅头。一杯一杯喝酒的车子让他想起了那晚一起猜车站的字典。他恍惚觉得字典才是他最好的兄弟,而车子则是他最好兄弟的在北京的哥哥。车子并不分外关注他不讲道理的胡思乱想,喝着酒,就哭了起来。车子悲伤地说,字典没了,也联系不上阿迷。
阿迷是车子的远亲,他不知道车子背负着宫里亲人们的嘱托想见阿迷或者是车子自己想见,车子未能遂愿,车子的悲伤更加悲伤。他听在耳里,一刹那也想,阿迷去了哪里?可他就像没有安慰车子一样,也没继续深究。
阿书从来没有提及遗失的书,他也再没接到阿迷的电话。
霜降之后,来自张家口的风就一日比一日狂暴,自公路来,自草原来,自河流来,几股汇到一处,掀翻了蔬菜大棚,把一束火苗怂恿成一场火灾,林场新栽下的树木都倾斜着向敌人投了降。他奔波其中,一月多不得闲。
第一场雪覆盖大地之后,他才在生起的炉火里有了空闲。
阿书从医院里出来守口如瓶。
阿书说请他吃饭,他不回应,只是安静地问,几个月了?
什么?
孩子。
阿书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如实相告,三个月。
那个人知道吗?
知道。
你怎么打算?
等那边离婚。
那个人骗你的。
我只能等。
他很艰难,也很决绝地说,我娶你,我养孩子。
阿书一口回绝,不可能。
你图什么?
钱。
可明天得给不了你幸福。
谁都给不了我幸福。阿书冷冷地说,钱能。
可是。
可是我们以前还是朋友,以后朋友也没得做了。
他望着阿书远去的背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意欲以拯救者的角色给阿书以惊喜,没想到却被阿书视作恶魔。他无意剥夺阿书的任何东西,阿书却觉出他的危险。阿书如履薄冰地在守护她之所要,视万物为天敌。
他以为可以挽救他和阿书之间不可描述的交往,收回说过的话,删除表达过的情感,甚至默默遵守某条不可理喻的规则。为了回到从前,他愿意做任何的妥协,可结果呢,他拨不通阿书的电话,找不到阿书的住处。
阿书凭空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他也怀疑,和阿书所有的交往是不是都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所有的美好烟消云散都理所当然。他想否定自己的臆断,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证物。
在一个独自饮酒后的下午,他并没有像之前每一次那样,先到华联商厦,再到将去的车站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他摇摇晃晃,从小餐馆出来直接奔向了目的地。他应该是想去车站,涌上脑门的酒精怂恿他大胆地往前走,他确实在一个时间段里藐视了北京的规模和交通,他记得大方向是西北偏北,那是车站的方向,也是延庆的方向,他想到了两万五千里长征,认为自己要走的那点路不值一提。他从下午走到晚上,黑夜里再没有可走的路。
他又往回走,在一座有着玫红色玻璃的房间里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他置身于一个硕大无比的浴缸,散发着玫瑰香味的热水融化了包裹着他的坚硬冰冷的孤独,随着蒸腾的热气,他穿过杂草丛生的隧道,他似乎听到了奇怪的尖叫,像公狼进攻的信号,也像海豚欢愉的嬉闹。他管不了那么多,前面未知的道路吸引着他。他进入到一片巨大的混沌之中,如海浪一样的涌动之感包围了他,他自己也成了海浪,高高地涌起,又重重地跌落,他体会着从未有过的酣畅的释放,他觉出这是最物有所值的旅行。他化身一条扭动着身子的海蛇,从巨大的子宫里降落,他获得了新生。
他醒了,望着身边的女人,满脸幸福地喊了一声妈妈。
女人脆生生地“哎”着回应了他,并且伸出了手说,三百块。
他从甜美的梦境中暂时不得抽身,他竭尽所能地辨别睡在身边的女人是谁,他也变换着思维方式揣测何种对等的交换值得三百块。他暂时是幸福的,来自浴缸的幸福,来自隧道的幸福,来自海浪的幸福,以及新生。
你是——你是?他气急败坏地质问女人,却因激动而语无伦次。
是的,我是。女人的轻蔑掺杂在放肆夸张的冷笑里。
你为什么让我叫妈妈?
你自己叫的。
他气愤沮丧,却没有丝毫抹掉那个事实的办法。
三百块。女人又一次伸出手来。
他把所有能够杀死女人的方式都从脑子里过了一遍。女人玷污了他的新生,让他为之骄傲和激动的美好污浊不堪。他无法忍受自己对此的无所作为,他决定释放自己的愤怒。他没有找到任何武器,只好无奈地作罢。
他落寞地离开了那座房子,他记住房子位置,他鼓励自己,总有一天要来这里搞一次惊天动地的爆破。这样想着,好像已经抹平了所有的伤悲。
他回到了华联商厦,又从华联商厦去车站,回到城市之外的延庆。
很多天之后的一次皮肤瘙痒让他坐卧不安,他怀疑自己在那座有着玫红色玻璃的房子里染上了不洁的病菌,一番大动干戈的体检证明只是虚惊一场。春节之前,他到镇上领回一块奖牌,同批的村官们热闹庆祝了一番。
植树节那天,车子在电话里又一次忧心忡忡地提到了阿迷。
车子的提及就像点中了他心底里的某个开关,一刹那间,所有的神经末梢都通上了电,有了色彩,有了温度,恢复了原本的存储和记忆功能。
他惊慌失措,想到若推算起来,阿迷肚子里那个他们共同的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了。他扔掉手头所有,疯了一样奔向大巴车站。他在阿迷原来的住处只见到一个花白头发的面容慈祥的老翁。老翁耳朵不灵,他不管说什么,老翁都撑开嗓子问,啥,你说啥?他重复,老翁也重复,啥,你说啥?他就像推着语言巨石的弗弗西斯,而老翁则是宙斯,假借此地来惩罚他。
他无暇接受惩罚,他最为迫切的是找到带着他的孩子的阿迷。
他在宫里一无所得,又穿越七十八座车站回到北京。
从白天到黑夜;从天安门广场到通州,到昌平,到海淀,到丰台;从人潮涌动的地铁公交到一座又一座郊野公园;从永未踏足过的无数个公司的小隔间到人进人出的喧闹的商场超市。他明知希望渺茫却又不甘放弃。
他给一个陌生人忏悔:我不该写下那本书。
他向所有的路人打听:有没有见到阿迷,有没有见到我的孩子?
他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站在春夏秋冬的天桥,十字路口,或某个店铺的门口。他不讨吃食不要钱,只是日复一日地寻找,在陌生人中寻找他熟悉的过往和记忆。所有人都像躲避一桩巨大而混沌的危险,离他远远的。
满航2017年10月28日初稿于北京清河
10月30日改定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