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光棍的日子 00：开篇
（一）
“除了当兵的和上大学的，村里25岁以上还蹲在村里的光棍有42人”。
村长深深吸了一口我递给他的烟，在肺里顿了顿，然后鼻孔里径直喷出，他在迷雾后面用模糊的眼神看着我：“你想跟哪个聊聊？”
是的，25岁！在城市里，25岁一般是大学毕业没多久，正在努力打拼的年纪。白天，他们或者是办公室里穿着白衬衣的Jackie，Andy，或者是骑着电瓶车穿梭在城市大街小巷的快递小哥，外卖小哥；或者是还在大学努力写毕业论文的研究生。。。他们有些人在思考未来的工作，有些已经在工作；有些人在思考房价太高，有些已经买房，还有些人在创业的道路上起伏着努力着。。。
他们一般还不着急结婚，甚至不着急找女朋友；原因包括不想家庭和孩子太早把自己束缚住；或者感觉事业只是在起步阶段，不想分散精力；或者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25岁正是大好的充满荷尔蒙的青春，正是奋斗的岁月，，，
但是，如果在农村，如果一个男人过了25岁还没有结婚，或者没有订婚，那么你可能有极大概率会成为一个独特的群体：单身汉，俗称光棍。你的荷尔蒙基本无处宣泄，而所谓的岁月可能只是努力地活着...
农村的男孩，要想离开农村，一般有几种出路。第一种是考大学，考上大学拿到某种文凭，可以努力在城市里找个工作，不论城市大小，起码迈出了农村的第一步。第二种，当兵。当兵可以经过几年的军旅生活，可以转成志愿兵或者退伍专业，各地都有安排措施，一般都能谋得一点差事。第三种，到城市打工。说实话，这个基本是半离开。因为，其一，这基本是青春饭，年轻的时候到城市里工厂里做工，或者在餐厅做服务于，或者送快递，送外卖，甚至更高级的开出租等，但是由于无法在城市立足，最终还是会回到农村来；其二，现有的户口政策使他们无法获得城市户口。尽管最近开始有“买房落户”的政策，但是城市里高企的房价哪里是这些农村出去的人所能承担的。最终真正出去的还是少数。
他们最终还是会回来。城市只是他们漂泊的，挣钱的地方；而农村才是他们的根。
（二）
农村的男孩，如果没上大学或者当兵，在17-18岁的时候，就已经有媒人上来说媒（介绍女孩），说媒的人一般称为“媒婆”。媒婆一般都是由村里中老年妇女担当，他们或通晓村里大小新闻，传说八卦，而且能说会道，通常能抓住对方家长的顾虑，组织词语击中要害，一举说服对方。媒婆或者是受人委托（比如老张家儿子看上了老李家女儿，或者反过来），或者是通过有目的匹配（十里八乡谁家的小伙该成家了，谁家的姑娘该出嫁了，媒婆都会记在心里。谁和谁相配，她也会提前掂量好），再努力给人撮合。这样，媒婆会到对方家去介绍另一方的情况，如果对方感觉合适，那么就创造一个机会双方家长见见面；如果对方认为不合适，媒婆就说都是她自己的主意，也就能避免两家未来见面的尴尬。毕竟，在中国农村，还是一个熟人社会，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为了一些事伤了和气。
所以说，农村男孩的关键年龄是17-18岁。过了这个年龄，如果还没有媒婆上门，那父母通常就非常着急了！他们或者主动找媒婆帮忙，让她掂量下周围乡村里有没有合适的；或者提前告诉媒婆他为儿子准备了多少家当，以便让媒婆在说媒的时候增加话语分量和说服力；或者通过某些方法展示自己的经济实力，比如盖新房子，买新车等来吸引媒婆和有女儿人家的关注等等。当然，他们最盼望的是自己儿子能够凭魅力迷住或追到哪家的闺女，然后就省事了。
如果这些手段都不奏效，那父母就真该着急了。特别是男方一旦过了25岁，连媒婆恨不得都躲得远远的。
因为现在的“行情”真的很不好！
(三)
我们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在农村有个奇葩规定：如果第一胎生了男孩，则没有机会生第二胎；如果第一胎生了女孩，则可以再生一个。
受传统思想影响，农村家庭还秉承着“重男轻女”的理念，这在传统社会是容易理解的，因为男性力气大，可以做更多的农活；其次，女孩要嫁给男方，搬去男方家，对男方来说似乎是增加了人口，而对女性则感觉失去了一口人，少了个干活的。因此，在农村，生儿子才是真正的传宗接代，才是有“后”，而生女儿则早晚要嫁出去，到婆婆家去生活，因此，并不算”后“。
可以想象，“重男轻女”的思想加上农村计划生育的奇葩规定，必定会造成农村男女比例极端失衡。第一胎是男孩的不能生了，而第一胎是女孩的，那么第二胎无论如何也得生个男孩。尽管国家严厉打击胎儿性别鉴定，这一措施对大医院可能有效，但无法管住地下隐蔽的非法胎儿性别鉴定，甚至早已发展出一套成熟的产业链。假定老张家生了一个儿子，然后不让生了；而老李家生了一个女儿，依据政策可以再生一个。那么他们拼了命也得要一个儿子。于是，目前男女性别比例就是2：1。
国家统计局的数字也在印证这一推理，2004年的统计显示，男女出生比为121.18：100，并且连续多年维持在120左右。即每出生100个女孩，就会出生121.18个男孩出生。性别比例严重失衡。而，这一数字是包括城市人口的统计结果（通常来说，越是受到了良好教育的人，越会对男女平等的观念予以认同，至少会宽容任意一种性别的出生），城市里人们对生男生女更加开放，并且也没有二胎问题。而这一现象在农村，显得更为严重（比如，安徽农村二胎的性别比更是达到了惊人了171.38！就是对这一推测的最好例证）。
据村长说：他们村待婚的小伙子有四五十人，而加上外出打工的姑娘，整个村的姑娘也就才不到二十人。即使整个村的姑娘们都留下不外嫁，仍然有接近一半的男性注定打光棍。
（四）
村长又深吸了口烟，顿了很久才长长地呼出，他眼睛看着远处，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我说：本来村里的姑娘就少，但姑娘们又喜欢往外“飞”。村里即便没有考大学的姑娘，一般上完学之后便外出打工，很多直接留在外地了，一般跟城里人结婚了。同时，在外面见过了世面的姑娘，见过城市生活的丰富多彩，一般都有了自己的主意，父母的安排听不进去了，不愿意再回到乡下生活，也看不上村里的那些土气的小伙子了。
那些最终留在农村的女孩，就成了绝对的抢手货，一到适婚年纪，各路媒婆蜂拥而至，踏破门槛！
村长又接过我一支烟：几十年前我结婚的时候，在农村只要八字相合，双方父母感觉对方人不错，送个猪头或一筐苹果就算订婚了。到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就开始金手镯，金戒指，金耳环。当然，彩礼钱从几百、几千涨到万里挑一（一万一）、大顺头（六万六），大发头（八万八），大九头（九万九）。几十万的也偶尔听到。要是少了男方都拿不出手，甚至直接被女方家给扔出来，这门亲事就算散了。
农村女孩出嫁的时候一般父母会陪送一些嫁妆。当然这嫁妆一般就是男方给的彩礼钱买的。讲究一点的父母会陪嫁多一些，也有可能几乎不陪嫁。结婚嫁妆也经历了数次变迁：最初的“三大件”是三尺桌、一张锨、一把锄；后来发展成了“三转一响”（唱片机、自行车、缝纫机、电视机），后来演变成了大彩电、洗衣机、冰箱、空调、电脑等。女孩家多陪嫁一点，也是让闺女在男方家更受待见。但是，基本不会把彩礼钱全部都陪嫁过去，只是一部分而已。
但，现在这些都成了不用考虑的必备品，现在要还额外考虑“两大件”。
现在的媒婆，到某女孩家提亲，如果女方问男方有没有车？什么时候买房（家里的平房不算，要在城里买楼才行）？如果男方说没有，女方家长甚至会立即变脸，甚至拍桌子赶人：你什么意思？这种货色也好意思开口，看不起我闺女是吧？说我们闺女配不上这个？媒婆也只能满脸堆笑，然后夹尾巴灰溜溜地走人。
因此，买房买车成了要讨媳妇的农村男人的必备装备。幸亏，在目前状态，很多家长对车的档次还没有硬性规定，十万八万的国产车就行，最低得有辆五菱神车。而房子，也不一定是豪宅或高档小区，一般的楼房就行。因为这些，农村的父母目前还不太懂，他们没住过楼房，也没有分辨能力。不过，按照这个趋势，下一步可能就朝这个方向努力了。当然，还有更挑剔的父母，已经将买房买车的”两大件“升级成了”三大件“：加上：有门头（也就是店面，表示有自己的生意）。
（五）
可是，买房买车，岂能是一般农村家庭能承受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学历不高，只能从事一些出卖力气的工作，因此他们基本没有稳定的收入能力，甚至大部分连怎么赚钱都没有体验过。因此，他的这些硬件必须全靠父母过去十几年的奋斗，积攒的结果；可以说，他们节俭一生的结果就为了给儿子娶个媳妇。可是，急剧失衡的性别比，大大加剧了父母之间的军备竞赛。他们必须更加节衣缩食，日夜操劳，积攒每一个硬币，都是为了儿子在争夺女孩的市场上占据更有利的位置。
可是，即便再勤劳，也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有能力通过十几年的奋斗承担得起房子，车子，还有不菲的彩礼钱。还有在相对偏远的农村地区，没有工业或工厂，没有像样的商业环境。大部分农民土里刨食，外加养猪或家禽，收入非常有限；有些脑瓜灵活的可能会种植一些瓜果桃李等农副产品，或者走街串巷做些小生意，贩卖一些廉价的工业品或儿童玩具等。同时，他们还得抵御各种天灾（包括干旱，洪涝，虫害，等等）和人祸（生病，粮食猪肉等价格的波动等等）。
生存已经不易，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积攒。因此，很多人即便辛苦了一辈子，可能仍然不能达到要求，房子车子对他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因此，女孩数量锐减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只有头部的少数人才有能力承受这一切。
而，这余下的大部分人呢？他们大多只能盼望媒婆那天能光临他们家，或者期望自己的儿子有本事勾到了哪家的姑娘。余下的，可能就是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天天变老，一天天颓废，逐渐变成一个光棍，变成一个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结局。他们心里有愧疚，有哀叹，很多人一夜白头。他们逢人便问对方是否知道哪里有待嫁的女孩，谁家的儿子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当然，最终结果往往是失望的。
（六）
一提到农村的这些光棍们，很多人可能习惯性地和城市里”剩男剩女“相比较，或者和城市里日益增多的独居者相比较，以为和他们之间比较相似。
我们身边可能有这样一群年轻人，他们三十好几了，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爱好。但是却不急于结婚，日子照样过得快乐。他们通常自嘲”单身狗“，或者高雅一点的”单身贵族“。他们通常被父母逼着去相亲，甚至父母会代替他们去相亲；甚至两个人的相亲宴，会变成四个中年父母的舞台。这样的人有多少？据说有接近2亿的规模。
城市里剩男剩女额特点是，他们有选择的机会，只是他们不想选择，或者不想急于选择，或者是目前的人选没有达到要求。他们要享受生活，享受单身的自由。但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当他们玩够了想稳定下来了，他们会有很多选择；因此，剩男剩女的特点是太多选择，而相反，光棍面临的通常是没有选择。
城市里剩男剩女是主动地”剩”，而农村的剩则往往是“被剩下”。
谁能知道这“被剩下”的背后有多少无奈！
（七）
他们也会努力改变现状。有时候甚至会不择手段。
第一种常用的方式是买卖新娘，当然是购买越南、缅甸等东南亚国家的新娘。通常价格在几万元至十几万元不等。东南亚国家由于女孩子出生率高，且很多地区经济贫穷落后，作为国内的补充非常合适。据说，一个越南新娘的婚姻可以帮助养起新娘一家子人。但是，到国内农村的基本都是非法偷运过来的，随时可能被遣返。由于是灰色领域，只摆酒席不敢扯证让很多越南媳妇和孩子沦为黑户。
每年都会遣返大量的越南姑娘。此外还有很多新娘逃跑，语言文化障碍、家暴、被骗都是逃跑的原因。甚至很多人彩礼钱一收到，立马“跑路”。最终往往是人财两空，使这家人陷入更大的贫困里（很多人需要借钱付费用）。
另外一个方法，就是收养一个孩子，这样起码能有个下一代。孩子从哪里来呢？没有人活着很少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孩子卖给别人，那通常来源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到贫困地区去买，一些贫困地区的人为了钱可以出卖自己的孩子；另外一个，就是非法的拐卖行为。之所以人贩子这么猖獗，很大原因在于有一个庞大的社会需求群体。
低就，或者叫将就，是另外一个办法。其实，这些单身汉们早就改变了观念，不再讲究所谓门当户对，不再介意女方是否是一次结婚等。有些甚至自嘲“是个女的就行”的程度。以前，有一定残疾的姑娘一般很难找到好的小伙子，而现在即便这样都有很多人开始挑挑拣拣了；甚至一些有精神疾病或遗传疾病的姑娘也照样有人争着娶。甚至，他们都开始抛开年龄的限制，有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娶四五十岁的寡妇的事情也偶有耳闻。尽管很多年纪大的人感觉这样做很丢脸，甚至丢了村里的脸。但是，正如他们所说的“有什么关系啊，只要能结婚，总比一个人老死要好”。并且，比起同龄的单身汉，他已经成功“脱光”，已经很知足了。其他的单身汉看着羡慕得眼里冒火。
而如果，这些都失败了呢？
（八）
即便这样，每年仍然有大量的人沦落为单身汉。特别是位置偏远的农村。
如果，真的过了25岁，甚至35岁，40岁，可能真的就注定光棍了。他们的生存状态是什么样子呢？作为一个弱势群体，他们是一群容易被忽视的人，也是这个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他们生活状态呢？
很多人会进入半隐居状态，他们尽量减少参加社交活动，因为第一自己的这种状态无法在父老乡亲面前抬起头来；再者，难以面对很多人的闲言碎语或者讽刺性语言；还有，看着别人有老婆孩子的同龄人团员幸福热乎的样子，非常容易触发自己脆弱的自尊心。除了少露面，仿佛没有更好的选择。很多人借酒浇愁，或者呆在家里看电视，玩游戏来打发时间。
第二种，就是远走他乡。到城市做一个边缘的人。他们有些人在城市里做建筑工人，或者环保工人，或者进工厂做工；一些年轻的很可能混社会，打架斗殴，偷抢，有一群酒肉朋友。但是，在城市里，他们注定只能是边缘人，他们学历不高，收入偏低，再加上一般都有抽烟喝酒的习惯，很多还有爱赌的恶习，基本无法有较多的收入，更无法养活一个家。有的人都还有被拘留、坐牢的经历，这会进一步加剧恶化他们的生存状态。
很多人会选择永远也不回去，因为没脸回去，也无法回去。很多农村老人，他们的儿子去外地打工，仿佛就像丢了一样，他们无法和儿子取得联系，无法知道他们的状态。甚至不知道儿子是否还活着。特别是过年的时候，他们会站在村口深情地张望，辨认每张面孔。可结局一定是失望。每一个年，都几乎是在老泪纵横中度过。
还有很多，留下来的，他们或骚扰留守妇女，或。。。
除非犯法，平常没有人关注他们，仿佛他们真的不存在一样。
（九）
据统计，当前大约有3000-4000万光棍，这是一个需要引起高度重视的社会问题。单身，冰冷的数字总是难以引起人们的持续关注。正如每天因为偷渡地中海而死亡的非洲难民人数不计其数，我们并不关心；单身，一张小男孩溺亡在海边的照片却引起了全世界的轰动。因为，当我们看待数字的时候，它调动的是我们的理性思考；而当我们看待具有冲击力的个体信息的时候，我们的情感情绪被诱发出来，它会产生强烈的冲击力，进而影响我们的判断和决策。
这也就是我尝试用讲故事的方法讲述这群人的生存状态的原因。
我们很容易对这些人进行一些调查或者田野考察，形成某种研究报告。但是，这种充满理性光辉的文字或图表往往成为故纸堆里的一份子，成为学术界小范围思考的话题。它很难引起全社会的广泛共鸣。只有用故事，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展现在大家面前，才能更深刻地互换全社会对这个问题的持续关注，才有可能探寻到一条可能的解决途径。
我会努力。
经过大量的调查，访谈，和他们聊天，称兄道弟，或者被他们鄙视嫌弃。最终综合成N个故事，讲给大家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