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鴠鸟不鸣、虎始交、荔挺生。
十二月。
“倘若人们当真有什么留恋过往时代的缘由,也许是因为在这个时代里找不到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
上次我听到这句话,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但不知为何偏偏在眼下的这个时刻,这句话突然又在脑海里浮现。
也许是因为我的脑子里太乱了。但是这份混乱也不能统统算作我自身的罪过,在眼下我所面临的这样的时刻里,任谁都有可能在脑海里蹦出各式各样奇怪的想法来。我曾听过一个人和我讲,倘若有人要在海湾酒店的顶楼学习飞翔,那么在掉落中经过三层楼的餐厅时,透过窗里的光景,也许会回想起那边自助区里意大利面的味道。虽然情景有所不同,不过其间道理是一样的。
那个人是谁来着。
这么回想的时候,我的意识终于被怀中的重量拽回了现实之中。我的精神站在我自己的身后,透过我的身体,观察着面前被我的身体搂在怀里的这个女孩。她裹着白色的大衣蜷缩成一团,栗色短发下露出的那对圆润小巧的耳朵很好看。
啊,是了。那句话是眼前这个女孩对我说的。
而她就要死了。
“人要是孤独久了,就会开始搞不清‘朋友’这个词的含义。”
对我说出这句话的人,和说出这句话的场景,我倒是依旧清晰地记得。
那天我和另一个女孩从清冷的小餐厅里走出来,在小巷子里替她点上一根烟的,看着她慢慢吐出一阵白雾的时候,她曾这样对我说。当时的我和如今的我不同,是以为自己深深明白那句话的含义的。
“我和她也并非那样要好的朋友。”她指尖捏着缓缓燃烧的香烟,慢慢摇摇头:“就算拜托这样的事情给我,我也实在没什么办法。”
我低着头,静静为自己点上一根烟,没有说话。
“真是莫名其妙。”她继续这样说。
我心里是理解她的。人谁被突然托付了这样的事,又听闻了那样的消息,心里的感觉都不会太好。事实上倘若换做我,多半已经回绝了,但眼前的女孩却接下了那个信封。
“比起我的处境,你那边更奇怪吧。”她的指尖指向我,暗红色的指甲油很适合她。“你真的要陪她去那个地方?”
“除此以外我能做的事也不多了。”
“你该说的话不是这一句吧。”她的话听起来有些尖锐:“她算是你的什么?女友吗?还是普通朋友?你就真的打算这么陪她去做那种事?”
哪种事呢?我在心里问。是去远方的海边旅行?是在海湾里的酒店过夜?还是说要第二天一大早亲眼看着一个并不那么熟悉的女孩在海崖上跳下去?
哪种事听起来都不坏。我心里想。
“脑子有问题。”半晌,伴着香烟的雾气,她丢出了这句话。面对这么简短有力的台词我实在无力回敬些什么,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我的习惯是不为不会改变的决定作出解释。我在心里用这句生硬的歪理搪塞自己,是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事,不论是陪那个女孩去到遥远的地方,还是看着她一个人去死,都是不会改变的事。不会改变的事情,事到如今再去讨论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封遗书可以放在我这儿,这是我答应好的事。”终于,在香烟即将燃尽的时候,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至于你和她之间那些,就算有人问我,我也一概不知。这样可以?”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
人要是孤独久了,就会开始搞不清朋友这个词的含义。当她的脚步声在远处逐渐消逝时,我的脑海里又转回了她说的这句话。确实,倘若“替决意自杀的友人保管遗书”也能被列入交友的前提之一的话,恐怕人与人间的交情就会比现在慎重许多。
不过,倘若不是亲近的友人,谁又能知道谁是不是孤独的呢。
至少我就对那个决定去死的女孩长久以来是不是孤独,一概不知。
那还是十一月的时候。
第一场雪在深夜的大地上睡着的时候,那个电话打来了。我不记得那个人,但潜意识却似乎没能忘掉她的声音,于是我被迫接受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告诉我她即将死亡的消息的事实。紧接着在这场滑稽戏剧的第二幕,是她希望我能陪她走完最后一程的讯息。
现在想想着实是滑稽的事,滑稽的雪夜,滑稽的电话,滑稽的记忆,和一个男人滑稽的决定。有时候我会想倘若那天没有下雪,倘若那天的我再多有些事情可去做,也许就能拒绝那个要求了。但是脑海里却又始终有一个声音提醒我,即便那样,也许我也还是无法拒绝。
生活是我们自己的造物。不知又是哪个凡民哲学家同我这样讲过,我们是自身生活的造物主,生活是我们自身的亚当。世界上所有那些痛苦和自我折磨都化作了树上苦涩的果实,而我们总是在苦口婆心地劝解自身的生活远离它们。在所有那些警告之后,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将终日生活在对于生活是否会擅自摘下禁果的恐惧之中,而另一些人,当他们对自身的警告还没等说出口,生活就已经当着他们的面,摘下那些罪恶果实开始大快朵颐了。
现在想想,我多半就是后一种人。
所以当那道请求的指令通过无形的电波从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传来时,我的脑子在一瞬间放空了。
“好。”
这是记忆里我所做出的回答。
那是个蛮可爱的女孩。
遵从她的意愿,我们没有乘上某架飞机,而是选择坐在安静的列车中穿越雪原,一直到远方那不会结冻的海边去。
印象里第一次乘坐那些纯白的纤细列车的时候,我曾惊异于它们的安静。那些列车悄无声息地从城市的喧闹灯光中切入晦暗的郊外黑夜里去,仿佛飘落在冬季黑色海面上的雪。但是随着时光推移,如今的我已经开始厌倦这份安静,反而开始追忆起小时候和父亲一起乘坐过的那些摇摇晃晃的笨重车厢来。小的时候我曾经趴在父亲的怀里,在晃晃荡荡的车厢里抬头看向狭小窗外闪动的黑色原野,记忆里闪烁的黄色灯泡和有规律的咣当声合奏出了旅行的音调。而如今这枯燥乏味的列车正如同史黛西 · 肯特在歌中唱的:“我们明明不可能在前进,一切看上去都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了,这就是我感受到的异样的来源:这是辆哪儿也去不了的列车。
但是还没等我从这场哪儿也去不了的梦里醒来,我和她就已经一同坐在海湾酒店三层楼的餐厅中了。我们慢慢地吃着盘子里的东西,偶尔讲些没什么意思的话。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问她,倘若一定要自己选择自己的死法,为什么不在这座大厦的顶楼跳下来呢。
她似乎愣住了,但那种迟滞的神情在她的脸上转瞬即逝。她重新低下头,把脸埋进白色大衣的衣领里,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如果那样,恐怕在掉下来的时候,总是要经过餐厅这一层的吧?倘若在人死前的最后一刻,脑子里想起的是这里的意大利面的味道,那也未免太糟糕了。”
我无声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现在想想,我当时忘记去问了一件事。
倘若意大利面的味道是糟糕的选项,那么在人死亡的前一刻,该想起来些什么才好呢。
白日的海风是从海面吹过来的。
地理书上读到的道理,如今看来是正确的:我面朝着女孩的背影,能看到她的头发被湿冷的风托在半空中,仿佛一件找不到主人的失物。我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突然意识到她的身材其实很娇小,与面前一望无际的灰色海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这样渺小的她哪怕跳入其中,灰色的海水恐怕也不会记得她吧?她又会到哪里去呢?她会随着洋流去到远方吗?还是会在某个黄昏被海水重新冲刷回某片空旷的沙滩上呢?
倘若时那样,那么到头来不也是哪里都没有去吗?
人真的能寄希望于让死亡把自己带去远方吗。
想到这儿,我突然不知从何处找到了力气。目前以来一直都不曾有过的那种力气。是的,我一直是这样过来的,自顾自认定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事,一切都是别人已经决定好的事,而我自始至终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在小巷子里吸烟的女孩话中的真意,一股火焰突然在我的胸膛里升腾起来。
我扑了出去。
我的思绪回到了我的身体。
我再一次看向了怀里的女孩。娇小的身体蜷缩着,却已经没有了生的气息。
原来是这样。
是了,她只是说要海水带走她的死亡,却并没说这死亡该以何种方式降临。
我抬起头,远处灰色的海面上有风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