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大观园以文会友短篇小说

老表(下)

2019-03-01  本文已影响28人  之川_f6c2

5

“周老表出来后,我们去了浙江。在温州呆了两年,我到了福建。老表,不怕你笑话,我整整十年都没有回家了,包括这次。一个月前,我从晋江到兴义,在兴义客车站附近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又坐车来贵阳。不知道你相不相信,老表,我并不是不想念我老母亲呢,只是她有时候——哎,你应该明白——百姓爱幺儿,幺儿,嘿嘿。

“我在温州的第二年,我兄弟从屋里给我打电话。说我妈住院了,要大几千块钱。像我们这样的凭力气吃饭,只要不偷懒不会饿着,但是一次性拿那么多钱,从哪里来?我兄弟天天打,有时候一天催几次。我问我妈,她说她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就是全身胀痛,头脑眩晕,至少要打半个月的吊针。后来,我离开工地,伙同几个朋友去……老表,你应该懂的。

“我们两个人去打摩托车,说到哪里哪里。其实,去那里要经过这么陡一个坡。车正在呼哧呼哧爬坡的时候,坐在后面的那个假装从车上摔下来。像这样——噗——摔下来。这时路边窜出几个人,问要公了还是私了。一般的都会选择私了,赔几百块钱。有一次,有个人嚣张,他以为自己是本地人,说:公了谁怕谁。我朋友事先跟医院打通,等我住院后,好,一瓶一瓶葡萄糖挂了他两千多。嘿嘿,本地人咋的了。老表,你应该知道,那个年头不像现在,乱得很;你要是狠得下心,钱不在话下。

“搞笑的是,我在这里骗别人钱,家里人却联合起来向我骗钱。你知道世界上最悲哀的是什么吗?

“我把钱打了回去,后来才知道我妈根本没有病;或者不说没有病,反正她没有住院。那些钱全被我兄弟赌光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点恨我。我猜测是那次,她的手指被砍掉我却没有回来。可是,我当时并不知情,我叔叔只说父亲死了,叫我回去。哎,这就是命。管他的,我现在正好轻松,什么也不管。嘿嘿。一个月就给她打点生活费回去,她要存着留给她幺儿那也是她的事。

“我兄弟把钱输完了就去浙江。那时我还蒙在鼓里,仔细清问母亲的情况。他很会演戏,说母亲怎样又屙又呕,他怎样周到照顾,白日黑夜不睡觉。

“看他照顾母亲的份儿上,再加上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我撇开先前的恩怨,让他先在我那里住着,还给他五百块钱。好,第二天,他就来问我要十块钱买包烟抽。他的钱呢,一天就输完了。那副臭德行,儿钱没有,三块五块的不过瘾,至少要打十块。哎哟,老表,你说应不应当,我当时狠狠骂了他一顿。第二天晚上,我回家,家里简直是被洗了。一千多的现金、身份证、存折等等当紧的东西全被我兄弟拿走不说,老表,我不是跟你说笑,连我内裤都被拿走两条。这些是他用得着的,那没良心的狗东西,他走的时候,把我的被子用刀给划成了几大块。老表,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

“后来我妈打电话给我,问她的幺儿最近过得好不好,问他有没有找到工作,问他有没有跟人打架,问他……‘他早就不在这儿了’我看他婆妈个没完便这样嚷道。她在电话里愣了两秒钟就开始哭,说我把他幺儿拐卖了,说我还是记他的仇,大骂我们一家人都是天杀的。

“我妈骂得一点都没错,一家人个个都是天杀的。我父亲就不用说了,当然我也不是人。我兄弟比我父亲好不了多少,或许他将来比他更厉害。想起我母亲一辈子,‘人子无用,梳子有用’,她真是苦到极顶。

“周老表替我蹲牢的那半年,我不是在家吗。那段时间,我兄弟常叫我喝酒,他跟我父亲一样,是那种没酒品的人,喝多了就是疯子,乱嚷乱骂。我一般不跟这种人喝。

“一天中午,我见他差不多了,坚决要起身离开。他见留我不住,便从桌面下抽出一根黑色的胶棍,就像警察手里的那种。他站起身,像巡逻的警察一样用胶棍在左手心里一敲一打。我兄弟眼皮外翻,眼睛发红,身子一顿一抖,十足的流氓样。我当时并没在意,心想:牛屁股越挠越翘,我就不去挠你,我走,算我怕你成了吧。没想到,我刚要转身,他一闷棍直向我头部扫来。幸好我根本一点儿没醉,反应还很快,不然脑浆就像豆腐脑一样迸出来了。嘿嘿……老表,你可能不知道,那时候他还不满十八岁。

“我这样闪出左手,刚好及时挡住那根棒子,你看,就是这里,这儿当时就像气球一样胀起来,后来这儿就梆硬,像条田埂,再也消不下去。

“我当时冷汗都吓出来了,又惊又急,夺过棍子朝他腿上就是两棒。我也是情急之下才这么做,但毕竟是做了。也难怪他恨我,会划烂我被子。从那以后,他对我母亲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我母亲想方设法迁就他;我母亲越迁就,他就越无法无天。这种恶性循环就导致了他们合伙骗我的结果。

“就现在来说,那两棒我还是会打下去。只是,我很庆幸当时并没有打出残废之类的问题。种了什么因,就会结出什么果。而有些时候,你即使明知道结果会这样,但你还是无法控制地种下这样的因。这就是命。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老表?”

6

“老表,你饿没?要不要煮把面条。”

从卫生上说,这里煮出的食物绝对让人反胃。但这也只针对于酒足饭饱的时候,像此时这样饥肠辘辘,哪还管苍蝇油垢。我倒掉锅里的残汤,把锅尽量仔细地洗过后开始煮面。一人一碗,外加一个荷包蛋。冷冷的夜,鸡蛋面的气味儿让人感到分外踏实。

“你十年不回家,那你老婆孩子呢?”

“呃——还没有。”

……

“你兄弟现在在哪里?”

“管他在哪里。我已六七年不见他。06年的时候,他在浙江进去了。我念及同一个根发起来,同一个奶头喂养大的,便从福建——那时候,我在福建——连夜赶去把他弄出来。你猜他怎么说,‘把我弄出来干嘛,啊,弄出来你能养我啊;不能养我你把我弄出来干啥?问你!’还推我两下。我本来该扇他几耳光的,但我那时心里却格外平静,一点儿也不生气。我就像刚在垃圾场扔了垃圾一样,转身很平常地往车站走,没有犹豫,也没有可惜。从那以后我从来不联系他,管他在哪里,管他做什么。就算他现在磨子做枕头——想转了,也是太阳落土——晚了。”

面条吃完。

“四点多了,你还不睡?”

“还早,睡个球啊,我们两老表好久才见一次面?不好好聊聊怎么行?来,老表,烧起。”最后两支烟。

7

“我03年离开温州,去福建。老表,不是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自认为我还是有一丝丝良心的。我不愿意一直在那里坑蒙拐骗,反正我有的是力气,也不喜欢偷懒。但是,像那种事情,你进去容易,出来却很困难。我没有办法,只能离开那个地方。我在福建一呆就是十年。

“老表,其实我没好意思说,我在三明有老婆,还生了个女儿。我是在那边倒插门。嘿嘿嘿……老表,你应该理解,作为一个男人,这很丢脸。你问我在那边生活咋样,你说上门能咋样。男人本来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我现在残缺不全,总感觉有些关键性的东西被强制扣住,我怎么也带不出来。上门!老表,你应该懂,你虽不得已,可始终是厚着脸皮到人家屋头去,啥事得看人家脸色。这次,我本来想把老婆孩子带回来看看,那母老虎死活不准,她怕我们有来无回。我指的是丈母娘。其实,说良心话,我老婆一直都偏向我这边。

“老表,你……太瘦弱了。女孩子一般都比较喜欢强壮的。我老婆说她喜欢我这一身肌肉。但是,她比较讨厌我现在这个鼻子,哈哈哈——我也烂酒,但我自认为我有品,喝后绝不乱来。你们读书人有时候也真够恶心——老表,你别见怪,我是有话直说——还是学生的时候,谈恋爱,可以,那时候差不多看的都是人自身的品质、精神或者注重所谓的感觉;可是毕业了吧,人自身所具有的东西突然变得很矮,女孩子在意的都是房子车子以及对方的老子。不是乱说,老表,你说我说得对不对?相反,我们这样的人,没那么多讲究。你们连追女孩子都要耍各种花样,好看,没用。我真搞不太懂。

“我跟我老婆07年好上的。她父母坚决反对。那时候,我们贵州和贵州人留给外人的印象都极差极差。我老婆他妈当时认为我们贵州所有人都是土匪,虽然这个观点不久被我改变,但是她心的深处始终对我有偏见;我老婆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每次到她家都要多看我几眼,想找出我这个西部来的强盗与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结果呢,她们一次次发现眼前的蛮子比她们的男人更具有男子汉气概。哈哈哈......说实话,如果我不是上门的身份,我倒真的比他们更英雄气概。

“老表,你应该知道,当时我丈母娘以为我们贵州这边用树皮当衣服裤子,用石头打火,吃的是蚯蚓蜈蚣之类,所以,她每想到我老婆跟我回来的场景,仅仅是她自己想象,她就疯了一般。然后她就更加冷言冷语,巴不得我立马消失在她家,永不回来。这时候,苦的是我老婆,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可是,当我劝她跟我一起回来时,她坚决不肯。她有很多顾虑。

 “其实,我老婆根本称不上漂亮,但是她心好。年轻的时候,我也风流过,喜欢脸蛋好看、前凸后翘、像绳子一般细腰的。可到一定时候,关上灯,所有女人一个样,我只想要一个心好的。够了。你可能不知道,老表,我老婆对我真的好!

“那年腊月,我跟她好上没多久。那段时间是我们承受压力最大的时候。她家里威胁着要跟她断绝关系。我拼命工作,想直接带她回贵州,她也答应了,但她说要过几年。正是07年,老表,你应该还记得,那年冬天贵州发生50年一遇的雪灾,大部分道路交通都中断——你当时应该还有体会——新闻上都播了。我一瞧,心想这不是好兆头。果然,农历2007年腊月十三,我正在干活,楼上的跳板断了掉下来,砸断我五匹肋骨。

“那不是开玩笑的,老表,我晕死整整三天三夜;当时老板都吓尿了,我要真的醒不来,他会大亏一笔。这时候,我丈母娘就变得十分精神。她信佛,时不时念经。那段时间,我估计她天天夜夜都在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一睡不醒。同时,她开始对我老婆又一轮软磨硬泡。我老婆始终不踏出医院。第三天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她黑眼圈,脸色苍白又带点蜡黄,十分憔悴;她看着我睁开眼,笑了,很好看,那一分钟我觉得:她最美。

“老表,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我无论如何也要把我老婆弄回来的,哪怕骗也要骗来。那年,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老婆说:‘你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回去,回贵州。’别说我有多高兴!我心想,我这一辈子经历的风风雨雨到这里就要结束。我正在一天天接近幸福。老子就要幸福了!

“可是不久,我岳丈出面了。他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皮包骨头,白胡子将近一米长。他拄着棍子一步一步走向我的床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刚才走廊上那阴森可怖的声音,就是他的拐杖一下一下敲出的。我有不详的预感,像是魔鬼已经靠近。

“他安抚我,说之前是他们的不对。他劝我好好休息,等我康复以后,他会把女儿嫁给我,而且要为我们办婚礼。唯一的条件就是我得到他屋头进出,其实,说白了,就是我必须上门。‘这对你我都只有好处,于你,别的不说,就生活上也能帮你减轻负担;我呢,我不会因你而失去我的女儿。’说完后,他就摆出一副架子,等着我磕头感谢。他们那点把戏瞒不过我,他们在耍以退为进。我老婆呢,她开始很吃惊,听完她爸的话后,她激动完了,又哭又笑,一下子扑到他爸爸的怀中。我心里知道:完了完了。

“我这两年恐怕喝了一条江的酒,把鼻子都喝烂球了。只怨我没本事。

“不过,老表,你信不信,我早迟会把我老婆弄回来的,不管采用什么方法。你应该能体会,老表,我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她了。要是我在世上还动点什么心思,那肯定是围绕她;要是我还牵挂着点儿什么,那肯定是我老婆。老表,不管你信不信,我迟早会把她弄回来的。”

……

8

“你不冷啊?”

我坐在副驾驶位上,把被子当做披风,紧紧地裹住身子。而他仍然赤裸上身,但看起来似乎比我还暖和。我接过他递来的瓶面湿漉漉的啤酒,感到很不舒服。

“不冷。来,喝,嗯,爽,舒服。老表,嗑瓜子。”

昨天晚上可能烟抽得过多,当那黄色的冰冷的液体通过我干涩的喉咙时,我差点吐了出来。我强制把它压下去,它缓缓地流向肠胃,冰凉了一道;当寒意正欲扩散全身,我身上的体温慢慢将它压制、冲散。

我明天,不,今天就要去上班了,这严格地说,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心里多少忐忑,又满怀憧憬。然而,他呢,这个叫了我整整一晚老表的老表……我从侧面看见他鼻梁划出的线条,因为鼻子上的脓疱而变得粗糙不堪……我转移视线,从车的后视镜中看到自己……我发现我跟老表别无二致……

“来,老表,最后一点——简单庆祝——喝了,真难得。”

“好,干。”

后记:

若干年后——时间也不是很久,我还没结婚,刚跟女友分手——我去了福建,沿着大学的骑行路一路行走。在三明一家店里等早餐时,我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报纸《三明广播电视报》。

有一则新闻的标题是这样的《四川男子奸杀其嫂 上门女婿痛斩其弟》,我立即联想起了老表,虽然老表是贵州人。

当晚,在空空寂寥的单人旅馆里,我想起了白天看的那则新闻。不过,我的心思并未集中在新闻的主干上,而是被冗长文字中一笔带过的“自杀未遂”四个字牢牢吸引住了。于是,我拿起笔写下了当天的日记:

茂密的苍翠叶子中也有那么一两片讨厌枝桠,厌烦树干向它输送源源不断的生命之汁;它垂悬空中,遭风摆布,忍受着风撕扯的痛楚。它渴慕大地,渴望静静地躺在坚实的大地上,感觉舒服而踏实。它,这片碧绿的叶子渴望睡眠了,可它仍然不得不挂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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