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千珏
夜还漫长。
羊醒来时，先是听到了风扇的嗡嗡声，然后感到凉意拂过薄被，停留在她的脸颊。她手指抖了抖，向右伸去，触碰到狼的手，心安不少。
“嗯？”狼醒了，“做噩梦了吗？”
“没有。”羊说，“怕你走了。”
狼抚摸羊的长发，“我不会走的。我们是千珏呀。”
“千珏是假的，游戏人物罢了。”羊说完，又闭眼像要睡去，狼只好不说话了。
千珏是个游戏人物。关于千珏的背景故事有好多版本。羊最喜欢的版本是：一个很孤单的人不想再孤单下去了，所以把自己分裂为两个。他们既是一个整体，又有各自的个体。
羊喜欢千珏，以至于自称羊，男朋友叫狼。狼说，像小学生。羊说，那我就是小学生。狼于是笑着摸她的头。
天已微亮，窗帘遮不住的光线轻轻穿过线与布。羊默默看着睡着的狼。被子随狼的呼吸起伏，被子下，他们牵着手。羊凑近了些，睡梦中的狼就把手握紧了些。
音量由小渐大，7：00，一个阳光暖暖的早上。羊听着闹铃响，狼闭着眼睛关了闹钟。
“你又要离我而去了。”羊说。
“我只是去上班。晚上就回来了。”狼睁眼穿衣服。
羊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看狼走出房门。
……
“嘭。”关冰箱的声音。
……
“叮。”拿碗的声音。
……
“嘀。”微波炉加热结束的声音。
狼走进来，把早饭放在床边，俯身亲吻羊的额头，“拜拜。”
羊一动不动，“再见。”
“记得吃药。”狼关门前又说。
阳光填充的影子缓缓挪动，一个漫长而无聊的上午。
惨白的墙面、黯淡的地板砖、窗户投出的光柱里尘埃飞旋。羊起身拉紧窗帘，又瘫痪般躺在床上。
羊吃完早饭时已经快九点。她吃饭的方式很独特，把一小口饭放进嘴里，嚼到不能再嚼的地步，再咽下去，生怕少嚼一下，饭就丢了。
“好想你呀！”----羊打好字，停留于“发送”，看了眼狼的忙碌状态，又删去了。
几分钟后，狼不是忙碌状态了，羊又在输入框打下：“你在干嘛～”----上班当然是肝代码了。羊有点失落，没有发送。
羊烦躁地点了好几下返回桌面，随意划了划，从桌面第一屏切到最后一屏，再切回来。
看个番吧！她打开b站，收藏夹里屯了好久的番，播放，看了个片头，不想看了。
打游戏吗？羊开电脑，登上LOL。
开了局匹配，选个琴女。羊的ID“羊喵喵”，于是ADC进游戏就说：“辅助 == 妹子 ? 下局一起啊 : 这ID简直gay里gay气;”
羊看了好几遍，这个人说话好奇怪啊。她出装上线，然后回：“是呀。”
ADC“啪”一个闪现踩在原地，过了几秒，羊看到他发的：“哇，打字没按回车。”羊轻声笑了。ADC又说：“打完加好友啊！”
羊看了眼ADC的ID：“六把狂战斧”，配上德莱文骚气的嘲讽：“德莱文不过是主宰了整个地图而已。”同时头上亮起了七级徽章。
一个狂热的德莱文玩家。羊点点头，肯定自己的结论。
ADC迈着飘逸的滑步，斧子在天上转圈，砸在敌方身上后，又转着圈飞回他手里。
羊站在后面，不时放个Q，ADC冒着蓝光的斧子就砸得更疼了。抢到二级，跑得飞快的ADC顺利拿下双杀，羊心里美滋滋的。
“小羊，我酷吗？”ADC打字。
“小斧子，抢我人头。”
于是下一波，人头是羊拿的。
今天过得很快。晚上六点，下班的时间。狼拎着一袋菜，拖着疲倦的步子推开门，见到正打游戏的羊。
“饿了吧？”狼柔声说，“今天吃你最爱吃的菠菜哟。”
“哦。”羊戴着耳机，也不知有没有听到，“等等我，救命呀！……”
狼凑近了看屏幕，“你玩的阿机？站位这么靠后能勾到谁呀？”
羊听到耳机里的声音：“你男朋友？”
“嗯……”羊慌忙间忘了按闪现，瞬间黑屏。她眨眨眼，低头看手机，“快去做饭啦！”
“是是是。”狼走向厨房。
羊这才回答小斧子的问题：“我哥哥。”
小斧子的斧子好似飞得更快乐了。
狼等羊打完这局，才把饭端来，听到羊说：“好呀，我明天随时能玩。”
狼假装很委屈的样子：“哼，羊不要我了，找别的小鸽鸽玩了。”
羊说，“那你陪我玩呀。”
“我还要上班呢。没事没事，我开个玩笑。我相信羊不会被小鸽鸽拐跑的。”
羊看得出神，“你别上班了，来陪我玩吧。”
狼笑了笑，“不上班怎么养你呀。乖，吃饭。----你今天又没吃药？”
羊看了眼药瓶，里面是苦涩的白色圆片，完全不如打游戏有趣。“忘了。”她说。
“那我明天看着你吃药，然后再走。”
“那我就不吃药。”羊一本正经，“你就别走了。”
狼停顿一下，低头吃饭。
后来的早上，狼看着羊吃完药才去上班。
时间总是忽快忽慢的。
打游戏时很快，等复活时很慢，羊就看着黑白屏幕跟小斧子聊天：
“我不会玩锤石嘛！”
“没事啊，你等我堵泉水的时候玩抓娃娃机就行了。”
“对线期送了好几次，人家不玩锤石啦！”羊撒个娇。
小斧子笑了，“那你玩风琴星娜璐站我身后好了。”
下一局，羊选了自己喜欢玩的琴女，跟着小斧子QWE一顿瞎按太开心了。小斧子像开挂一样，不管多少人来抓，都能有惊无险地拿斧子砸死他们。
“太酷了！”羊情不自禁地夸他。
“辅助厉害，辅助厉害。”
小斧子没有段位，羊白银五，所以说羊比较厉害是没错的。她严肃地分析。
琴女的缺点就是，小斧子堵泉水时，她只能在一边QWE，不好玩。
所以羊让狼教她玩锤石机器人，狼说好呀好呀，但是经常加班，不加班时又想早点睡觉好好休息。羊一直没有和狼一起玩。
但她最终还是会玩锤石了----钩子随缘，打起架来扔个灯笼给小斧子套盾混助攻。
小斧子堵泉水更快乐了。“好玩吧？”他问羊。
“嗯……”羊看着对面复活读秒，手指放在Q键等出钩时机。
“好吧，我们聊会天。”小斧子温柔的声音从耳机传入耳朵，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你是大学生吗？有这么多时间打游戏。”
羊忽然觉得那声音不温柔了，“你问这个干嘛？”
小斧子轻松地笑笑，“万一我们是校友呢。诶，我已经为了跟你打游戏逃课好几天啦。”
羊皱眉，一阵烦躁，“那你去上课呀，我又不是非有人陪不可。”
“我喜欢你，不喜欢上课。”
小斧子的话刚说完，对面20投了，水晶爆炸的音效将羊淹没。
过了很久，或者只有几秒，小斧子说：“你看我输出率百分之八十，哈哈。”
羊退出游戏，只留下一句“不想玩了”，关电脑。
小斧子发来QQ消息：“怎么了？我影响你的心情了吗？”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信号灯默默坚守着自己的频率，羊数着小斧子发了几条新消息。
到第九条，屏幕不再亮了，羊有点失望，盘算着他再发一句话就回复。
过了很久，羊等累了，正要去倒杯水，手机屏幕亮了----2个联系人发来10条消息。
狼发来的：“想你呀！”
羊回复：“想你。”按返回键，看小斧子之前发的：
“破坏了辅助大人的游戏体验，我真菜！”
“所以辅助大人下次要不要试试ADC？”
“一斧一个，可好玩了。”
“我亚索辅助贼6啊！”
“不喜欢亚索辅助的话，我玩小鱼辅助呀！”
“辅助大人？”
“小羊？”
“@羊喵喵！”
“我错啦，别不理人家嘛！”
羊犹豫好久，回复：“你是真的吗？”
小斧子秒回：“什么真的？”
羊还在发愣，小斧子又发来下一句：“真的让你玩ADC？还是真的喜欢你？”
小斧子打字好快，还没几秒又发来了：“真的喜欢你。”
羊看着半瓶药片，不知所措。她拿起水杯，轻抿一口，水已冰凉，她是习惯喝热水的，但这次她没有。一粒药片随着凉水滑入肚子。
羊没说话。
小斧子也没说话。
所以这天过去了，狼回家做饭。
洗洗睡，失望。
第二天当她登上LOL时，看到小斧子在线，点开匹配，邀请小斧子。
小斧子来了，羊习惯地打开QQ电话，几秒过后，小斧子接通。
“嘿！小羊。”
“嗯。”
“这次你玩德莱文试试看呀？”
“不。”
“你听起来心情不好，在生气吗？那就假装我什么都没说好了，辅助大人？”
羊沉默不语，两滴泪在眼里凝聚，然后溜出来，悄悄顺着脸颊划条线，不知所踪。
“辅助大人怎么不说话啦？”
“我强无敌的辅助大人？”
“小羊喵喵喵？”
羊的声音微弱，似在颤抖：“嗯。昨天，我吃药了，你消失了。”
“啥？”
“你说完那句话，我吃药……”羊的话语断断续续，似乎组织语言是很费力的事，“吃药之后……就是幻觉消失……之前几天我一直把药吐掉的。”
这下轮到小斧子沉默了。昨天不是羊先不搭理自己吗？
“对不起……明知道你是不存在的。”羊的声音更小了，几乎听不到，“可是我想有人陪呀。”
什么啊----小斧子陷入沉思，羊怎么突然这样子，但他还是及时回应：“我是真实存在的呀。”----说着，他忽然大脑一热，脸红心跳，“我去找你玩吧！看得见摸得着，就有真实感了。你在哪里？”
羊激动起来，告诉他自己所在的城市。
小斧子买了火车票。
他到来的那天，羊很早就起床了。狼做好早饭，问她怎么准备出门。羊手忙脚乱地，化妆换鞋，三双鞋试了又试，终于挑好一双。她说只是想出去走走，狼一阵迟疑，“也好，医生说去外面散步挺不错的。记得吃药。”狼打开门，又回头看她，“我去上班了，爱你哟。白白。”
“爱你。”
狼走后，羊又照照镜子磨蹭几分钟，拿起药瓶，发了会呆，吃下一片。出门，饭也没顾上吃。去火车站的公交车刚好经过家门口，可她为了赶时间还是选择打车。
羊站在车站前，看看手机，再看看出站口。小斧子不断汇报自己的进程：“我下车了。”“我正走向出站口。”“这里好挤，再等一下下。”“马上就来啦！”“叮----正在路上！”
羊说她穿了纯白色的衣服，很好认的。刚说完，就听到出站口的人群里冒出一个声音：“嗨！小羊！”
抬头，她看到小斧子走过来。小斧子一头好像没梳理的短发，黑框眼镜下，一双小眼睛像在发光，格子衬衫和瑞士军刀电脑包在自豪地象征某种身份，以及看起来穿了好几年的牛仔裤----虽然洗得很干净。
羊不禁笑了，小斧子小跑着穿过人群，电脑包在他背后沉甸甸地晃。
这是小斧子的开场白：
“有些地方要去，有些德莱文要见。”
“德莱文的走位非常Nice！”
“欢迎来到德莱联盟！”……
其实激动之下，他说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了，后来羊拽了拽他的衣角，他抓住羊的手。
羊甩开了，看着他，“所以，我知道你是真实存在的了。你回去吧。”
“啊？”小斧子感到心的温度从烫烫烫跌至-2147483648。
羊要回家，她丢下小斧子不管了，她只想快点回去，快点等到狼下班----只觉全世界都很无聊，只想和狼在一起。
小斧子在原地胡思乱想，是自己太丑见光死吗？小羊好冷漠呀！他想说几句话，又说不出来，像被堵住了栈，寄存器孤零零地等候再也不会到来的数据，他只好咳两声清清嗓子。算是-restart-了。
幸好，羊转过身来，“你买回去的票没？没有就快买呀。我们去旁边的网吧等车。我想玩千珏。”
“好呀好呀！”小斧子不乱想了，看来自己长得挺帅。
走进网吧，先闻到方便面和辣条的香味，又看到柜子边存放的行李箱，一种舟车劳顿感涌上心头，小斧子掏出身份证，上网。
“小羊，我之前以为你是大学生。”
“然后呢？”
“可是你从不上课。见到你，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看来是有什么病吗？”
“你才有病。”
“啊，我是说----”小斧子不好意思地晃晃，他输卡号的姿势像写代码，“我明年就工作啦，不管有什么困难，我养你呀。”
羊说，“我有男朋友。”
有男朋友啊----
小斧子比-2147483648更冷了，气愤和不甘在脑子里横冲直撞，还不如见光死呢----他想。但是自己从没问过小羊有没有男朋友啊！那能怪谁呢！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分析到最后只剩下一句话：我是备胎吧？
被耍了吧？真傻逼。
“排到人了。”羊说，“我玩千珏打野。”
“嗯。”小斧子心想，还是打游戏重要，打完这局再说。
执子之魂，与子共生。千珏头像锁定的那一刻，羊有点紧张。她曾经大大咧咧地讲：“五楼打野，不给就送。”也曾经死成0/20，欢声笑语中打下“GG”，还有千珏solo蛮子，谁先开大谁就输。往事历历，分明还像在几天前，可伸手抓去，一无所获，仿佛召唤师峡谷远逝的水流。这使她想起破败王者之刃，千珏的台词于是被联想纠出来：“铸造于一个，不欢迎我们的地方。”此时，加载完成，进入游戏。
“欢迎来到德莱联盟。”小斧子照例一句。
羊死成0/3的时候，小斧子终于看不下去了，“我替你打一会儿。”
羊让出了鼠标键盘，接手小斧子5/0的德莱文，不时看一眼千珏----同样的千珏，在小斧子操作下，变得很不一样了。羊灵敏捷的翻滚躲开了所有指向技能，每一次让人震颤的惧意恰到好处。箭与利齿的寒光，竟夺去德莱文斧子上铭刻的崇拜。
小斧子20/3的千珏成功拿下MVP。
“千珏是这样玩的，小羊。”
羊点点头。小斧子开心得忘记了思考“我是不是备胎”的哲学问题。
羊不开心。千珏，一个遥远的过去了。她上次选千珏，是一局排位赛，那时符文还没改版，她带上了“战争热诚”，对千珏的热诚也如复仇焰魂的烈火。
有一天她爱上一个来自青铜五的ADC玩家（就是狼啦），再也没玩过辅助之外的位置。
越来越爱，一秒都不想分开。像千珏一样，多好啊。
可惜千珏是假的。羊和狼再亲密，也是两个个体。
小斧子回去后，羊不想打游戏了，整天望着电脑发呆，或是望着手机发呆。她什么都不想干。
狼关切的语气让她很不自在：“你有好好吃药吗？怎么感觉病情反倒恶化了。”
羊当然没有好好吃药，近视的狼也从未看见垃圾桶里的药片。羊说，抗药性。
狼说不出什么了。
这个周末，狼要带她去医院看看，羊不想去，她认为反正都这样了，无所谓。狼认为要开心起来。
什么是开心？要怎样才能开心？羊盯着狼，眼中逐渐充盈一层泪，“我好喜欢你呀。”
“我也喜欢你呀。”狼摆出一幅温暖的笑的样子。
“很难过，没有解决方法……想让你永远陪我的话……”羊的声音越来越小，近似自言自语，“那就不要解决了……那就这样吧。”
“什么？”狼感到心里很慌，紧闭的窗帘里，阳光减弱，傍晚回家的人群喧闹退散而去，剩满屋寂静，他听到羊的呼吸，还有自己的心跳。
寒光亮起一片----长条形的，陌生的触感攀上脖子，不同于平时美妙的夜晚羊指尖的爱抚----“命运的交织与编排在指引着”----箭在羊手里，拉开弓，瞄准下一个被千珏之印标记的猎物，惊慌失措的逃窜毫无作用，“就像落在雪花上的羽毛一样”----羊看着猎物，如同看飞虫扑向火焰，“锐利得足够切开生命与死亡之间的薄纱了”----血如喷泉般冲出来，惨白的墙更显惨白----“执子之魂，与子共生。”
夜幕终于完全遮住了夕阳，路灯点亮窗外的世界，老老少少谈笑着从街的这边走向那边，小情侣们依偎在一起。
窗户里面，大概只是个没开灯的小黑屋吧。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