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情人节撞上小年夜

情人节的夜是明亮的夜

2017-02-15  本文已影响37人  不存在日报

编者按:昨天,未来局就情人节究竟发什么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讨论。最终治愈派和致郁派的意见实在无法统一——因为编辑们都想去过节——我们把决定权交给了科幻老作家,在两个平行宇宙之间做出选择。

这是一个韩松老师构建的宇宙:半个世界都被白昼统治,一些孤独者便开始沉迷于“黑瘤”制造的假夜,以寻求安慰;而造夜者遗书中所说的“真正的长夜”却无处可寻。

​坍缩完成的瞬间:

排版AI:好,就这么决定了。我去和虚拟小姐姐约会了,大家明天见!

寻夜

作者|韩松

子时,烈日当空。我和搭档去寻夜,行走在北京城。我已做了三年寻夜人,而搭档大学毕业刚刚加入这支队伍。她跃跃欲试,对执行第一次任务满怀好奇。这次我们要去追缉一个逃亡中的夜的非法制造者及他乘载的夜,这具有危险性。

我们去追缉一个逃亡中的夜的非法制造者。(摄影师:Hossein Zare )

我们潜入故宫。在太和殿旁,寻夜器发出警报。我举枪。出现在显影器中的,是一个瘤状黑色物,在“建极绥猷”牌匾下茧一样挂着,又像一朵枯萎的阴云,毛茸茸的边缘颤动着微微变幻。忽然,哗的一声,该物破裂,黑丝四溅,中央喷出一抹红液——人类的脑浆。搭档先开了枪。

她欢呼,拉我上前检视。一个夜的丙五型版本,一个椭圆形的物理实体,使用十二度人工引力,在八立方米的范围内,弯曲出一个临时的小型时空,其内部模拟了夜的特征,诸如低温、无声、无光等,及夜在神经系统上引发的特殊感受。这个可以像等离子体一样飘行的东西亦称为“黑瘤”,能独立存在十小时至三天。它里面栖有一人。

此刻,这人的尸体掉了出来,他却不是我们此行寻找的主体目标,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夜用户。夜的制造者又逃掉了。搭档召唤来清理车。我们为尸体编了号,与夜的残骸一起,扔进车中。一张写字的纸飘落地上。死者的遗嘱。

我收起遗嘱,与搭档继续前行,搜寻既定目标。逃亡者是个厉害的家伙。他制造了并支配着三千个夜。他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

我们来到望京,又发现两个“黑瘤”,藏在垃圾站中。我们立即予以摧毁。阳光穿透水母似的分崩离析的黑暗,辉映着火红的大脑物质,让人有一种发疯般的恍惚。“黑瘤”是精密的人造物。人类制造了许多东西,石器,陶瓷,船,火车,飞机,电脑……但夜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作品。搭档因为第一次干这事情,十分兴奋。但我们并不知道这些人造夜的用户姓甚名谁、何种身份。据说各阶层各行业都有。他们为何痴迷于夜呢?——其实也都是些假夜。自然界的夜已然不复存在。

自然的夜已然不复存在。(摄影师:Thierry Cohen)

我们收起新的遗嘱离开。早上,我们在首都机场稍事休息,喝着星巴克。搭档忽然问我:“他们为何要入夜呢?明知会死,却也要与夜共处哪怕短暂的一刻……”我说:“变态。”她脸上泛起红晕:“我听说,夜的乘载者都是世上最孤独的人。”我道:“孤独者需要夜,就像吸毒者需要毒品。”

死者在人造的、促狭的夜中,看到了奇异的、寻常难见之物,这确如毒品一样深深吸引了他们——比黑还黑;一双眼睛;星空;死亡;内心,鬼魂的世界;妖怪;自己的影子;恐惧;神秘;……在白昼世界,在光明境界,这些闻所未闻。他们的遗嘱,并无悲伤气息,而更像精彩纷呈的游记,亦不谈孤独,而洋溢着幸福的迷醉。在他们眼中,夜是一种圣明而非凡的存在。

“孤独者需要夜,就像吸毒者需要毒品。”(摄影师:Julien Mauve)

​我把遗嘱取出,放在桌上。搭档急不可耐,好奇阅览。

一份中写道:“以前,黑夜往往被认为是令人恐惧的,传说中的鬼魂和僵尸俱在夜里出游。曾有人说,恐惧只是人在夜里的一种感觉,它来自人体接受到的外界信息的不同。夜晚因为光线不足,人的瞳孔会扩张,这使人的神经处于警惕状态。夜的气温也比较低,人身上的毛孔会收缩,而且在夜里,听觉也警惕些。但恐惧到底存不存在呢?这需要实地体验。因此,我决定入夜。啊,真的感到了恐惧,多么奇妙!为体验这种感觉,就是死也值了!”这个夜的乘载者大概早预料到了与夜同归于尽的结局。

一个死者留下这样的话:“哪怕是短暂的方寸之夜,进入它后,才第一次看到了火!这证实了人类最伟大的发明确与夜有关。火并不仅用来煮熟食,它还让人在温暖和光明中,能够围坐一起,用语言交流,看到希望,熬过长夜和严冬,而正是语言,促进了大脑进化。这不就是夜的功绩吗?我死而无憾!”

另一人说:“我在夜中看到了性爱!而在永昼的世间,这消失了。才明白,原来,前人与爱侣缠绵,多在夜晚!——这却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生存的本能。男人射精的刹那,头脑会一片空白,这是他最无防御力的时刻。一个幼童也可以从背后把他杀死。这自然是夜的危险性的证明——但同时,浓郁而宽厚的夜色又为人类做爱提供了伪装和掩护,减少了我们遭到伤害的机会。多么了不起的生物本能!夜使我喜极而泣。我不禁想到,没有了夜,又哪来种群的繁衍呢?正是由于黑暗中的性,加上恐惧感和神秘感,科学和艺术才产生了,人类文明才繁花似锦起来。难道,夜不正是创造力的源泉吗?由此看来,夜才是人类进化的最大动力。可悲的是,今天,我们的生活中没有夜了,也没有了性和爱……”

“夜才是人类进化的最大动力。”(图源:www.cnu.cc)

​“这竟成了他们执意做夜的乘载者的理由!那个夜的制造者,也这么想吗?”搭档说这话时,有种失魂落魄的神情。看得出来,她越来越想早日见到追寻的对象,并一窥他乘载的夜的奇诡。据说那个夜能维持三十多天。对此我颇担心,她会否误入歧途呢?曾经,有的年轻队员,受了夜的诱引,而放弃使命,坠入魔道,甚至逃到夜中。我冷峻地说:“你看到的夜,全是骗局。夜的消失已是确定事实,这始于那个叫做工业化的时代。随着电的发明,夜渐渐没有了。国家成了一座不夜城。黑夜比白昼明亮。这是文明的进步。”

“你想过要进入某个夜吗?”搭档忽然死死盯住我,像个修行中的女妖。“哦,寻夜者从不那么想。”我虽然经验丰富,但此刻也被问得有些狼狈慌张,这却不同寻常。新一代寻夜者,头脑中思虑些什么呢?“什么是夜?”她追问。这个问题一直没人能回答清楚。夜曾经是地球自转的一种反映或尺度,但或许没有这么简单——有人说,它本质上可能是一个逻辑模型,是一组数字在现实世界中的物理呈现;还有人说,它并不是一种独立于人类之外的客体实在;更有人认为,它只是一种主观体验。我说:“最后一批见过真正的夜的人,已经死去。”“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脸色微变,一时无言。她幽幽道:“也许,我们正在追寻的那人,是他们中幸存下来的……”“他只是一个危险的叛逆者。私下里人工定制的夜,并不是真正的夜,而只是夜的赝品。”

“最后一批见过真正的夜的人,已经死去。”(摄影师:Thierry Cohen)

​国家组建了寻夜大队,以搜索人造夜,摧毁那些越来越多的“黑瘤”。我大学毕业,即被招入。正常的中国人,生活在永昼中。记得刚入队时,在培训班上,教官对我们讲:你们这一代是最幸福的,因为拥有了连续不间断的昼。不仅仅因为工业昌盛,我们成了制造业大国,而更是先辈经过艰苦努力,从美国置换来的。我国科学家发明了时间再编码技术,把美国人的白天弄了过来,因为我们两个国家的位置刚好在东西半球正对着,彼方的昼恰是我方的夜,反之亦然。我们运用时间编码器将他们的昼拿来使用,再把我们的夜送给他们。也就是说,美国成了长夜,而我们是永昼。我们重新确立了相对优势。我们建立起永昼经济模式,创造出新的增长点。后来我们对时间编码器进行升级,让欧洲也进入了长夜。我们让那些令我们感到不悦的民族和国家再也看不到日出。中国成了全球光明的惟一源泉,这才是真正的全向性、支配性的世界大国哟。是的,有人说,这不公平,而且极端不公平。但不公平不正是文明的基础吗,也是文明进步的基础噢。地球进化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我们储存了大量的白昼,只把它们卖给友邦,卖给那些支持我们的国家。我们还为南极科考队免除了极夜。我们把白昼泵入地下五百米深的矿井。我们为乌蒙山区没有通电的村寨带去亮光……建设永昼工程的大略,是领导的指示哟。他说这是为了全体人民的福祉。光明必须无处不在——从物理学意义上而不仅仅是意识形态层面上,永远免除人民对于黑暗的恐惧。他要确保太阳下无新事……

但是,后来,孤独者造出了人工夜。千万个“黑瘤”静默悬垂,缓缓飘行在山河大地的缝隙间,掠过海岛,飞经平原,出没森林,就好像在光润明亮的婴儿脸上,打上了黑色的老人斑。夜以碎片化的形式存在,对国家构成了威胁。如果人造夜的数量超过某个限度,新世界的平衡就会遭到破坏。如果有一天它们与美国的夜联结起来,就会形成反噬,甚至让黑暗的洪水决堤而来……

“后来,孤独者造出了人工夜。”(摄影师:Leonid Tishkov)

​随后我和搭档来到河南开封。那个鬼魅般的身影在前方若即若离,他很狡滑。他乘载的夜,时常伪装成光明的副本,令寻夜器难以识出。有几回,他们差点追上了他,但就在采取行动的瞬间,他忽然消失,掩入了昼的强大背景。我们只是又消灭几个夜的普通用户。在对遗嘱的检阅中,进一步发现,入夜者怀有各式目的:有的只是为了睡上一觉,有的是为了做一个梦,还有的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拥有一些想象力……看着看着,搭档发起呆来。我赶紧拉她走。

经过对逃亡者轨迹的重新判断定,我们向国家的西部行去。不知不觉,越过了很多阳光普照的省区。生态圈已大为不同。山川易容,气候改变。熟悉的动植物灭绝了。但有了人工合成的新型生物,以适应于永昼。甚至国民也已变化了。经过基因编辑,至少,都是不眠之人,能全时态持续为国家工作,生命增加了一倍。那么,地球上曾经有过的自然界,是什么面目呢?对此,搭档一路上都在向我追问。我则闪烁其词。

地球上曾经有过的自然界,是什么面目呢?(摄影师:Hossein Zare )

​一个月后,我们追踪到了喜玛拉雅山。这儿离天很近。由于阳光过于充裕和恒持,高原已然无雪。我们有些累,在峭壁上坐下歇息。脚下山谷和沙原一望无际,泛起苍茫白光,似万千丹炉。搭档忽然拉住我的手。“你怎么了?”我问。“我有种感觉。”她在颤抖。“什么感觉?”“……孤独。”“什么?”我看了黑暗的影子,心中升起危险。“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吗?毕竟是编造的、借过来的时光吧……”我不知该说什么。她的眼眶空空的,眸中没有夜的影子。周围没有别的人。

寻夜器又鸣响了。那家伙在北坡留下一段弧线。看样子,是在试图逃到尼泊尔。只有那个国家的少数偏僻地区还保留着原始的夜。据说,这与它的少数居民仍信奉佛教有关。而在永昼之国是没有宗教的。寻夜器显示,逃亡者在八千米的黑色岩石上逃窜。他乘载的这个夜是配装了武器的。我和搭档互相掩护,追了上去。女孩飞行的姿势有些像喝了酒。有一刻,她冲在我前面,摇曳着进入五彩彤云。我看不见她了……

我在珠穆朗玛峰顶找到她时,她已身负重伤,肚子上有一个夜一样的洞,内脏如灯火滚滚涌出。“他没能逃掉。”她咬牙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我抵抗住了夜的诱惑。我击溃了那个夜。我想当面问他:为什么要制造夜?就是因为孤独到不能忍受吗?”“他怎么说?”我很紧张。“他死了。”她眼角闪耀着血淋淋的泪花。她把那人的遗嘱交给我。我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这个世界没有白昼,所有人生活在一个了无尽头的长夜中。”搭档虚弱地抬手指指距头顶三尺的太阳:“他说,这东西才是人工的。领导在长夜中感到孤独,害怕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于是让人做出了昼,即‘白瘤’。”

夜的制造者一直在寻找传说中的真正长夜,却功亏一篑。他在遗嘱中,拜托找到并打死他的寻夜者替他做完这事。搭档面无血色,气如游丝,把恳切的目光投向我:“对不起,第一次,我就这样了……”

搭档死后,我把她的尸体就地埋在了一个喇嘛庙的废墟旁。我一人越过青藏沙漠,踏上回程。一路上,再没见到夜。我身心俱疲,不停想着搭档的遗言,对庇护我的白昼第一次产生了怀疑,担心它会随时终结。回到北京后,我很怀念搭档。我请了假,开始寻找造夜者遗嘱中提到的“真正的长夜”。

(摄影师:Julien Mauve)

​一年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夜,我鬼使神差,爬上东三环的中央电视台大楼。站在著名的大斜坡上,我抬头看去,见到天空开了一道口子。那儿漏出一个金色月亮,旁边缠绕着煞白的一簇星宿和一抺银河。深不见底的黑暗包裹住了我置身于斯的白昼。我活在一个人工的昼中,这竟是真的。而外面的世界果然是无尽长夜,一个更大的“黑瘤”。但那是自然之作,还是人造的呢?这一幕只向我展现了短短一瞬,我却似乎从星月的后面,看到了一个漆黑的枪口,和一双女人的眼睛。一惊之下,我回过头,却见日冕扑上了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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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Raeka

作者韩松,著名科幻作家。现任新华社对外新闻编辑部副主任兼中央新闻采访中心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多次在海内外获得大奖,并被译为英文、意大利文、日文和希伯来文。主要著作包括《地铁》《高铁》《轨道》《火星照耀美国》《宇宙墓碑》《红色海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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