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社会团结的语言的摘录
用作表情的声音
解释词义的问题之所以会变得很复杂,原因是用语言说明事理的用法,与更古老而深刻的用法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我们日常生活中所用的言辞,只有小部分可以说是纯粹说明事理的。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人类将语言用作纯粹陈述事理的工具,在语言发展史上是比较新近的事。远在现代语言产生之前,我们可能是用各种不同的呼喊来表示饥饿、惧怕、寂寞、胜利和性欲等内心的欲望,就像低等动物一样。现在我们听到家畜们的呼喊,仍然可以辨认出各种不同的叫声,已经他们所表示的情形。在进化过程中这种叫声逐渐分化,种类越来越多,所代表的意识范围也越来越广。许多猴鸣和喋喋之声,原来没有什么意思,也渐渐变成了语言。所以我们现在的语言已经进不到可以精确报告的地步,但是每个人差不多仍是先有表示内心的感觉然后(若有必要)再报告事实的倾向:”啊!(表情)我牙疼(报告)。“我们有许多言辞和各种表情的姿势,就像痛楚时大声哭叫、恼怒时张牙露齿、触碰鼻子以示友情、手舞足蹈以示喜悦等,完全是一样的作用,只不过用的是声音。这种言辞当成有声音的、表达情感的姿势运用,叫做前象征用法。前象征用法与象征系统(使人类能够故意用一样东西代表另一样东西的过程)在语言里同时存在,我们每天所说的话都是将象征和前象征的成分彻底地混合起来的。
事实上,在我们的日常语言里,只要是表现任何强烈的感情,前象征的成分就会总是极为显著。倘若有人漫不经心地跨出人行道,而路上正有一辆汽车开来,旁边的人只要高喊一声引起他的注意,便可以救他一命,至于喊的是什么话、有没有意义,都无关紧要。因为真正传达给他必需的感觉的,是别人大叫时的响度和音调中所包含的恐怖的情绪,而不是他所用的字眼。同理,用严厉而愤怒的声音发号施令,比用普通语调发号施令,往往收效更快。这也就是说,人声本身就有表达情感的力量,和它说的话几平没有多少关系。我们可以说“欢迎下次再来玩”,而说话的语气却明白地表示出我们实在希望这位客人再也不要来了。又如,你和一位年轻姑娘晚上出去散步,从她说“今晚的月光好亮呀!”的语气中,你就可以知道她究竟真的是在欣赏月色,还是想要你去吻她。
一般幼小的婴儿,在能听懂母亲的话语之前,就已知道她的声音是代表爱惜、温柔还是烦恼。大多数孩子都会对语言中前象征的成分保持原有的敏感。成人中也有一些人不但能保持这种敏感,还能使它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更为精密。我们称这种人为有“直觉”,或是“异常机灵”。他们有本领解释说话者的声调、面部表情、肢体语言和其他各种表现其内心状况的征兆。他们不但留心说话者说些什么话,还留心说话者是怎样讲的。相反,凡是每天都要花费很多时间去阅读书面文字的人,如科学家、知识分子、簿记员等,往往只注意言辞的表面意义,而对别的一概比较容易忽略。倘若有位小姐要这样的一位先生吻她,她往往非得直说出来不可。
为发声而发声
有些时候,我们说话只不过是爱听自己说话而已。就像打球或跳舞一样,讲话能使我们产生一种活跃的快感。小孩子们一天到晚喋喋不休,成人们在澡堂里放声高歌,都只为欣赏自己的声音。有时,为了类似的前象征的理由,许多人还会在一起发出声音,例如群体合唱、团体朗诵、集体诵经等。在这些游戏里,大家所念的字词究竟是什么意义,几乎没有一个人会去关心。例如,在唱“带我回到弗吉尼亚老家去”那首歌"时,尽管我们可能从来没有去过美国的弗吉尼亚州,并且也毫无到那里去的愿望,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吟诵那些忧郁的思乡词句。
我们在社交场合中的会话也大都属于前象征的性质。例如说,在茶话会和宴会上,大家都一定得谈话——谈什么都行:大气真不赖、足球队踢得真臭、女明星褒曼最近主演的影片真棒……这种会话都有一个特点:除了极要好朋友间的密谈,一般对这些题目所发表的意见,从交换知识的观点来看,多半毫无价值,不值一谈。可是在那种场合下,一言不发是会被视为失礼的。一般招呼和送别时的客套话——“早安!” “今儿天真好。”“府上近来可好?” “今天能看到你真是高兴。” “下次进城请务必来玩。”一都是社交礼节上所认为必需的,不管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不说就是你的错。我们每天都会遇到无数场合,不能不说几句话,不然就是没礼貌。每一个交际场合都有它自己的谈话方式:有些场合要高谈阔论,有些场合要细言密语,有些场合要俏皮取笑。从这些社交习惯上我们可以定出一个普遍原则,打破沉默本身就是说话的一个重费功用,我们生活在社会上、绝对不可能一直要等到“有事情讲”方才开口说话。
这种前象征的 “为说话而说话” 是一种活动方式、就像野兽的叫喊一样,我们大家聚在一起随便胡扯一番、就有可能结为明友,虽然大家讲的话似乎是在传递信息(“昨晚国安队又赢了”)不过这种谈话的目的可不是为了沟通知识,而是为了建立交情,人和人之间有许多种建立交情的方法,比如,一起吃饭、一同游戏、一块工作等。但在这些集体活动的方法中,要数一同谈话最容易做到。在这类社交性的会话里,最重要的因素是大家一起讲话,至于谈些什么则并不重要。
因此,在选择会谈题材时,大家往往无形中都会遵循一个原则。既然这种谈话的目的是为了建立交情,我们就会小心翼翼地选择有可能立刻得到对方同意的题目。例如说,现在有两个不认识的人碰到了一起,大家想要攀谈一番,或是觉得非得说上几句话不可,试想一想他们可能会说些什么:
“今儿天气好呀! "
“可不是吗?”(在第一点上已经达成一致,就可以放心地往下说了。)
“大体说来,今年这个夏天可真不坏。”
“一点也不错。今年的春天也好极了。”(第二点上达成一致,并且对方进一步邀请你同意他提出的第三点。)
”是呀,今年的春天真可爱。"(第三点上也达成一致。)
因此,大家不但谈话要在一起,意见也要一致。我们认同了彼此对天气的看法以后,就会进一步对别的事情达成一致一一四周的田园多么美好,物价上涨得多不像话,云纽约玩几天倒是很好只是住在那里可吃不消……无论双方所谈的事情多么简单平凡,只要多达成一次一致,你对那位陷生人的害怕猜忘心理就会减少一分,做朋友的可能性也因之加多。倘若你们继续谈下去,发现彼此间有共同认识的朋友,或是在政治见解、文之兴趣和嗜好上有相同之处,你就有可能和他成为朋友,真正的交情和合作也就可以开始了。
这里有一个我亲身经历的例子。1941年底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美国国内关于日本间谋的谣言随处可闻,当时因为火车晚点我必须在威斯康辛州的一个火车站等上三个小时。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我能感到其他候车者在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我。旁边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妇更是显得不安,不住小声议论。我抓住一个机会跟那位先生说:在这么冷的夜里等车真是不走运,他同意了。我又说:这么冷的天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出行一定很不容易,他又同意了。我问起孩子的年龄,然后说与同龄孩子比他的孩子长得特别壮实。这次他不只是表示同意,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先前的紧张气氛随之化解。
又聊过几句,他把话题转到了当时正在进行的战争上:“你觉得日本人能打赢吗? ”我说:“你怎么看我就怎么看,我所知道的也就报纸上刊登的那么多。就我而言,日本缺煤缺铁缺油工业生产力有限,我不知道它如何能胜过美国这样强大的工业化国家。”我的话并没有什么新东西,同样的内容广播评论员和报社编辑早就说过无数次,但是这些观点听着熟悉,容易得到认同。他再次表示同意,并开始关心起我来:“现在正在打仗,希望你的家人不在那边。”“我的父母和两个妹妹都在那边。”“有他们的消息吗?” “这种时候哪儿有什么法子?” “你是说只有等到战争结束你才能看到或听到他们的消息?” 他和他的妻子都是一脸同情地看着我。
后面还有一些对话这里就不说了,总之,对话进行了十分钟后他们已经邀请我去他们家。其他等车的人看到我与不可疑的人聊开了,也就不再注意我了,看报的接着看报,发呆的继续发呆。可以说,在这件事中我只是不知不觉间就运用了本章里提到的原则。实际上我只是想在那种场合下找到缓解自己被孤立的办法,换成大家处在我这种境遇很可能也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