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张望的时光
学校的操场正对着李超莲的院坝,她坐在院子中,沿着左边的墙壁,是用木马支撑着篾条编织成的竹板作货架,兜售小零食和文具。李超莲常年坐在右边的炉子边,烧一小个煤火,架一口黑色铁锅炸洋芋买。她的大女儿、二女儿跟我和哥哥一般大小,早上和课间都便帮忙。炸洋芋用的菜籽油在烈火的烹热下,香味穿过操场,一直扑到上课的鼻翼边,久久弥漫着,诱惑每一颗饥饿的心冲出教室。
也许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在我还小的那几年,她的生意算是好的。热锅中的洋芋炸得金黄,孩子们排着队,用竹签插上心仪的一个,把揉了很多遍,卷了松,松了卷的一角钱递出去,才用身子护着洋芋从人群中退出来,站在冬青树下小口小口咬。她家是唯一炸整洋芋的一家,又加上她老公能教一到二年级,在我还是一二年级的时候,人总是络绎不绝的。
这盛况从夏天的某一天开始,便结束了。
那天一切如故,早晨上课的学生荡漾在清晨鸟语花香的空气中,即使是饿肚子上学,也还是未到饿肚子影响心情的时候。李家的油锅如往常一样,我们才进校门,就看见两个女儿忙在院子中,烧火、削得光亮的圆洋芋浸泡在盆中。两个女儿要帮忙到上课铃响,才丢下手中的活,往教室跑。
上完早上的第二节课,课间休息是15分钟。在这课间,是每个学生的第一波补充能量的时候。从早上握在手心里的五毛一张的纸币,硬要换成一毛一毛的才心安。那天学生正围在油锅前看着自己的那个洋芋在锅里的黄颜色油中浸炸,等着一个好的出锅时机。
李超莲挨着墙坐,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倒在墙下。她的四肢僵硬地向上抓挠,不受控制的蜷缩、挣扎。眼睛圆瞪着看着天空,几乎全是眼白了。站在院落中的小学生先是蜂拥散开,散到宽一些的操场边上,才又齐刷刷看回去。
李超莲老公在远处看见,从教学楼那边跑来。他先是抓住李超莲的手,把身体翻侧,另一只手不停往她胸口顺气。她的两个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也跑来,帮着按住脚。痉挛抽搐的身体像是被硬生生按住,不动了。像一只终于不愿挣扎的小猫蜷缩在墙脚。
等平静了,她老公双臂伸到身体下,将她抱到房间里去了。不一会儿,她老公才带着两个女儿出来。他边走边看一眼还在冒油的铁锅,走到围观的人群中间,用一副很和蔼的语气,扫视着孩子群,跟每一个孩子说:“没事的,你们不要害怕。没事的。”说到后面,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他的两个女儿站在他两边,像是给大家赔礼道歉一样,束手站着。
孩子们可能因为是老师说的,天生带着可信度,又可能是因为那像春天樱桃花一样渐渐蕴开的笑容,带着苦涩的真诚,每个都信了。上课铃声响了之后,也就吃完手中的洋芋,无事发生一样上课。
恐惧是后来慢慢滋生的。一切似乎早就等在前面,像是一颗早埋好的炸药,只等着点燃这一切的火星子。想来不仅是那件事,但又跟那件事完全脱不开关系。很快关于李超莲的病的说法传遍每一道山谷下的每一家窗口,比洪水、飓风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人在给零花钱时总是叮嘱,只说那家是不能去吃的。慢慢的人们对“那家”便有了天然的共性,那家跟脑海中的那家奇怪串联了。没有人知道那种无根而起的病,但听名字一定是跟羊脱不开关系的。后来,又有家长说,那是小时候放羊时不注意卫生,吃了羊口水的缘故。
真正令人害怕的是其中的疯字。大山的村子中常年游荡着一些奇怪的人,他们总是不做什么,一个人走在街上,兀自说话、唱歌,走路的姿态总不规矩,摇摇摆摆,一条马路全占了去。他们的故事总在后来某一天无缘无故打了谁,无缘无故做了些什么超出预测的事情,然后便被冠以“疯子”这样一个标签,再无法撕下。对疯子的概念是跟牛鬼蛇神一样可怕,但又真实存在在生命中的。那些牛鬼蛇神只出现在念想中,见到的人少之又少,是一种远在天边的恐惧。但是疯子是近在眼前的,某一天你就会和他走一条马路,共同穿过一条隘口,共同在某一棵大树下乘过凉。这样的可能就像是我们跟鬼怪坐在同一个屋檐下令人恐惧。那种想象的恐惧令每一个家长都不安,无数遍叮嘱那些可能有疯子出没的路口,尽量绕开走。
羊癫疯里的疯,无疑将这种病和“疯子”的恐惧划上等号,变得一样深邃、无可捉摸。除去其中不太可能认识的癫字,羊让这个病接近每个人,就像跟自己,跟院子圈中咩咩而鸣的羊关联,人人都恐惧那种失控随处出现在自家院子中。
很快,可能是更快,孩子们以一种眼见的速度,逃离那座院子。李超莲还没反应过来,依旧每天跟着每一个跨进校门的学生一起,起火,将金黄的菜籽油烧热,香气奇怪地弥漫在操场上。但从第二节课间开始,一直到下午放学,那座院子依旧人烟稀少。再到后来,就连弥漫在空气中的油香闻进肚里,都有些耿耿于怀的。
李超莲的反应慢过一切流言蜚语,她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她坐在那座煤火后面,依旧是那个她曾经蜷缩过的墙脚,隔着黑色的油锅张望着从院子前面路过的每一个孩子。她开始抱着双手,整个身子都缩在那座煤火的背后,张望着,不发一言。
流言无孔不入,我几乎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从谁的口中听到,但我就是知道了很多。有人说有一天他看见李超莲在地上捡那些吃过的竹签子去洗来,给大家用。这是合理的,因为她本身的病因是没注意卫生。有人有一天在她的摊子上买了一包糖豆,但是包装上都是乌黑的污泥,他就大方地将那糖豆扔得远远的。这也是合理的,还是不够卫生啊。
李超莲依旧守着她的摊子,位置从来不变,坐在那座炉火后面,戴在头上的头巾似乎也染上了不卫生的圪膩。
其间几次上课时,我还会看见她老公从空无一人的操场急冲冲跑去,想来也是她病发作的时候。
过了一两年,学校修建围墙。一堵厚实的墙横亘在李家院子和操场中间,围墙高过每一个人的身高,李家的院落再也看不见了。连带着早晨的油香也都挡在围墙外面迷了路,再没闻到过。好几次我站在校园中的高处朝院子中看去,我想看看那个坐在墙下的身影。院子已经空空落落,只留下那两支木马,失去了竹板的遮盖,歪歪扭扭劈叉在墙脚,像两只无法成双的旧鞋被遗落在那里,连鞋带都被抽了去一般狼狈。
李超莲后来又将摊子转到校门口,只身一人坐在货架里,还是那口黑色铁锅和灰色火炉。就连兜售的小商品还是原来的那些包装,都上了岁月的污泥,少有鲜艳的了。
我的母亲从小便告诫我,人不能去嚼那些未知事情的舌根。
然而人们在谈论那些是是而非的事情时总是带着一种未知的色彩。我记得曾经跟我哥谈论他没吃过的方便面时,形容过那桶方便面里有一块四四方方的牛肉片,我用尽全身解数想要将那桶面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立在哥哥面前。我试图描述一座空中楼阁,并酝酿自己也曾经住过。
我是愧于面对母亲的教诲的。
后来每每想起,我有总是想,幸好我那时的凭空捏造没有伤到他人分毫。
如今路过学校门口,我总是对那余留下的一砖一瓦的残垣感念至深,那曾经作为一个人的楼阁立存过的痕迹,落寞地守着已经不复存在的过往。也许没有人去细究过一种病症的传播,但那种谈及色变的恐惧依旧存在。
我也总不能缩在自我安慰里,说我的酝酿不及伤人。
那些传播的每一个人都将恐惧当成黑色的墙一样的存在去流传,却也是他们看见的墙,人们又何时觉得自己正当的言语伤及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