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西风朔朔花枝错

2016-06-25  本文已影响0人  陈浪子
西风朔朔花枝错

一、

坐在金銮殿上的人几天一换,穿着学生装的学子们在街上奔走呼号,上陵这座古城从来都热闹着。

乔家是上陵出了名的豪绅望族。但是最近因为世道越发不好,时局越来越紧张,乔家的门庭也渐渐没那么热闹了。这座上陵的老牌豪门在乱世中显现出些衰颓的气象来。

乔家祖宅不在城里,建在城西边,据说这里曾是一位状元的故居,虽然赶着时兴,乔家也在里面建起了几座小洋楼,但是到底不忘祖宗荣耀,到现在都还保留着旧时候亭台楼阁,池馆水榭的模样。

乔家竹亭。

“乔司,这是奶娘给我做的糕糕,可好吃,你肯定没有吃过吧,只要你……从这边爬到那边,帮我把地上那只铃铛用嘴衔过来,我就给你。”

乔珠儿高高抬着头,扬了扬手里的糕点。伸出来的小手像梨花瓣一样白。身上桃红色的小洋装和手腕上最时兴的粉色水晶镯子在阳光下显得愈发耀眼不可直视。

十一岁的乔司没有做声,他低着头紧紧的捏着手,想要扑过去咬碎她指着自己的手指,他一点一点的用力将这种冲动按捺下来。

乔司知道乔珠儿。她是他名义上的表妹,乔老太爷养子唯一的女儿,母亲出生显赫,在乔家很受宠爱。

乔珠儿看着沉默的乔司,想要走过去踢上两脚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嘟着嘴嫌弃的退了回来。

“你快点啊。阿嬷说你是扫帚星不能碰。是什么东西呢?不过你比大黄还脏,臭死啦。”乔珠儿说着夸张的捂着鼻子站远了一点。

乔司紧紧的捏着手,努力的使自己低下头不要与她对视。

“啊!”

乔珠儿突然发出的惨叫声使乔司抬起头。一只细长的竹叶青从竹林上往下掉。乔司知道这蛇为了方便观赏已经被拔了牙,但是它有毒。

一种几近恶毒的想法在乔司的心里发酵。

“珠儿小姐,珠儿小姐……”

乔司很快冷静了下来,快步走过去伸出手夹住蛇的三寸。他的手有些抖,但仍然果决的将蛇狠狠摔在假山上。蛇软软的划下来,已经气绝。

乔珠儿白着脸,脸上还有泪珠。她呆呆的看着乔司的表情。被那种眉目间悲悯与狠厉相交杂的奇异神情吸引得移不开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了惊吓,乔珠儿的心跳得很快。

远处穿着深褐色袄子的妇人快步向这边走来,乔珠儿呆呆的站在原地。乔司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蛇,微微颤着手捡起走开。

“诶哟,珠儿小姐,总算找到你了。”

“小祖宗哟,怎么了这是?”

妇人隐晦的看了一眼乔司消失的方向说道:“嬷嬷知道珠儿小姐是再和善不过的人了,但也不能太随性儿,上次来玩的杜大帅家的二公子,秦先生家的三小姐,还有邱老的孙女儿都是顶好的人。像这些不干不净,不吉不利的东西,珠儿小姐还是少沾,免得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快快快,阿嬷带你去洗洗身上的晦气。”

竹林后的乔司顿了顿,他沉默着快步走远,眼里的晶莹像是错觉。

二、

乔司从来没过过生辰,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几岁,甚至他连名字都是烧火的老仆人随便取的。排名第四,所以就这样随随便便的安了个“司”字。他是乔家三房唯一的子嗣。按理说应该金尊玉贵着长大才对。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活得连下人也不如。

乔司这几日总是做噩梦,梦里青面獠牙的恶鬼吚吚哑哑的唱着凄凉的调,诡异可怖。他缩在床角,被子又硬又薄,盖在身上怎么都捂不暖。厨房里烧火的老仆人蜷在床下的破塌上,被子比他的还薄。

上陵刚入冬还没有下雪却已经能够冻死人。墙角的柴火已经没有什么热度了,乔司冷得受不了,小手紧紧的捏住被子咬了咬牙借着门缝里漏出来的月光下了床。

任谁也想不到富丽堂皇金粉铺就的乔家也会有这么破败的地方,乔司带着他瘸腿的老仆人住在这,他听挑泔水的仆人议论过,说这个院子阴气太重。什么几房姨太太死在这座院子的枯井里了……什么几少爷几小姐宠物的尸体又被丢到这里来了……十一岁的乔司已经明白了什么是死。他不想死。

为了翻些可以兑换食物的东西,这座无人问津的小院子里边边角角乔司都去过,除了最西边的一间小屋。那里窗户和门都被钉死锁死了。

虽然好奇,但是生活的艰难已经使乔司没有多余的经历去探究它。白日那道锁突然断掉了,乔司匆匆瞥过,里面似乎有张床,床上应该有被子。实在是不能冻病了。乔司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看看。

“吱呀——”

乔司趁着月色溶溶,推开门走了进去将门合上。屋子很小,但是床、妆奁、桌凳都是齐全的。只是上面全部蒙上了灰,空气中也有些久不见人的腐朽味儿。

乔司朝床走过去,却突然顿住了身子。他感觉似乎有谁贴着耳朵发出呜呜咽咽似笑似哭的声音,后背寒气森森,像是被一双冰冷的“大手”轻轻拂过。

那双“手”从他的后背渐渐移到胸口,带着刺人的寒气,冰冷彻骨。耳畔不辨男女的声音愈发清晰,呜呜咽咽,隐约是在唱着什么。

吚吚哑哑的声调在这个深夜显得诡异慎人。八岁无人教养的乔司不知鬼神,但是对于这可怖的一幕仍然想逃开。他明明觉得自己的动作应该很快,但是由于恐惧他只是转了个身子。

乔司转身刚好对不知什么时候大开的门。月亮躲进了云层,门外打更的更夫收着锣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走远。对大开的门、门内惊恐的睁大眼睛的乔司和空气中凄凄切切的曲调恍若未觉。

月亮拨开云层,从门外照进屋子里,月光洒在乔司前面的木制地板上。乔司可以看见地板上厚厚的灰尘和他来时踩的湿漉漉的脚印。

可能是这点光又可能是别的什么,乔司突然没有那么害怕了。除了死还有什么会更糟呢?

他转头却吓得呼吸一窒。他在铜镜中对上了一双眼睛。

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起来,先是不知道哪里飘来的一片,然后两片……三片……无声无息的落着。

幽咽悲切的戏文声停了下来,空气中隐约只听见乔司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昏黄朦胧的铜镜蒙着灰尘,在夜晚连光都不反。

乔司知道自己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可是铜镜里映了一张脸,一张雌雄莫辨的脸。脸白得像屋檐上的雪,那双眼睛看不见瞳仁,眼尾泛红,恍若妖物。

乔司想要往后退,镜子里的东西半截身子从镜子里钻了出来。

他的手在乔司的肩膀游离,乔司才发现他没有实体,只是那种冰冷彻骨的感觉却真实得可怕。

“你……你是妖怪吗?”乔司颤抖着问。

那双手转到乔司的脖颈处盘旋着,明明不会有任何触觉,但是乔司却觉得难以呼吸。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乐不可支的笑着,眉间却仿佛堆了冰冷的雪,雪上开着红梅。

“花枝……恶鬼花枝。”声音幽哑。

“我……我……是乔司,你可不可以先不要吃我,我先带你吃几个人,你吃了他们再吃我好不好?”乔司说着说着泪水蜿蜒而下。

花枝笑得更厉害了,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乔司,我知道啊,乔四少嘛……”他慢慢的说着这句话,仿佛把这几个字放在嘴里咀嚼,尖利的牙齿一下又一下嚼出淡淡的血腥味儿。他迫使乔司抬头看向他,他们眼睛对着眼睛。

花枝笑得全身都在颤抖,但是乔司却觉得他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

乔司转头看向铜镜,长得妖异艳丽的男子一点点的和镜子脱离,融进他的身体里。他觉得全身寒冷,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

雪还在下着,雪越发大了。

三、

一辆辆的黄包车,小轿车在身穿灰蓝色的下人的带领下井然有序的停好。走下车的客人脱下帽子相互拱手,笑语晏晏。你握着我的手,我问候你的身体。不听话语中的机锋,这画面简直能让那些说上陵局势紧张,权势交锋不断的人汗颜。

客人们在乔家老管家的招待下三三两两的携手走进乔家。

今天是乔家小姐乔珠儿的生日。乔珠儿只是乔家养子的千金,只是她外祖家手握重兵,势力了得,对乔珠儿这个唯一的外孙女也是非常疼惜。所以乔家对乔珠儿的态度自然是不用提的。再者最近乔家已经办了两起白事,而且生意上多被洋人打击,在上陵说话也越加力不从心,所以自然要趁着这个机会大办乔珠儿的成人礼,好露露脸。再者饭桌上还有什么谈不拢的呢。不管什么原因,这场成人礼办得能让上陵的所有名媛羡艳。

只是主人公一下场就拉着自己的手帕交去花园玩,不过也没人在意。尽管从西洋传来什么劳什子的女权思想,也有一些女流之辈在男人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但是学者之间的风气在商人之间总是不受待见的。

“珠儿,你身上的衣服真好看,这样式是你自己设计的吗?都没在外面看到过。”

“是啊,珠儿,这颜色搭配得好棒!beautiful!”

乔珠儿听了后扬眉一笑:“乔司送我的,他还算费心。”

这一说不得了,各家小姐纷纷向前打趣。

“乔司?乔家四少?都听你提起过几次了,不过貌似没怎么听说这个人。”

“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养在后院,没出来交际过呢。现在看来乔四少虽然长在后院,可审美的眼光也不差嘛。这颜色搭配得多好。”

“不过配珠儿还是不够格吧,杜少帅才是人中龙凤。”绿色洋装的女子说着说着就红了脸。

但是也有千金按捺不住想找茬的,说话刺耳难听。

“什么乔家四少,还拿出来和杜少帅相比。不过是一出生就克死父母叔伯,被丢在荒院子里自生自灭,在下人堆里长大的下贱人。命里带厄带灾……反正哪算得上什么四少。”

乔珠儿一听气得脸都红了。走过去抬起手就想扇下去,“乔司怎么样也是我看上的人。你算什么东西?”

……

“啧啧啧……可怜的女人。”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声音幽哑华丽,只是不知道他要可怜的是谁。

乔司立在不远处的一簇青萝后,静静看着这一幕。不像大多喝过洋墨水的公子哥,喜欢穿着马甲西装。他一身旧的灰白色长衫,负着手立在苍翠欲滴的青萝藤下,显出几分古朴雅致的风骨气韵来。

面对这任谁听了都忍不住跳脚的羞辱连面色都不曾变一下;对着一向颐指气使的女人为了自己怒而挥掌,也不曾有半分表示。

“外面现在都在传乔家四少,淑人君子,望之可亲……”说这话的人顿了顿又复道:“可见世人多愚昧。”话尾音调突降,显出几分阴森来。

乔司崩不住苦笑。“花枝,不过是一姑娘不知轻重的酸话罢了,这话我还听少了吗?值当些什么。”

“况且她们闹不起来……上陵的名媛们总还是有拎得清的。”乔司轻笑。

果然,乔珠儿被身边的人拦了下来,旁边的人你说几句我说几句,这场闹剧立马被制止了。

“你瞧。”乔司偏了偏头看向一旁虚无的空气。

“蠢货,我在你身体里啊,你在看哪里。”说这话的人诡秘的笑着。

乔司垂下眼睛不说话,阳光照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了小片阴影,二十岁的少年看起来稚弱又无辜。

站在青萝底下的人身边除了花草没有任何活物,却不停的偏着头说话,还时而微笑时而皱眉。画面诡异极了。路过的下人看见忍不住捂着嘴叫出声来。瞬间吸引了花园里的人。

偏那下人蠢笨,吓得跪在地上忍不住喊“四……四……四少爷……”乔司一看被发现了也不恼,坦然走了出来。

花园里的姑娘们到底年纪尚轻,脸皮也薄,都忍不住尴尬。特别是看到乔司,谁都忍不住赞一声“姿容既好,神色亦佳。”个个红了脸,心虚不敢与其对视。

乔珠儿见了,不满的走上前挡住别人看乔司的视线。“你怎么会在这?”

乔司没有回答,他眼光平和的扫过全部人轻轻颔首“诸位姑娘玩得尽兴,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烦请海涵。”

乔珠儿不满的扯着乔司的袖子,仰着头看向乔司,却不知怎么愣愣的发起神来。

“乔司,我是一定要嫁你的。我现在就走,我看你要不要追上来。”说着就转身快步走开了。

这么多年,他细心揣摩乔珠儿的心思,低伏做小、步步为营,最后终于得到了这个当初看不起他的女人的心。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真的……好欢喜

乔司的心顿了顿对着满园的名门贵女道了声抱歉,朝乔珠儿跑的方向走去,路过跪在地上的下人时他微微低头温声问道:“你刚才看见了什么?”下人吓得发抖“没……没看见。”

众人还以为他是在为刚才她们说的话遮掩,纷纷心下感动。觉得乔家四少果真好气度。

四、

上陵又进入严冬,大雪已经连续下了两天。对于市井田间谋生的人来说,这个冬天实在太过漫长。

乔家满宅素缟,大门前挂上了白灯笼,在朔朔西风中显出几分悲凉。这已经是乔家在这两年内办的第四件丧事了,乔家人这两年似乎格外倒霉,血灾频频。

说起来最幸福的倒要数上陵的棺材铺老板,近来饭都要多进两碗。

乔家三代近期因为各种原因都去了。乔家老太太被接连不断的噩耗打击得只剩下一口气,现在都还下不来塌。

虽然外面都在传乔家是伤了天和,遭了报应。但是从小就因为身带厄运而被欺凌到大的乔司还是第一个成为被怀疑的对象。据说一年前乔珠儿的生日宴之后若不是她宁死要嫁给乔司,又抬出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帮忙,恐怕乔司差点就被老太太打死。

不过现在乔老太太还在床上躺着,不知道过不过的了这个夏天。但是乔司这几年在上陵的读书人中间的倒是很有地位,也渐渐因为乔珠儿父亲的帮助,在上陵上层圈子里有了名声。谁都道乔家四少是美玉无瑕,默契的忘记了当年稚弱的乔司不过是个连名字都没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可怜人。

乔家在上陵权力交替中虽然暂时站稳了脚跟,但是到底实力大减,乔珠儿的父亲很多时间都是在外办事。

乔家主子少,下人们要么因为对乔家风水彻底绝望,一些有别的手段的早早就赎了卖身契走了,要么就是被乔司打发了。留下来的也大多沉默木讷,所以诺大一个乔家空荡荡的,有些时候就会显出些寂寥阴森来。

五、

屋子里只有乔司低着头泡茶,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好看。

“罢!拚得个柳憔花翠,可也珠残玉损。啊呀~早难道贪恋荣华终天恨~~”空气中传着幽咽的调子。屋外穿着丧服的下人偶尔走过,竟是没有听见这声音。

“花枝,这场《铁冠图.刺虎》都听你唱了六年了。”话音很轻。

“这屋子是你死之前的住所吗?我翻修得怎样?里面的摆设我都没变。那面铜镜太旧了,我换了面新的。不过你近来都呆在我身体里,也不爱在铜镜里了。”

“近期上陵也是各路牛鬼蛇神都在活动,外敌当前,可谁都想分一分这天下。”

乔司坐在实木椅子上,瘦削的身子坐得很直。除了他外无人能听得见的曲调时哼时停。他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喝着渐渐冷掉的茶水,看着日光从屋内慢慢移到屋外,一坐就是一天。

所以外面传得好听点的就说乔家四少实在怪哉,不寻风月不抽大烟也不爱应酬,天天搁小姑娘似的呆在屋子里喝茶。说得难听的就说这四少爷呐,果然是在下人堆里长大的,哪里懂得这些享乐?

“四少,这上陵乔家,子嗣都快要绝了吧。下月就是你的婚期……美人与权势一起拥入怀中,定是快哉快哉。啊呀~早难道贪恋荣华终天恨~~”

乔司扭头看向旁边半人高的铜镜,镜子里乔司的脸看不清晰,上面影影绰绰有另一张脸。那苍白的脸上有一双妖异的眼睛。他面无表情的唱着些激愤的调,眉目却像是爬上了斑斓的毒蛇。

“逝者已矣,他们定是不会怪我的。毕竟这世道活人要活好,实在太艰难了。”乔司说着,脸上的神情带着些悲悯和恶意。除了一只恶鬼,无人看见。

“花枝,你帮我这么久,想要什么?”

“帮你,呵呵~四少呀四少,只是这乔家与我也有些宿仇。况且你焉知我没害过你。你要是知道我做的事,不定想喝我血,啖我肉。”花枝漫不经心的说着。

“这个屋子是不是比其他地方都要冷一些?”乔司听了后捻了捻冰冷的手握紧了手里温热的茶杯。

花枝歪着头:“因为这里……死了人哟。”

花枝永远记得那间被钉死的黑沉沉的小屋,他一个人缩在窗下,听着不知哪里的戏台子传来尖利的唱戏声。

花枝像是疯魔了一般大笑道:“兄妹乱伦!兄妹乱伦!哈哈!谁来渡谁?”

“你爷爷和他亲妹妹啊,你看。”

花枝从镜中出来,虚幻的手指着雕花大床。“他们就是在这张床上翻鸾倒凤,然后生下一个怪物。”

“为了名声和富贵把怪物锁在这里。他们两偷情的时候也来这里的。怪物就在屏风后面看着他们像两个畜牲一样在床上交配。他看了恨不得把眼睛挖出来,不过后来他倒是希望他们能来了。毕竟怪物那时还小,一个人呆太久还是会发疯。”乔司感觉他的心跳和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你明明出生尊贵却从小被所有人踩在地下吗?你出生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屋子。所有人都很开心,鞭炮震天响。我看了觉得恶心极了。所以我就让你的母亲、父亲、为你接生的稳婆、抱过你的仆妇都在一星期内发生了些不幸,再加上一些奇异现象……然后我们本该千娇万宠的乔四少就变成了脚下贱泥。”

他用充满追忆的口吻来说这些可见白骨鲜血的事,那么温柔的口吻。

“我的好侄子,这样你还要谢我吗?”花枝一边说一边靠近乔司,在半空中低头看着他,感觉额头都要碰到一起。花枝眼尾越发鲜红,像是马上就要变成鲜血滴落下来。

乔司直挺挺的仰着头,脸色发白,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似的带着几分茫然。

“啪——”他突然扬手将手里的茶杯朝花枝扔了过去,杯子穿过花枝砸在地上,一片狼藉。

院子里,大雪寂寞的飘着,西风又起。

七、

白绸换红绸,敲锣打鼓,唢呐喧嚣。喜乐的声音在这个沉寂的冬日飘出去好远。食不果腹的乞丐被这声音勾起了几多愤慨暂且不说。

白色的雪,红色的衣。城西乔家门庭若市。

乔珠儿坐在西洋镜前半仰着脸等着丫鬟给她上妆。她母亲已逝,父亲近期因为一批货在海关出了问题急着处理,只是差人送来重礼并没能赶得回来参加这场婚事。

新郎新娘均是亲族不旺,来参加这场婚礼的居然都只是些在名利场上打交道的人。

乔司穿着红色喜服,越发称得眉目俊朗。他平时并不喜酒,只是这次却喝得似乎急了点多了点。

“花枝,只可惜你不能喝我的喜酒了……”乔司轻轻擦了擦嘴角的酒渍,转过头看向铜镜里那张十几年来从未有过任何变化的脸。

“好侄儿,恭喜恭喜,今日人生三喜之一。不不不……是之二。娶了美人儿之后也和金榜题名差不离了。”花枝闲闲的甩了甩不存在的衣袖,蹙着眉头故作清愁态。让人一看就想起戏台子上水袖飞扬的名伶。

乔司斜瞥了花枝一眼,目光利得像是开了刃的刀,竟然带着戾气。忽而他却笑了。

“的确值得喜,那么多年低伏作小,今日之后终于出头。这些都是拜你所赐……我的好四叔。”他笑得没有任何阴霾,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

幼时讨好乔珠儿,忍耐乔珠儿的脾气,满足她无理取闹的要求乔司才可以得到庇护,不受欺凌获得更多的自由。长大后乔司要娶乔珠儿,这样才更方便他得到权力,掌控乔家乃至更多。

可若不是花枝,他现在拼命想要争取的都是他原本就应该拥有的。

花枝没有说话,乔司也没有说话。屋外欢声笑语,屋内寂静无声。

终还是乔司开了口,他走向铜镜,一改在外时的温和无害,笑得张扬艳丽,竟和花枝有几分相像,像一只吐着信子的蛇。

“四叔,今日我大婚,我也很担心爷爷和姑母,于是就将他们的遗体挪了出来放在同一个棺木,四叔放心,我把你的也放进去了,让你们……一家团聚。”

花枝将手从镜中伸出来放在乔司的颈上,像是一个狠狠扼住的动作。

乔司顺从的将头虚虚靠在那双手上。“四叔,你别怪我。我能把你怎么样呢?我能把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怎么样呢?”

花枝突然想起乔司刚出生的那会儿被奶娘抱着,裹在柔软的布料里,眼睛黑汪汪的看着他然后微弱的哼哼。

他向来我行我素,从不在意其它。他死之前没人教他怎么做人,死之后也只学会了做鬼。可是这次他突然忍不住想问一句,于是他就问了。

“你恨我?”

乔司不回答。杀父弑母之仇,推下云端之恨和九年陪伴,如师如父。推他下地狱和妄想拉住他的那双手都是同一双,而且他已经抓住了,难道还要放开吗?

花枝是他的,他已经太久没有拥有一件东西了,现在能抓住的已经很多,可是已经握在手里的还是舍不得放下。

“四叔,今日大婚你也出了一番力,何不来一曲贺我?”乔司没有回答恨不恨的问题,他伸手揽住半人高冰冷的铜镜。

无人能看见有一双大手像枝蔓一样缠住乔司的颈,只看得见一个男人拥抱着镜子,低头絮语。

……

“四少,吉时到嘞~”

“好……”

八、

大雪扬,西风朔,路边枯骨都被埋在雪下。

灯灭了,屋子里红烛还燃着,按上陵风俗这喜烛是要燃到天明的。

洞房象征性的闹完,宾客们都散了。剩下的时间是新人的。

“乔司,还不过来帮我脱衣服。”乔珠儿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了。

没有男声应答,只有布料悉悉索索的摩擦声,中途还伴着女人的娇喘和惊呼。

“快……快点过……过来……”

男女凌乱的呼吸声、肉体倒进柔软被盖里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声、床榻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交杂在一起像是一场荒诞的折子戏。

花枝伸手,雪花穿过他的手掌落在地上,中途微不可觉的停了一下,但是依然没有改变其轨迹。

花枝看着窗纸上映着交叠在一起的两具身体。突然想起不知多少年前,被锁在屋子里的他欣赏了自己父亲和母亲,或者说自己父亲和自己姑姑交配。今天在相同的地点又看到了相同的内容。

花枝想着记忆中那种欢愉又狰狞的表情可能会出现在乔司脸上,就忍不住有一种久违的恶心感。他仰着头,雪花透过他的身子落在地上。

“除下了翠翘宝髻耳珰瑱,

脱却了凤衮龙氤氲~”

屋子内女人的尖叫求饶声似乎更大了。

花枝看着这个屋子,恍惚间看着看着屋子就似乎又着了大火。

好像就是他死的那天,他等着那两个人再次交配的时候把屋子的门锁了,理智到不可思议的浇了油点了火。然后不管被热浪烧伤的脸和手,静静的趴在窗口看着男人和女人惊慌得连裤子没穿就跑下床,惊恐的拍着锁死了的门。火向他们卷去,浓烟灌入他们的口鼻,他们挣扎着,惨叫着,最后变成一团焦黑的物体,再也看不出恶心的模样。

“俺把那金莲儿扎凤鞋跟,

防滑褪紧拴起绣罗裙~”

……

屋内的呻吟声停了,幽咽的曲调还在继续。

八、

又是一年寒冬冷冽,西风朔朔。

战争已经波及上陵,上陵各方势力交错复杂。很多人有钱的商人都逃到了台中或国外。一年之内乔家生意大受打击。

乔老太太去世、乔珠儿的父亲去世、乔珠儿难产去世……

整个乔家渐渐落魄、荒凉,只有乌鸦和不知名的鸟雀光临。

屋子很暗,乔家已经停电很久。也再没有仆人会轻手轻脚的将洋油灯点亮。

乔司坐在塌上,他已经长高了很多,下巴冒出了些青色的胡茬,还没到三十岁,依旧眉目俊朗,明明已经有过家室,可还是那种被称声四老爷都会觉得叫老了的模样。

乔家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行李已经收拾好了,穿着军装的卫兵站在一旁。

乔司眼下有些青色,他已经几夜没合眼了。

“我要去参军,跟着珠儿的祖父。我有预感,这次战争是个机会。大丈夫生乱世,当建功立业,又怎能徒在后院磋磨光阴,如蝼蚁苟且偷生。”

乔司说着,声音没有抬高,只是语速微急。他的眼里烧着烈火,这个人即将奔赴远方,他已经长成一个真正男人,渴望着战场、鲜血和硝烟。

“参军……”

“可是你不能陪我去,你无法离开乔家。”

“所以你是会改变决定吗?”

“不会。”

……

花枝仰着头。无人说话,空气有些沉闷。

杀了他怎么样?花枝想。这种事他不是做过很多次吗?或者使他永远也走不出乔家。虽然难,但总归是有办法的。这样这个男人就会一直呆在这里,无论是腐烂化为烂肉枯骨还是变成布偶傀儡都没有关系,只要陪着他就好了。

花枝伸出手放在乔司的脖颈处……

“等我回来。”

乔司的声音很坚定,目光疲倦悲哀。花枝没有办法,他抚上了乔司的眼睛。他说……

“好”

大雪落得很急,西风吹起,整个世界似乎都刮起了白色的旋风。

黑色的轿车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

吱呀——

乔家大门落了锁,里面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只无人能看见的恶鬼。偶尔有泣血的戏声响起也无人听得见。

“咿——呀——”

一年……两年……三年……

荒草一茬又一茬的长,归人不见,归期不知。那句“等我回来”终究就像是落在火堆里的雪花,“滋”的一声就什么也没有了。

雪又在扬,雪永远也不会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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