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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情已逐晓云空

2018-11-24  本文已影响141人  蒲攀

提起王朝云,知者寥寥,而苏东坡则家喻户晓,无人不知。苏东坡被贬惠州时曾作《西江月·梅花》:“玉骨哪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作为苏东坡最为脍炙人口的词作之一,杨慎在《词品》赞道:“古今梅词,以坡仙绿毛么凤为第一”。这阕词乍看之下,盛赞惠州梅花之圣洁美好; 而究其深层,则是“悼朝云而作”,“晓云”即朝云,把她比作梅花,姿容绝美而品性高洁。在古代社会,“大都女子由人者也,虽妻人之家,常自不得舒释,况不得为人之妻者。”

正室女子尚且愁绪满怀无释处,更何况侍妾。而朝云则比普通侍妾地位更加低下,据《词苑丛谈》记载,朝云本为“钱塘名妓也。苏子瞻宦钱塘,绝爱幸之,纳为侍妾”。在中国古代,青楼妓女则完全是被排除在伦常之外的边缘女性,她们因受制于贱籍而至多只能透过“妾”这种非正式身份与正常家庭发生若有似无的关联。然而,朝云作为一名身份地位至微至贱的侍妾,却让苏东坡为之倾倒并写下诸多诗文,如《悼朝云诗》《惠州荐朝云疏》《殢人娇·赠朝云》等。

不仅如此,曹雪芹也为这位“曾是惊鸿照影来”的奇女子在千古奇书《红楼梦》中留下了一席之地,把她作为小说开头第二回重要环节中所述“正邪两赋”之人的收尾,与嵇康、阮籍、唐明皇和宋徽宗等二十余人并列。

王朝云通过苏东坡为她写的数篇诗文和《红楼梦》中的惊鸿一瞥,留给后世一个神秘而倩丽的背影。

能让苏东坡念念不忘,又让曹雪芹颇为欣赏,这似乎向世人暗示,王朝云绝不只是依附于苏东坡身边的名不见经传的侍妾。然而这位重要的女性却常常被人们忽视,为数不多几篇关于王朝云的学术论文,都是突出王朝云与苏轼之间的情义,重点也都放在苏东坡身上,如邱雯宇《论苏轼与王朝云的爱情》,周云龙《论东坡与朝云的爱情基础——兼探东坡的情爱观》,庆振轩、牛思仁《苏轼妇女观散论》,马振凯《苍颜之恋——苏东坡与王朝云情事考》等。本文则另辟蹊径,将王朝云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加以研究,以这位集美貌、聪敏、勤劳、忠义甚至佛性于一身的女子为辐辏,修正前人认为她属于“正邪两赋”之“情痴情种”的错误观点,剖析她与《红楼梦》中五位女性的相似之处,并探照她的夫主苏东坡与《红楼梦》的渊源。

高情已逐晓云空

一、“正邪两赋”之“奇优名倡”

朝云值得大书特书,这因为她与宝玉都是“正邪两赋”之人。《红楼梦》第二回中,作者借贾雨村之口叙述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即“正邪两赋”论。周汝昌先生认为,《红楼梦》的一个思想纲领就是正邪两赋论,它统率着全书。这也是笔者写作此文的主要原因。而在曹雪芹笔下,孕育了大恶之人的“残忍乖僻之邪气”遇到孕育仁者的灵秀之正气,就会产生如下的“正邪两赋”之人:

“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

有学者已经注意到了这段文字,但都因为王朝云对苏轼的忠义感情,不约而同地将她直接划归第一类“情痴情种”中,如孙艳红《王朝云形象与中国传统女性文化透视》,张福勋、温斌《天涯海角终为伴,情痴情种王朝云——苏轼与朝云的动人情爱》等论文皆称“《红楼梦》曾借贾雨村之口,盛赞朝云与宝玉一样,皆为同类的‘情痴情种’”。下一段论析王朝云属于曹雪芹眼中“奇优名倡”的代表人物,而非“情痴情种”。

苏东坡撰写的《朝云墓志铭》记载朝云去世时“年三十四”,此时“事先生二十有三年”,由此可以推断朝云初遇苏东坡时是十一岁。前文已提过,根据文献数据记载,朝云本是“钱塘名妓”,“苏子瞻宦钱塘,绝爱幸之,纳为侍妾”。年纪十一岁的朝云已经是“钱塘名妓”,她自小家庭条件的贫苦是确凿无疑的,否则也不会在万般无奈之中将女儿卖身烟花地。所以首先排除的是生于“公侯富贵之家”的“情痴情种”。再者,“朝云初不识字,既事子瞻,遂学书”,即朝云童年时期缺乏诗书教育,跟随苏东坡之后才开始学识字,因此并非“诗书清贫之族”的“逸士高人”。综上观之,王朝云符合的是物质条件的“贫”和精神条件的“失学”,是曹雪芹眼中“薄祚寒门”之“奇优名倡”的代表人物。

二、《红楼梦》中朝云之影

王朝云在《红楼梦》中不仅有上述明显的“现身”,还有多次晦微不露的“隐身”。在“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悲(杯)”的红楼女儿世界中,处处可以看到朝云的影子,如“慕雅女雅集苦吟诗”的香菱。香菱本不识字不懂诗书,然而以黛玉、湘云等人为师,“苦志学诗,精血诚聚”,写的诗也终于让众人称赞“新巧有意趣”。朝云与香菱有相似经历,也是最初不识字,在文学家苏东坡的教导下开始学习书法,并小有所成。苏东坡在《悼朝云诗》的引子中写道“朝云始不识字,晚忽学书,粗有楷法”。不但如此,“始不识字”的朝云也像香菱一样苦学诗。在苏东坡的《殢人娇·赠朝云》中写道“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说明朝云向苏东坡主动乞诗。虽然她没有诗词作品流传下来,但朝云对诗词的理解领悟能力已经到达了一定的境界。据《词林纪事》记载,苏东坡被贬惠州,时值深秋,令朝云唱其词《蝶恋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若非朝云对诗词有深刻理解,她断然不会因这首“伤春”之词,转为触秋之景而生悲情。

而苏东坡与朝云表面为夫主-侍妾关系,实则是互为“知己”的灵魂伴侣,这也与宝玉黛玉心心相印的爱情默契有异曲同工之妙。二人不仅在书法、诗词和禅道学佛上有共同的追求,更在东坡多次被贬的人生沉浮中患难与共。根据《梁溪漫志》记载,东坡受排挤外任出为杭州通判之时,曾“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婢女们纷纷回答:“都是文章”“满腹都是见识”,东坡全都不以为然。朝云则回答“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令东坡颇为赞许。这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精神境界的爱情也可以通过苏东坡为朝云墓六如亭所题的楹联体现出来:“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也无怪乎一向旷达豪迈的苏东坡因朝云的早逝而“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朝云的禅悟和向佛之心宛如《红楼梦》中的妙玉和惜春,关于这一点,东坡在不少诗文中都有所明示,如将朝云比作“天女”,称“天女维摩总解禅”;又如在《惠州荐朝云疏》中写朝云临终时仍不忘诵经,吟咏《金刚经》之“六如”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朝云仙逝后,苏东坡按其遗愿将她葬于丰湖之上栖禅寺之东南松树林中,栖禅寺僧人为之感叹,专为其墓旁建六如亭。东坡也认为唯有此处,方“不负其(朝云)宿性”。而东坡为朝云所作的墓志铭更加印证了这一点:“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之归。”

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朝云的青春美貌又与大观园中“花容月貌为谁妍”的众女儿不分伯仲:秦观曾为朝云作《南歌子》,赞其“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的风姿恰似巫山神女;东坡也作《南歌子》回应秦观的赞美,戏称“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的朝云为“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然而,“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绍圣三年七月壬辰,朝云香消玉殒于惠州,年仅三十四岁,且死时仍是侍妾的身份,苏东坡也为此喟叹“算应负你”。朝云最终的结局也似乎暗示她与《红楼梦》中的千红万艳同属于“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的薄命司。

高情已逐晓云空

三、“开到荼蘼花事了”——朝云与麝月

以上提到的香菱、黛玉、妙玉和惜春等红楼众女儿身上都或多或少有朝云的影子,然而人生际遇与朝云最为相似的则是麝月。麝月虽是怡红院中宝玉身边的大丫鬟,但论温柔和顺、虑事周全,她比不上袭人;论机敏伶俐、容貌俊俏,她又比不上晴雯。然而,根据脂砚斋的批语,麝月是在贾府“树倒猢狲散”、宝玉身边丫鬟死的死走的走之时,仍然留在宝玉身边陪伴他走过“悬崖撒手”之前最后岁月的人。第二十二回、二十五回的脂批皆对此有所明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

苏轼被贬惠州后,诸多姬妾侍婢或被他遣送别人,或自行散去,唯有朝云不离不弃,随他辗转漂泊,无怨无悔陪伴身边。苏东坡对此感念颇深,并在他的诗作中多次提到此事,如《朝云诗引》:“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惠州荐朝云疏》:“轼以罪责,迁于炎荒。有妾王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遭时之疫,遘病而亡。”

其他文学作品也将这段感情传为佳话,如《词苑丛谈》:“子瞻贬惠州,家妓多散去,独朝云依依岭外,子瞻甚怜之。”又如《冷斋夜话》:“东坡南迁,侍儿王朝云者请从行,东坡佳之。”

由此看来,朝云几乎可以成为《红楼梦》中麝月的一个原型。

朝云与苏东坡相濡以沫,相携相伴走过了东坡被贬之后最艰苦的岁月,红学家周汝昌也赞朝云为“奇女”:“朝云,乐籍‘官妓’。质如玉,擅琵琶,后为苏东坡侍妾,学诗词,学佛法。东坡远谪,众皆散去,独她一人不避艰苦,始终随伴,相依为命。卒于惠州万里边荒,奇女也。”

四、《红楼梦》与朝云之夫主东坡

王朝云作为红颜薄命的典型,令曹雪芹对其高尚人格和品貌充满赞赏和尊敬。值得一提的是,不仅朝云本人与《红楼梦》有很深的渊源,他的夫主苏东坡与《红楼梦》更是有千丝万缕微妙的联系。林方直的论文《〈红楼梦〉与苏东坡的文化因缘》从多个角度对此深入解析,包括曹氏之祖搭救苏东坡免死、雪芹之号取自《东坡八首》、雪芹与东坡共同的石头情结,以及“雪雁”“睡鹤”“凸碧堂”“凹晶馆”等形象塑造的文化传承等。除了这篇论文的观点之外,笔者发现《红楼梦》与东坡的其他渊源。《红楼梦》文本中还屡次提到苏东坡,如第8回的“梦坡斋”,脂砚斋指出此斋名号为“梦遇坡仙之处”;第28回,曹雪芹的化身宝玉作“螃蟹诗”曰“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化用了苏东坡《初到黄州诗》中的“自笑平生为口忙”,并使用敬称“坡仙”;第41回,曹雪芹巧妙地借用苏东坡之名来凸显妙玉茶杯之珍贵:“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红楼梦》不但多次提到苏东坡,而且还将他的文墨巧妙地化用在行文之中,清朝太平闲人就已经指出,《红楼梦》“取法《战国策》《史记》,三苏文处居多”。

如第63回湘云抽到的花签所题诗句正是苏东坡《海棠》中的“只恐夜深花睡去”;又如第一回写石头幻形入世之文,脂批称“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

由此可见,朝云受到曹雪芹的赞叹与欣赏,或许也离不开曹雪芹对苏东坡的尊崇,曹丕“文人相轻”理论在同姓伟大文学家曹雪芹的笔下已经渐行渐远。这也从另一个侧面折射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吐故纳新、兼收并蓄的笔墨文风。无论如何,值得确信的是,把“女儿”视为“极尊贵”“极清净”的曹雪芹,在对待朝云的态度上,即使没有苏东坡的锦上添花,也免不了为她的德、才、貌所折服; 然而,若没有苏东坡流传千古的诗文佳作,朝云恐怕也会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中湮没无闻吧。

五、结语

漫观我们中华浩瀚的文书古卷,数不尽的女子曾在字里行间留下她们美丽优雅的倩影。在她们中,王朝云是虽不起眼,但闪烁着幽微神秘光芒的骊珠。透过对东坡诗词以及《红楼梦》相关文字的分析,抽丝剥茧,在考辨《红楼梦》中“正邪两赋”之“情痴情种”与“奇优名倡”二者的关系之外,又更深一步地探照出王朝云与《红楼梦》中的香菱、黛玉、妙玉、惜春和麝月等女性的相似之处,以及她的夫主苏东坡与《红楼梦》的深层渊源,使王朝云立体化、形象化,丰富了其之前简单的侍妾形象:美貌、能歌善舞、聪敏勤劳、忠心义胆、并充满了禅悟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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