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南山下的母亲》
中年以后的我,满心念叨的是,以后找个山青水秀唱起歌来也不奇怪的地方种菜过田园生活……忽有一日想起来,我是不是在重复我的童年记忆?因为儿时我多么迷恋母亲的种植!
那个春天母亲有了一片自家院子后,准备种菜。我小学二年级,刚刚入少先队,得意地把鲜艳的新红领巾围在脖子上,特意站在前排墙根,好让路过的叔和姨夸奖我,说:‘’哎呀!新红领巾!丫头入队啦!‘’
母亲被分到器材科公房这一排的第一间,结果老裴叔来找我妈商量换房子,说他家儿子多,换到第一间院子朝东有闲空可以盖房子。我妈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入住后各家男人们纷纷把院子进行了规划 ,1982年左右,物质还不丰富,人们习惯有自己家的菜地,过日子省一分是一分。而我们家例外,父亲忙工程而且对庭院种植毫无兴趣,深层原因是他13岁就种地,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再种地!于是只有孤单的母亲在经营这片土地。别人家的男人把地深挖三尺,盖房子留下的白灰和碎石头都被一推车一推车运走,再一车一车运回远处田野的肥土,夏秋的收获自然大不相同,用心的人家西红柿收获到吃不了。这让多年前的年轻母亲羡慕极了,叹息不已。
母亲只好做她能够做的。她用铁锹勤勤恳恳一锹一锹翻土,她体型消瘦并不强壮,可是她的吃苦耐劳是罕见的,她不能依靠我父亲,她没有儿子可以指使,倒有一群女儿需要庇护。她想要实现任何一点愿望解决任何一点麻烦都只能自己奔走……
母亲把土翻松了,种植豆角、西红柿、向日葵、玉米、大葱、水萝卜、青椒,偶尔也有土豆,每样都不多。俩尺厚的土,下面的白灰石头,植物的根扎不下去,但是在童年的我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儿童眼里看见的是生活的有趣。母亲把水管子连到家里的水龙头上,给地浇水灌溉,她已经不知道在哪一天我看不见的时候秘密地给地分了小块,安排好了种子,种子秘密地生芽儿,在有一日忽然探头探脑。我早晨出门上学发现了惊喜地蹲下观察,这以后每天都来看几遍,直看着小芽儿一日一日长高……母亲还捉了一笼小鸡在院子的墙角,正在叽叽喳喳长大中,母亲独自垒鸡窝,甚至鸡窝的土坯也是她制造的,她一个人推回土、担回土来,和泥,甚至往里面把剪头发留下的碴子混进去,生炉子用的干草剪碎了混进去……土坯晾干透了她才开始造鸡窝,里面还不忘装上给鸡栖息用的一根木条……然后,小鸡黄绒绒地满地滚,肥母鸡拍着翅膀满地跑了,鸡蛋热哄哄的下了,而我的手掏到带着母鸡体温的蛋格外高兴!母亲造好了鸡窝,又到‘’五七公社‘’这个由机关家属组织的非正式生产单位,把一片一片又一片有镂空花纹的铁皮片子收集回来,那是加工产品后剩下的边角料废品,她用铁丝把它们连成片缠成笼子,鸡窝像个小别墅了。喂养鸡是个操劳的活儿,每天三餐给鸡喂食儿,母亲用自行车到远处驮回来大半麻袋鸡饲料,为了让鸡吃好,还去买菜市场的菜皮回来剁碎拌糠…我记得一次五分钱一大堆,这些活儿在母亲眼里一定是无奈的繁琐,因为她是孤独的疲惫的。
童年的那些个夏天。内蒙特有的透明的阳光洒在母亲身上,她匆匆忙忙上班去,我放学的时候她已经下班了。我跳着蹦着跑进院子,母亲正在做饭,高声喊我:‘’去拔个葱剥个蒜了!‘’或者‘’揪点豆角把丝抽了!‘’再或者喊我给鸡喂食别忘了剁菜叶鸡蛋下了几颗拿回家来等等。如果没有父亲回家情绪不好经常大吵让我童年悲伤郁闷,而光是母亲营造的生活多有意思啊!
我的回忆里下意识地避开童年父母剧烈吵架的场面,母亲基本上不吭气或者是不屑争吵,而父亲在单位长期受气受苦受压制回家来常常母亲说一句话他就翻脸了……唉!那是我生命里最阴霾愁惨的时刻,每每在那个时刻我如在地狱被酷刑煎熬。我愿意回忆那些有鲜明色彩的画面,温暖而平静的母亲给予我们孩子的踏实快乐。
地里的收获不丰厚,可是我的童年有这样一片母亲手植的绿色作物当背景,它们哗啦啦地摇荡歌唱。本地种植晚,种类不多,数量也不多,院子里的菜熟得晚,夏天多数菜母亲还是要去买,辛苦推车,负重步行回来的母亲,浑身都是太阳光的味道,坐在小菜地边,哗啦倒出一堆水萝卜和黄瓜,洗净后把玫瑰红色的薄皮萝卜脆生生啃一口,还向我示范生吃,就着自己蒸的碱面馒头,大口大口咔嚓咔嚓,表情又舒畅又生动,惹得我也津津有味,跟着她学,果然没有一点油盐酱醋佐味,可是水萝卜脆辣爽甜,让人口水澎湃!我也因此吃得上瘾,成年后我依然保持这个爱好,对水萝卜情有独钟,每每一吃,就仿佛坐在母亲的对面,坐在那个阳光明媚的院子里,坐在那些庭院植物的中间。那时候没有冰箱,母亲把洗干净的黄瓜泡在水缸里,冰凉凉地很爽脆。母亲做菜的时候顺手切一截黄瓜给我们小孩吃,有时候还削了皮,把瓤给我们,皮她剁成细丝拿去调莜面了,我那时候吃到去皮黄瓜总是特高兴,感觉受到了奖励。
母亲种豆角最用心,她给豆角搭好架子,占地最少,收获最实惠。豆角们纷纷开花,紫花儿和黄花儿这些小捣蛋躲在绿叶间探头探脑。夏天隔三差五可以吃一盘子凉拌豆角或山药条拌豆角、烩豆角。最难忘的是母亲种植的玉米。我此生啃吃过最甜美的玉米棒是母亲在这巴掌大的院子里的小收获。数量少,十来株,母亲种得精致,隔三差五看见有经验的母亲在掰看它们的须和皮的颜色够不够熟的程度,当她高兴地掰下10来个,开锅煮,全家五口人,每人顶多俩或仨,那是整个夏季最好的狂欢。金色的玉米们颗粒排列如珍珠晶莹剔透,咬一口喷出来的鲜甜汁液的味道真是荡气回肠,我恨不得把自己沾着浓郁玉米甜味儿的手指头也啃着吃了……不足以饱腹仅供解馋吃俩三次,母亲的心血玉米啊!我一生都在怀念!它的滋味成了我内心对玉米评价的最高标准,离开母亲后我真的再也没有遇到同样美味的玉米。
母亲出生农村,对于土地上生产的果实有着深厚的感情,她的喜欢种植深深地影响了我。她的口味深深影响了我。我数不清多少次潜入她的微型‘’庄稼地‘’里玩,抓蝴蝶,逮蜻蜓,我甚至在五年级那个春天自作主张泡了几颗蚕豆想‘’霸占‘’一点地盘玩种植,看母亲种植我看得眼热吧。
母亲‘’失笑‘’我,没有阻拦。我选择的地是每个冬天夜里我们大小便的那块地,每次完事后都是母亲用土掩盖,春天再被母亲的铁锹一翻什么都看不出来了。我的种子也就是10来颗,种植了脸盆大的一块地。很快就发芽了,蚕豆是我家第一次种植,芽儿顶着帽子伸出头来,到开花儿时我第一次看见黑白分明的蚕豆花儿,惊讶地好像看见外星人光临!每天中午放学我惦记给苗儿多浇水。我每天写观察日记,想出新鲜的句子来形容我的豆变化有多丰富!老师表扬我写得细致生动,给我优。
很少关心这块地的我爸表扬我,特特摘下来碧绿的嫩豆用素油炒了给我们孩子下饭,很小一堆,放在家里最小的碗里,但是每一颗的味道都饱满香足。
除了玉米和豆角,每年的西红柿,也是母亲愿意在意的,可惜地不肥厚,果实总是少而小,有的红一点点就被我们上学的孩子摘了当水果吃了。向日葵母亲每年种三五棵,不为别的,满院子里的碧绿里只有她的金色花盘气冠云霄啊!秋天花盘里有瓜子结,尽管不很饱满,母亲收获的时候给我们孩子一人分一个花盘,我们吃得那个香……
每年因为种植,母亲都要买苗,院子里其他家男人负责买和挑,其中唯有母亲一个女人……我真不想回忆小时候父母的吵架,我愿意回忆母亲给我们孩子营造的小田园乐趣,我喜欢享受阳光和蓝天给我的愉悦心情。母亲的种植影响我的一生,我喜欢写的诗歌散文里常常描绘植物和果实……我这半生,最爱吃的菜是童年母亲给我和妹妹过生日炒的鸡蛋西红柿,和在夏夜星空灿烂下的煮玉米……
成年后我还特乐意结交有种植兴趣的朋友,每当这时都会想起我的母亲……她们都是那样淳朴善良心思细腻。母亲的田园里,还有各种昆虫拜访过,蝴蝶来跳过舞,蜜蜂来嗡嗡吹口哨,还有螳螂、蟋蟀……不知道哪天下雨,院子里还有了蛤蟆蹦跳,每次抓住毛毛虫我都勤快地喂蚂蚁……
我上高中时,父母拆了小凉房盖了和正房一样高的南房,院子里的空地一下子变小了,几乎没有多少可种植的地方了。在母亲心里她也许并不以种植为美,而是过日子的需要吧!20年前院子里光临一株‘’123‘’果树苗,几年后开花结果,这棵树茁壮地踢开地层潜伏多年的白灰和石头,长得越来越粗……高原的天空蓝若碧海,春天的淡粉色花儿染得满院芳芳,秋天果实压弯腰,吃不了的果子母亲晒果片做果干还煮果汤……为了给我们远方的孩子留下果子回来品尝,母亲把果子收藏着,我回家的时候饱餐小时候酷爱的酸甜滋味,再走母亲一定要给我带回来一堆果子让我的娃娃品尝……在树荫下三步宽四步长的小小泥巴地,母亲还挤种一点点草莓,夏天还真的看见了点点猩红色果实,因为没有化肥激素,味道格外清甜。偶尔还有向日葵斜倚,母亲说她没有故意种,也许是不经意洒的瓜子吧。此时的母亲已经进入了七十岁。
最让我终身难忘的是,在这个院子里母亲教童年的我爱上唐诗宋词元曲,她的言传身教让我对‘’种豆南山下,草剩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有了实在的理解和埋藏一生的向往。母亲的种植无疑是给孩子的最好的自然教育。
晚年父亲痴呆一年重如一年,终于父亲倒下被抬上楼,母亲也因伤病被迫离开了这里,平房院子里再也没有人居住了。旁人讲安度晚年,可母亲的晚年却被父亲的病整得惊涛骇浪,痛苦无以复加!我为母亲写她的故事,每每写得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如今人去屋空,连母亲也说不喜欢回平房里生活了。母亲种植过多年的院子变成了越来越破旧的空巢,唯有那棵果树依然在开花结果。
2016.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