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世界的正常故事精选一个好故事贝塔镇的故事

圈外人

2024-03-13  本文已影响0人  梦记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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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陶造狱,划地为牢

昨天,乔死了。也可能是前天,抑或是上个月的某一天。我昨天寻他不着,便假定他死了。兴许他还活着,蹦跶着,远远地向我招手。只是已经不重要了。

上个月,我出了趟远门,很远。出远门总让我想到拉面条,距离拉呀拉,拉开,时间拉呀拉,拉久,我和家,拉远。面条拉得太长,就该收收力。我不是恋家的人,却做了关于家的梦。梦里的家有些糊,边边角角怪扎眼的,好像沾了些外乡的颜色,我便知道该回去了,再不回去,面条该折了。

飞机飞得真快啊,我昨天上午就到家了。昨天的阳光灿灿的,我浑身轻快,步子敞亮。转过严的铺子,宋的宅子对面,我的家端端地嵌在老地方,我的生活也随之回来了。

贝塔镇的一切照旧。我在胡的餐馆吃了午饭,胡的眉毛像往常一样挑着,我选了从未变过的套餐b,他也没有忘记给我的面包多放肉桂粉。我在李的酒馆喝了酒,李和我寒暄了几句,他的笑话还是那么冷,我为此多喝了几杯,皱着眉撇头去看足球节目,慢城对冷刺,酒馆里的人很自然地分成两派,各占一边。在慢城连进三球后,我的左耳被欢呼震痛了三次,右耳逃过一劫。为了让它两平衡,我转了个边。这次是冷刺进球,我懊恼地捂着耳朵,离开了酒馆。

贝塔镇的一切照旧。我总感觉什么变了,但如果真有什么变了,也许它根本不属于贝塔镇。

走夜路的时候,我才察觉到喝得有些多了。酒水如潮汐一样拍打着我的腹腔,我像一只笨拙的大白鹅,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扑腾,挣扎,蓄势待发,直到一个踉跄,扑倒,灰头土脸。

走夜路的时候,我被一颗石头绊倒。平整的马路结了颗石头,我的前额凸起了小山头。酒精麻痹了我的痛苦,石头轱辘辘地滚远,消失在路面的另一侧。

走夜路的时候,我想起一个人。我想起了乔,圈子外的人。

乔是个异类,从某种程度上,我是乔唯一的朋友。我们是贝塔中学公认最糟糕的学生,哼哈二将一般的存在。我生性顽劣,不喜读书。如果说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那我肯定是耐药性最强的那个。而乔好学极了,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捧着大部头,小小的脑袋沉在书里,以能让我溺死的容量汲取着知识。

乔并没有因为他满肚的知识获得老师的青睐、同学的待见。在我看来,这些过量的知识灌得他醉醺醺的。理由有三:他拒绝和同学发展相同的爱好,甚至加入我们的一切话题,这是喝醉后的失礼;他拒绝做任何一张试卷的任何一道选择题,甚至一切需要给出观点的论述题,不惜为此顶撞老师,这是喝醉后的失态;他拒绝和任何人说多余的话,却拉着我去学校后院的沙地里谈心,这是喝醉后的失常。

我并不反感“酩酊大醉”的乔。课本上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乔就是那个大家醒着,自己喝醉,最后失足掉进江水的翻版三闾大夫,和我晚餐桌上灌多了啤酒开始高谈论阔的父亲别无二样。啤酒味道尝起来像马尿,知识的味道还逊色于啤酒,难怪乔醉得这么厉害。

我常常怀疑乔带我去沙地旁的动机,喝醉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做出了许多假设,又一一推翻,我的理由有三:我是男的,我不聪明,我不喝酒。我不喝酒,自然也不会看书。天知道幼时的我为什么如此固执地认定看多了书和喝多了酒是一码事,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码事,毕竟文人和酒鬼都是极其酸臭的动物。文人穷酸,常摆臭脸,酒鬼口臭,遇到异性还能有酸曲附赠。

每周周五第三节课后,学校会在课间播放新闻,取的是“书生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意思,有培养学生国际视野的奇效。但显然是窗外的柿子更能吸引我一点,我紧盯着烧红的柿子,时不时佐以一眼新闻换换口味,如此往复,取的是荤素搭配的意思,有消磨时光的奇效。

乔就在这时轻叩了我的肩膀,仿佛我是什么邻居家的房门,诸如此类陌生的东西。我会意地跟着他出去溜达,心里还在盘着我的结论,我的结论有三:乔喜欢我,乔要教我知识,乔要对我“撒尿”。乔喜欢我暂且不提,乔教我知识那随他去吧,乔要对我“撒尿”让我悻悻然。都知道酒喝多了的人尿意足,书看多的人表达欲望强,乔就算不会真的对我撒尿,撒野撒泼撒疯也是极有可能,我必须留个心眼。

可是乔并没有对我撒尿,也没有教我知识,更没有向我表白。他要我站在沙地上,问我问题,千奇百怪,足球方面:“你支持冷刺还是慢城?”饮食方面:“你喜欢吃辣还是吃甜?”甚至是“罗煞国入侵乌鸦国,你更倾向谁?”诸如此类。我每给出一个答案,他就在我脚边,用折断的树枝画一个圈,把我围起来,让我想起西游记里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圈保护师傅的故事。

他的问题如连珠炮弹,一发接一发,狂轰滥炸,我身边的圈子如俄罗斯套娃,一层套一层,越来越大。我偷偷打量他的脸色,锋利肃杀。我生性爱说笑,明明玩笑话都到嘴边了,抿紧了唇不敢作声,终是见他脸色稍有缓和,我便作躁动状,“这是徒儿知道为师没有坐性,予我个安身法?”乔剜了我一眼“这叫做皋陶造狱,划地为牢。”看我一副唐氏儿的表情,他突然激愤起来。时隔多年,当我在瑞家咖啡馆的厕所里刷到一段可燃冰燃烧的视频,才茅塞顿开,终于知道怎么描述那时的乔。面若冰霜的乔,剧烈燃烧的乔,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仿佛年少时射出的子弹,多年后正中眉心。

“圈子,圈子,还是圈子!人们每做出一次选择,每表明一种态度,每选择一个立场都是在套圈子,我讨厌圈子,我讨厌你们这些给自己套圈子的人,你们通过圈子抱团取暖,又与别的圈子争锋相对,我讨厌非黑即白,我讨厌选择,我讨厌站队,我不要做圈子的奴隶!”说完这些,他掉头就走,仿佛要快快地把我甩开。

我呆愣在原地,他突然又回过头,“安,如果有一天你在贝塔镇寻不到我了,我就是跳出圈子了,真正成为圈外人了。”旋即又补了一句“那一天,你就当我死了吧。”

我眨巴眨巴眼,阳光怪刺挠的,像狗尾巴草。乔渐行渐远,金色的背影,我跟不上,也迈不开步。

在我眼里,乔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很痛苦,他总是想跳脱什么。我眼中的乔有时候会幻化成一只青蛙,它不知疲惫地蹦哒着,原地跳起又不知该跳向哪里。

走夜路的时候,我想起了乔,我要去找乔。但乔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地址,我跨过镇子里唯一一条河:失语河,往复几次,我去了肖家铺子,胡家餐馆,李的酒馆,挨家挨户找,我在深夜里像个疯子一样四处游荡,恍若丧家之犬。最后我敲响了镇长赫尔曼家的大门,晚上天气凉,老头子哆哆嗦嗦地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乔不见了。我到处寻他,四处寻他。”镇长浅色的眼睛狠盯着我,最后狡黠地转了一圈,“也许是死了,溺死了,溺死在失语河里;摔死了,摔死在失事飞机里;累死了,累死在应酬里。”我对这个回答相当不满意,嚷嚷着要看镇里所有人的居住记录,老头子灰白的胡子气得轻轻颤动,但还是坳不过我,给了我记录册,我翻遍了册子,一次两次,没有乔,我知道,那一刻起,我彻底失去了乔。“你说他爱喝酒,说不定是酗酒而死。”镇长还在我身后念叨着,可这已经不重要了。转过严的铺子,宋的宅子对面,我的家端端地嵌在老地方,兜兜转转,我又回家了。

“只是死了,没什么要紧的。”每天都有人死去,笑着咽气,哭着咽气,闹腾的人要咽气,悄咪咪的人也要咽气。我的喉结自然地滑溜一下,咽了口口水,也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一切。

贝塔镇的一切照旧。我去了胡的餐馆吃午饭,去了李的酒馆喝酒,胡给我的面包撒了肉桂粉,李给我讲了冷笑话,电视上的比赛还是慢城踢冷刺,酒馆里的人还是分坐两派。

我还是会喝醉,还是会走夜路,只是不会再想起乔。

乔死后,我的感想有三:

一是圈子确实如同保护罩,套得越多越能保护自己。

二是圈子确实如牢笼,套得越多越会禁锢自己。

三是跳出圈子不可取,不现实,不理智。

四是对三存疑,我划掉了四,和我写下它时一样迟疑。

一年时间过去了,我真的再也没有见到乔。无尽的圈子套在我的脖子上,有他们强加的,也有我自己套上的,这让我想起泰国的长颈族,我的脖子,应该也越来越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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