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坐在车里的四十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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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和妻子吵架后,妻子离家出走的第十三天。
说实话,他并不担心,也不着急。
后来,他习惯自言自语,就像《重庆森林》里的梁朝伟一样。
他对着肥了一圈的裤子说:你看看你啊,最近一定又背着我偷偷吃东西,都胖成什么样子了?
他对着镜子说:告诉你不要再熬夜了,你看看你眼睛里的红血丝,走到大街上都会吓到人的。
他对着刮胡刀说:好久不辛苦你了,没办法,我的胡子最近太懒了,它们就想在我脸上多赖一会。
他对着手机说:喂,你左上角的灯是不是坏掉了啊,它怎么总也不亮啊?
他对着即将要关上的房门说:我去上班了,你好好看家。
“砰!”防盗门关上,他把这一声当作回答。
那天下午,他去参加全校教职工年度表彰大会,他会代表他们科室上台领奖发言。红红的帷幔,彩色的灯光,舞台上布置的庄严肃穆,舞台下座无虚席,喜气洋洋。他在观众席前排右方的一个座位里坐着,听着会议开始前的暖场曲,是大提琴,曲子有些熟悉,但他想不起来名字。他就那么静静听着,觉得有些恍惚。
这样的生活,过了多少年了?
大提琴戛然而止,校长上台致开幕词,然后进入颁奖仪式。一切一如既往,顺理成章。
他看着那些平日的同僚们西装革履、神采奕奕的登台领奖,自然娴熟的捧奖合照,感情饱满的陈词发言,心满意足的下台就坐。这一年一年重复的场景,不知为什么今天在他眼里,竟觉得那么不真实。
他忽然又一个问题:是谁创造出了这个模式?
一个证书,一张奖状,一块LED屏幕上的影像讲述,就可以肯定一个人的价值,对一个做出定义。然后所有人就在被这些赋予的意义下继续重复着一日又一日的工作,丝毫察觉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正想着的时候,台上大屏幕里的主角换成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的脸,就在刚刚他还在他家的镜子里面见过。只不过这张脸更干净,阳光,笑容真诚。他看着大屏幕里的自己,不知为什么竟然会觉得那么陌生。
他整理思绪,在视频结束之后登台领奖,然后准备致感谢辞。
虽然他职位不高,但晋升速度是周围人里最快的,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很强,无论是在平时的工作中还是像今天这种重大场合中,他总能逻辑清晰又文采飞扬的讲出让大家信服的话。
说的简单点,他很会说。
就像每年的教职工年度表彰大会,他都是最备受期待发言的那个人,他的演讲总是那么既风趣幽默又能让人热泪盈眶,而且,他从来不准备稿子。
今年,他又站在话筒前,聚光灯再一次打在他脸上。他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说实话,这一群人他从来都没有看清过,无论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他就这么静静环顾着,没有讲话。
台下的领导和同事都感觉到他今天哪里有些不对,但又捉摸不清。
他忽然收回目光,微笑,开始致辞。一如既往的风趣幽默、慷慨激昂、催人泪下,在台上他还是那个他,自信,从容,落落大方,再一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毫无疑问这又是一场精彩的、无可挑剔的汇报。
在一片掌声中,他结束了演讲,走下舞台。
大会结束的时候已经近五点,北方的冬天天黑的总是很早,当他走出礼堂的时候路灯已经都亮了起来,天空中还飘起了雪花。
他走向停车场,坐进了他的车里,把暖风打开,就那么坐着看着窗外,才五点零七分,妻子今天应该还不会回来,他也不用急于回家。
总的来说,他还是比较喜欢学校的这个工作环境,他本就是一个内心远比年龄苍老的人,并不是他想这样,或者经历了多少让他变成这样,有些人天生就是注定要活成一种模样的,无论后天怎么挣扎也是无用。他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明白了这个道理,但还是想做些徒劳的事情,于是就把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相对年轻鲜活的环境里。
另外,几年的摸索下来,他知道自己的优点在哪里。他会讲故事,会讲道理,会观察每一个人的内心,只要他想,他几乎可以让任何人对他产生相见恨晚的感觉,他慢慢的也喜欢上了自己的这种能力。所以,后来他觉得教师这个职业太适合他了,那些不经世事、充满幻想的学生们总是最好骗,而他则是个几乎完美的说谎者。
美好来自于什么?美好来自于谎言。
这几年来,他越来越会说,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尽管大多数时刻言不由衷,但那些珠玑妙语却能自然而然讲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这到底算好事还是算坏事,他只知道,他越来越寂寞。
而近来,这种感觉就像与时间产生了化学反应一样变得异常的强烈,就像他今天站在台上的聚光灯下,其实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想说,他只想那么静静站着,去看看下面每一个人的面孔和表情,然后默默的发会呆。
问题是,不是不知用何种方式去表达,而是不知表达什么。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
三两个学生背着书包从他车前走过,他盯着她们的背影,回想起了自己的大学生涯。
那个时候他不是很有钱,平凡的出身让他总觉得一切都遥不可及。他担心自己毕业了会不会找不到工作,就算找到了一份平凡的工作凭借着那点微薄的工资几年才能买上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至于房子,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一辈子付房租过日子。他不敢去做梦,不敢去毫无保留的追自己很心仪的女孩子,不敢去尝试很多他认为很美好的事情。因为他穷。
那几年,他没和别人说过,别人眼中湛蓝的天空在他眼中一直是灰色的,不知道哪里来的缘故,他就那么固执的以为,他的人生完了。
后来他毕业,找工作,摸爬滚打,在清水里呛,在血水里滚,在盐水里浸,他不想活的明白,只是想活下去。时至今日,该有的一切他也有了。生活,好像跟他开了个玩笑。
他还记得,他那个时候一直梦想着能靠自己买辆宝马,哪怕要还很多年的车贷。现在,他看着方向盘中间那个宝马的车标,总是想笑。笑当年那个小心翼翼又愤世嫉俗的自己。
他看着车窗前的柳树,宿舍楼和飘飘洒洒的雪花,想着如果是当年的自己,一定会拿着单反出来拍照,对,那个单反是他整个大学唯一拥有的奢侈品,花光了他大学里积攒的所有校级奖学金和国家奖学金,他像爱护自己的命一样保护着它。
那个时候他的梦想是当一名摄影师,去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而教师这个屯于一小方课桌的职业,是他最反感、信誓旦旦绝对不会从事的职业。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总是趁着平时没课和周六周日休息的时候,背着单反流连于那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拍春天一树一树的花开,拍夏天斑驳的树影和女孩儿的裙摆,拍秋天城市景区里满是红叶的山谷和反射着秋日阳光的河面,拍冬天路灯下的初雪和教学楼背后落下的夕阳。
他拍高楼林立的玻璃建筑中残存的古城墙,拍一眼望去总是望不到头的轻轨轨道,拍夜晚天桥上弹着吉他的黑T恤男孩,拍一切他觉得美好和感动的东西。他还记得,他把照片投给过很多杂志,有一家杂志社还向他发出过邀请,这件事,让他兴奋了半个月。那家杂志社的联系电话,他现在手机里还留着。
现在他可能入手一款镜头都会比当年整个单反的价钱要高,但是有什么用呢,他已经好久不摄影了,那天他心血来潮想把相机里的照片传到手机里几张,却发现连怎么连接手机和相机都不会了。那一刻,他既自嘲,又觉得索然无味。
他看见路的另一边一个男孩子一直在女寝楼下的路灯下徘徊,他知道,他在等一个女孩儿。
他忽然想起,好像在他现在的妻子之前,他的生命中还有一个给他留下深刻烙印的女孩儿,他也曾在某个飘着雪花的冬天的夜晚,在她宿舍楼下的路灯下徘徊等她下楼,并不是有什么心事,只是天气太冷,一直站在那里不动会被冻的很惨。
他依稀记得那是他很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只要是她的要求,在他能力范围内几乎没有不满足她的,除了一件事。他记得,那个女孩子总想教他抽烟,但他从来都不去学,无论她怎样含笑的去挑逗他。他当时总是说,怕学会了停不下来,自己还想多活两年。
其实他知道不是这样,他是知道自己和那个心爱的姑娘不会有未来,他这个穷小子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无论他怎样的去给自己加油打气,现实就摆在那里,他永远无法做到奋不顾身的去追求她,永远没法心安理得的站在她身旁。他不想和她分开后,一个人寂寞的一支又一支的抽着烟。
年轻的时候总喜欢说永远,而且脑子里也根深蒂固的认为那就是永远,如果换做用现在的思维和态度去看待和处理,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会不一样吗?他甩了甩头,不想去继续想这个问题。
他现在的妻子是他带的第一届学生,从一开始,在他心里,她就不是个好女人。
他记得有一次她过生日,晚上打电话让他来参加聚餐,他以老师的身份去参加,还给她带了束花,那天她酒醉后拽着他的胳膊让他带她走。他知道,她没醉,她只是想睡他。
那个时候他作为没有编制的讲师刚入职,和学生也没差几岁,所以并不觉得师生恋这个关系有什么不可的,他知道她对自己有想法,也知道自己不喜欢她。他知道那天晚上去参加她的生日Party会发生些什么事,但为什么还是去了,他也不知道。
但当他们俩赤身裸体躺在酒店的床上,她妩媚的骑在他的身上想让他进入到她身体那个温暖的地方的时候,他却制止了她,他只说,我是你的老师,我们不能这样。
她失落之余却很感动,但他知道,自己那不过是狗屎一样借口。
后来他们还是结婚了,不是他想事情要那么发展,而是他觉得事情好像就该那么发展,可能是年龄,可能是寂寞,甚至可能是为了父母,他都要结婚了。唯独,不是因为爱。
提起父母,他记得当初大学毕业父母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给他付了房贷首付,那天晚上他喝多了,语无伦次的对父母说自己以后会好好努力,等事业有成了一定好好回报他们,但父母只是抚摸着他的手笑。那一刻,他知道,他欠他们的太多,这辈子都没法回报的完。
结婚以后妻子和父母不和,他在中间两头为难,父母心疼他,凡事都避让着妻子,一年到头没有极重要的事情都不到他家来,好像他们都忘了,那座房子是用他俩一辈子辛苦的积蓄换来的。每年过年都要先到妻子家父母那边,才能回自己父母那边去探望。他依稀记得,当初他承若的是想要父母享受儿孙绕膝,阖家幸福的天伦之乐的。
他想到这叹了口气,但随即轻松的笑了笑,今年和妻子吵架,妻子不在家。眼看着也快过年了,倒是可以好好回家陪陪父母过个年了。
车里一直单曲循环着一首钢琴曲,名字叫《Old Memory》,曲子节奏很缓和,他最近很喜欢听。
他把窗户按下一个缝,然后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会抽烟,但他却总随身带着一盒,就像现在这样,偶尔点上一支让它在那里独自燃烧。他想,这可能就是他的吸烟方式。
近几年,他的一切生活安定下来,不再那么奔波忙碌,像多年以前一样对前路一片茫然,但内心却愈加的空落。他总觉得现在平静的生活好像带着一种致幻的毒药,在一点一点蚕食他的生命与情感。
他想改变,对,他想到自己才三十三岁,一切都还可以改变。
他可以辞掉教师的工作,去全职做摄影师,他现在还有一定积蓄,够支撑他一段没有收入的生活。
他可以离婚,趁着还没有孩子,他可以摆脱这段他本就没有感情的婚姻,他还年轻,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寻找自己爱的人。
他可以花更多的时间陪陪父母,对,他知道父母对自己从来都没什么要求的,自己只要肯弥补就一定能让他们的生活状态有所改观。
对,就该这样,早就该这样了。他想着,渐渐眼睛里有了光,身体竟然都有些激动的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他要从现在就开始付诸实行,他不能再给自己犹豫和退缩的时间,他现在就要给领导打电话说辞职的想法。
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五点三十七分,时间还不算晚,不会打扰到别人休息。
他掏出手机,屏幕却亮了起来,领导的电话先打了过来,他接起来,听到领导那熟悉的声音:
“小简啊,明天市里有个各大高校教师工作汇报大会,经我和其他校领导的讨论,一直同意推选你代表咱们学校的青年教师去参加明天的大会,大家都知道你讲话有艺术有水平,你明天可得好好表现,给咱们学校涨涨脸啊。事情呢通知的是有点急,所以你今晚回去好好准备一下。这种机会可是来之不易,对你以后评优评职称有很大帮助啊,校领导把机会给了你,你得好好珍惜啊!”
他在这边拿着电话沉默,刚才的激情已减退了大半,他在挣扎。
电话那边还在问:
“喂,小简,你听见了吗,是信号不好吗?”
他苦笑了一下,换了一个热情的表情和语调回答到:
“我听到了领导,只是刚才一下有点觉得惊喜没反应过来,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表现,今晚回去我就好好准备,到时候我把做好的PPT给您发过去一份,您放心,我一定不会给学校丢脸!”
他挂了电话,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笑的扭曲的脸,对镜子说:
“你笑的样子,真他妈丑。”
然后他翻开通讯录,删除了那个他保存了近十年的杂志社的电话号码。
手机屏幕又震动了一下,是妻子的微信。
“亲爱的,我怀孕了,我们别吵了。我这阵一直在妈家,明天你也过来吧,咱们今年在妈家过年。过完年咱们去旅游吧,趁我们的孩子没出生,我们再去过过我们的二人世界。爱你。”
他知道,她说的妈,不是他的妈妈。
他点开聊天编辑窗口,把刚才想好的措辞重复一遍又一遍,他在挣扎。
但最后,他只发出去了一个“好”。
就当是为了孩子吧,他想。他这些年欺骗过太多的人,也包括他自己,他已经不在乎这一次了。
他拿起电话找到一个好久不拨的电话拨了过去,电话里的每一声“嘟嘟”声,都像敲击在他的心坎,他祈祷没人接,但他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电话号,只要他拨,就会被接听。
电话通了,他没有说话,他在挣扎。
他又笑了,流着泪在笑,然后说:
“喂,妈,是我。
今年不回家过年了。
嗯,工作忙,明年一定陪你。
嗯,那你和爸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嗯,那先不说了妈”
他挂了电话,看着后视镜里那个泪流满面的自己,已经并不想说任何东西。
手边的烟已经燃尽了,他看了一眼时间,五点五十二分了,该回家了。
他驶进小区门口时发现,自己家的灯是亮着的。
哦,是妻子回来了。
他低沉的心情稍微有些缓和,在电梯里整理好情绪和表情,然后面带微笑的敲着自己家的门,等着妻子来开门。
“当当当”
“当当当”
“当当当”
他忽然想起来可能是今天离开家的时候没有电,客厅的灯也没关,可能是现在来电了,所以。
但也可能是妻子回来了,她想给我个惊喜。
他还在继续敲着:
“当当当”
“当当当”
“当当当”
他在挣扎。
终于,他的心情再一次跌落谷底。他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轻轻向逆时针方向转动。
一圈。
两圈。
没错,门是锁着的。
他打开门,对着亮亮的、空空的客厅说:
我回来了。
没人回答他。
身后的门合上了。
“砰!”的一声。
他把这当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