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
《日历》
自从有了智能手机,很多年我已不曾再用日历、台历、挂历看时间了。父亲不会用智能手机,依然在用日历查看时间记录时间。
过了冬至,就感到父亲放在阳台上的日历一下薄的就剩了一点点。天也短了,时间就过得更快了,白天短到一天就忙碌在两顿饭之间。快到记忆还没来得及存储就到了第二天,若不是我有天天坚持写日记的习惯,或许记忆里就是一片空白,要不就是混沌模糊不清。
过了冬至春就不远了。古人曰:冬已至,春不远。春都不远了,年就更近了。从冬至那天我就开始看着手机日历扳着指头数九了,这习惯还是从儿时养成的,数九歌也在儿时背的滚瓜烂熟。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和六九,河边看杨柳;
七九河冻开,八九燕子来;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儿时学数九,算几九,看日历,是算着还有几天过腊八,再过几天学校放寒假,盼着还有几天过年。儿时的农村,家里能买起日历的人家凤毛麟角。我爷用的农历日历,也叫阴历老黄历,每页上面密密麻麻印着我看不懂的字。我只认得上面的数字,以及几个简单的字:月、凶、吉等。除了爷以外队长家也有日历,队长要根据日历上的二十四节气安排农耕收播。那时父亲和伯父都在城里上班,每年都会提前从城里买回一本新日历放在我爷的板柜上,等爷把旧日历用完再把新的换上。日历多年不变就挂在我爷房子正对门的板柜上方。每过一天爷就揭起一张,然后用日历上方那个带绳子的夹子夹着,绝不撕扯浪费一张,爷如此一天一天过着日子。
冬天地里活少,我家临街大房南檐墙下经常茶余饭后围着一圈人,或圪蹴或坐或抽旱烟,边晒太阳边谝闲传。我爷和我婆常年就在大房,大房临街的南墙下,东西拉通盘了一个大火炕,大炕上一尺高的南墙正中开着一个双开扇的木质小窗。窗户不大,一米四四方方,木扇内开,外有花格。冬天我和婆坐在热炕上,婆听外面拉闲话,我趴在窗口东张西望。
有人起身问:十爷(我爷在门中排行为十)今阴历几了?爷说:六了。那人思量了一下便说:今阿达有集呢!我去集上买两样东西,说着就走了。聊了一会,另一个又问十爷:还有几天打春呢?爷回身进房看完日历说:快咧!再剩下七八天时间咧!那人站起身说:走!回屋把架子车先收拾美,后天该给地里转粪咧!
儿时,我不知这些节气是指何意。只知道冬至这一天能吃到,一年才能吃到二次饺子的其中之一。那时候物资供应匮乏,家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每年只能奢望在冬至和大年初一,吃上一顿白萝卜饺子就是天大的福分。谁家饺子里敢有一星半点肉,全村都能闻见肉香,吃的时候都要把门关上。生怕此时家里万一来了熟人,不让去吧!不合乎人情世礼,让人吧!自家又舍不得。
我只惦记着冬至吃完了饺子,又盼着让时间过得再快点!再快点!我从未对时间有过一丝眷恋。每天爬上爷的板柜,数着日历算着还有几天就是腊八。我对冬至以及腊八不敢兴趣,我只是惦记着这二个日子能吃上好饭,而且还可以尽饱吃。
日历终于按捺不住我的催促翻到了腊八。这天上午不到十点,我家大房的南檐墙下就聚集了一群人。各自端着自己的碗,吃着自己的腊八珍子、腊八面或腊八粥,眼睛却偷瞟别人手里的碗。冬至的饺子都是各自在自个家里吃,腊八在农村有一种讲究叫:赛饭,也叫晒饭,就是比谁家的饭好。过腊八吃腊八饭这天上午,大家一人端一碗自家的腊八饭聚集一起。晒着太阳吃着腊八饭,暗自攀比着。那年月,一碗腊八饭里珍藏汇集了一年的五谷丰登与收获。家里平时日子过得好不好,就看腊八手里端着的这碗腊八饭了。家里主妇把平日舍不得吃的,各种豆类提前泡好,腊八这天一大早微火慢熬一大锅腊八粥。家里有钱日子过得殷实的人家,就把腊八饭做成了腊八粥,饭里面是各种豆类,熬好的腊八粥又稠又黏五颜六色也好看。日子过得不太好的人家,豆类品种少了就给饭里下一把面条,熬出来的饭只是稠而不黏,这样的饭只能叫腊八面。日子过得恓惶的人家,熬一锅包谷珍子,下一把稀缺的豆子,再下一把青菜,熬出来的腊八饭就稀汤寡水的,只能叫腊八珍子。看似过腊八赛饭,实则就是攀比斗富。日子过得好的人手里的饭黏稠,站在饭场中央高谈阔论。日子过得恓惶的人手里的饭稀汤寡水,就圪蹴到房檐拐角没人处侧耳倾听。
过完了腊八,日历就消瘦的剩下了半张皮了。我们一群孩子在日历一天天剥皮抽筋的消瘦下,愈加疯狂的满村玩耍。此时学校已定放了寒假,别的小伙伴问我还有几天过年,我也说不清,就举着二个手说:快咧!十几天。一群孩子又欢笑着打闹着跑向村南的场畔。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在那年月,过年对孩子来说,就是吃好滴!穿好滴!放炮走亲戚挣压岁钱。过年那几天,你随便折腾,随便闹,只要你不把天捅塌,大人都不会打你。老辈子留下的规矩,过年不打娃,打娃不吉利,所以大人不是不想打,而是忍着等过完年了再补打。
过了腊八,白天一天比一天变长了。农村那句谚语说:过了腊八、长一杈把,过了年、长一椽。我至今也没闹明白,那一杈把二个字到底咋写,到底是多长时间。在我的期盼下,爷房子的日历就剩下最后几张。年越来越近,天越来越长。一群孩子聚集在一起就成了没王的蜂,在场畔的麦秸垛之间来回穿梭。不知谁家的孩按捺不住兴奋把鞭炮拆开提前放零炮,引着了麦秸垛。麦秸垛着火了,事懂大了,孩子大喊着各自往家跑。大人们都开始在家发面蒸年馍呀!一听说麦秸垛着火了,顺手那着採面的面脸盆,面锤头面手不分男女老少都朝场畔跑。好在火刚起头,也没风,火势不大,半个时辰火就被扑灭了。
两天时间村里一下安静了很多,各自家长都把自家的孩子关在家里,生怕过年前再惹出个啥祸。
日历在最后一天,最后一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爷三十一大早就换上了新日历。那刚取下来的本旧日历,以后就成了我写写画画的练习本。三十吃过午饭,全村那些调皮捣蛋的熊孩子又都被放虎出笼,村子又从三十的下午开始沸腾起来了!
爷房子的日历一直从我记事,一年一年,一直陪伴我到了小学五年级。那年爷走了!爷是在初夏的一个上午毫无征兆的走了!爷走的很急,以至于父亲、伯父都在上班,我也在上课,爷就匆忙的走了!爷生在炕上,最后也从自己亲手盘的炕上走到了终点。爷一生无大病,享年八十六岁寿終,死后葬于唐顺陵皇家陵园内。
那年爷走了!爷住的房子就成了空房,爷房子的日历就永远锁定在爷走的那一天。那个板柜上一直供着爷的画像,多少年过去了,爷的遗像和爷用过的半本日历一直在那里。
2022.1.9日清晨完稿于老家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