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一城 | 两张旧车票
方林大学毕业还分配工作,他是农村考出来的,被分配到了忻纺。下了火车倒汽车,等来到厂子门口,灰土扬尘落尽,看到这个厂子,他一下如同大冬天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冷、被呛着一样。然后在半年的实习期每天就想一件事:我要离开这里。
纺织厂缺什么也不缺女人,他的工柜里总是莫名其妙多出好多东西,家做的各种吃食、带包装的零食还有白象方便面、电影票之类的。他师傅领着他从百多个女人面前走过去,他觉得像被人扒光了一样难堪。师傅倒是久已成佛,对女人们或明或暗的调笑面不改色,顶多骂句:骚的你!
实习快结束那两天他生病请了假,汤烧火热的难受,朦朦胧胧间有人进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响,有人用小勺喂他东西,他张开嘴是一勺凉凉的桃子罐头。
等病好了上班,他师傅叫住他说:“梅梅是个好女子,你要有心就和她处处,要没意趁早说。”
他伸手在脖子挠了挠,已经有几年没过敏了,那天那瓶桃子罐头又勾出来了,身上的丘疹才刚刚下去。
梅梅是厂里最漂亮的女孩,人又好强,年纪轻轻就是班长,年年是厂里的三八红旗手,从小就没了父母,和爷爷奶奶过活。他是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自然没心思看这里的桃红柳绿,当下他摇摇头说:“我没想过。”
再和师傅过那条长长的女人河时他觉察出了比往日少了聒躁多了敌意,他反倒自在了,不再觉得难堪。
终于决定要走了,他给车间留了一封信也给师傅留了一封信,在工人们都下了班后,只拿了一个自己的背包出了宿舍,头也不回走了。
晚上在太原车站,他在售票窗口问:“还有到哪的火车?”
“青岛四方。”
他买了票出来,听见后面一个女孩怯怯的声音:“也给我一张到青岛的票。”
上了车,他坐下,跟着有人也坐下,他无暇顾及,只闭了眼想自己孤注一掷的出走。
肩膀上落下了一个人的脑袋,他往里挪挪,那个脑袋晃着没着没落的,他又往外挪了挪,那个脑袋终于安稳了,他低头看是个毛茸茸的脑袋,长长的马尾辫被晃散了,可愈发显得小脸楚楚可怜,弯弯的眉毛下眼睛还漏出一条缝,他妈说过他睡觉也是,这叫看门眼,睫毛下一圈阴影,鼻子尖翘着像是不服气似的,嘴巴微张着,他忽然觉得不那么凄凉了,有点孩子气似的抬一下她的下巴,她的嘴就合上了。
早上到了四方,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旁边已经没人了。
下了车,方林直接奔了人才交流市场。
多少年后方林在澳门路的洲际酒店宴请来岛旅游的高中同学,一起的还有在潍坊和即墨的两个同学,一桌人吃的欢声笑语,同学看着方林说:“你行啊,这么多年杳无音信,原来躲在这儿闷声发大财呢。”
方林就笑:“刚开始来那几年是真辛苦,单位换了又换,居无定所的,也没再多的精力想别的。我当时就拿了61块钱,除了23块的车票钱就剩了38块钱,心想着不成功便成仁吧。”
潍坊的同学就说:“现在方林在这里是老大了,他现在是海盛集团的业务总监,技术在人家脑子里装的,谁也偷不走抢不走,天天往国外浪,光房子就置了三套,给老婆买化妆品都是欧美一线品牌,衣服也是这个奈儿那个奥的。”
方林说:“我老婆嫁给我也不易,人家什么也不图,跟着我颠沛流离的,现在有条件当然要好好待承了。”
潍坊的同学说:“他这个老婆跟他也是一段传奇啊。方林在火车上的邻座,在人才市场又碰了面,俩人一起应聘到一家厂子,结果才知道,敢情这个女娃是逃婚出来的,她家要给她哥换亲,她知道对方是个不够大的半傻,连夜跑出来的,方林怜香惜玉就这么娶回家了。”
同学们举杯都祝他和老婆幸福美满。
忻州的同学说起这两年忻州的变化,原来的忻纺也已经倒闭被拆了,都说你可真是有先见之明啊,两千多人的厂子说没就没了。他说纺织厂里原来有个厂花叫梅梅,人长的漂亮又精干,原来家里三姑还有意要介绍给他,后来听说那个梅梅脑子出了点问题,神神叨叨的,本来纺织厂就女多男少,她这一有毛病更不好找对象了,最后好像是嫁了一个丧偶的还带着一个男孩子的男人。
往日尘封的记忆一下被揭开了,就像那天自己站在灰尘中一样呛人。
晚上方林安顿好同学,自己沿着东海路一路到了海边,大海在夜色中翻腾的喧嚣。
老婆的电话打过来,带了浓浓的睡意:“在哪呢?怎么还不回来?”
他上了路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地名,司机朝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大哥,你住那嘎?那房子老贵了。”
到了家,客厅的落地灯亮着,洒了一地暖暖的光,他觉得一下踏实了,老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一直会给他留一盏灯。
等洗漱了,在书房坐下,拿出那本厚厚的工具书,翻开里面夹着两张旧车票。隔着光阴,他看见一列火车划开沉沉的夜色,咣当咣当向着未知的方向前进,而车上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安抚了他慌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