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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迪生

2021-09-13  本文已影响0人  西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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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迪生在发明灯泡之前不叫爱迪生,他叫王小明或者王小博,已经无从考究。他第一次用电线连接电池正负极并将电灯泡引亮后,站在原地发愣,他说他发现了宇宙中一种隐性的能量,这种能量只有他自己可以感受到,也就是把手摁在电池的正负两极上,而感到微微发烫。

  他从此被神秘充斥,好像经受了雷劈,莫名其妙从内向外扩张。从那时起,我就叫他爱迪生,他喜欢这个说法,这三个字就是宇宙能量的代名词,他就是宇宙的瓦罐,承载着不得人知的异世界。

  他的一生也如光一样短暂,从射出到收敛不过仅仅三十年,他死在一条臭水沟里,里面有黑色的虾和活不过两天的鱼,大多是好心人放生的。他倒立着把头插进泥土里,双腿直挺挺地朝向天空,像一根引雷杆,他在等一场暴雨,好被击打出过期的神秘。可惜当天阳光普照,臭水味像某种波把水渠笼起来,他渐渐被晒臭,然后死掉了。

  他应该是绝望的死,他曾经说过他对于丧失神秘的恐惧,他把手指头摁住七八节电池,都无法感受发烫。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小时候可以,长大后就越来越疲倦,好像面对任何事物都增加了一倍的距离。我点点头依然叫他爱迪生,他嗯嗯的回答,我再嗯嗯嗯的回答,他看着我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要死了,那年他二十九岁,皮相尽脱,住在狭窄的老房子里,吃街道对面六元一笼的灌汤包。

  他对自己的身体有过于极端的认知。他的脾偏大,胆小,甲状腺不稳定,内部器官异于常人,他兴奋于这种奇怪,更加印证了自己某种特殊的能力,光电风雨,他拿着扫把站在阳台上朝着太阳,期待乌云挪移,遮天蔽日。他习惯于他人的不习惯,他把正常的爸妈熬死,终于陷入单一。我问他孤不孤独,他的眼神里是一种不可理喻,仿佛错的人是我, 我抛出这个问题时就错了,在他的世界里错的一塌糊涂。

  他爸妈死后,街道对面的灌汤包涨价了,变成了八元一笼,面和肉,量和质,都没有变,就是涨价了。他第一次感到生气,老板给出的理由是通货膨胀物价上涨,他很惊讶老板能说出这样有道理的话,也对世界感到第一次失望,明明什么都没变,怎么就涨价了呢。就像明明周围什么都一样,爸妈怎么就没了呢。我安慰他了一些连锁反应,他点点头,开始有种蝴蝶扇翅膀大洋彼岸起台风的领悟。他问我,为什么老叫他爱迪生,搞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了。我笑了笑,没事的,你要是不喜欢我叫你……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了,这句话我咽了下去,只是笑了笑。

  他后来尝试走出去交女朋友,他用一节五号电池和一个小灯泡表演发光,坐在咖啡桌对面的女士耐心地看完了他的表演,告诉他,自己的五岁儿子也会。他质疑她为什么会有个儿子,她说我不是离婚我会在这里看你表演破灯泡吗。气氛一度沉默起来,他觉得女人都是恶的,当然他一定很片面的,因为我有一个爱我的女人,我们还准备下个月结婚的。他的死,可能会让这件事往后推迟,但是迟早是会发生的,我们的路怎么会因为别人而改变呢,任何人也只是说说,像看热闹一样就过去了。爱迪生把咖啡泼到了女人的脸上,咖啡不够滚烫,女人没有任何尖叫声,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或者是早就学会了应对生活的不幸,还有什么不会到来的呢,她们总会这么想。

  爱迪生不喜欢哑巴的女人,他站起来抓住她的头发,狠地把头按到桌子上,用另一只拳头猛击,嘴里喊着,你为什么涨价,你不应该涨价,你们也不应该死去,你们还有养老金,你们还有一缸金鱼每天都在不停地拉屎。

  当然他不会这么做的,他眼里噙满泪水,手里握着小小的灯泡,女人擦了擦身上的咖啡,他实际只洒出去一点,她看着他,他看着她,直到他手里的灯泡爆裂,女人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她像他的妈妈。她对他并不敢兴趣,他的眼泪有些征服她,但她又觉得他比她的儿子还要幼稚。女人走后,爱迪生打电话给我,他跟我说他觉得他自己要死了。

  我在电话另一边点头,我感觉到他的绝望,他不是想要一个女人,他只是想重新建立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他又问我,觉得我是不是从来都不相信他。我说是指灯泡和电池的事吗,他说所有的事,我告诉他,摸着电池的正负两极不会有任何感觉,这是科学。他开始放声大哭,虽然我没有回答,我想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的婚礼在下个月六号,六是个吉利的数字,我们准备请很多亲朋好友到场。饭店订在生态园内,里面有巨大的松针、假山、流水,突然抽离城市的感觉很意外,我们想把这种意外带到婚姻里,还为每一个到场的朋友准备了一张刮刮乐彩票。爱迪生原本是负责发放彩票的,也就是把我买好的彩票从袋子里掏出来,站在生态园门口一个个放在另外的人手心里。他提前收好了他的彩票,他说如果中了大奖就买辆车去南方,我问他去南方干吗,他说他网上认识了一个女诗人,写的诗像虫子一样,撩得他心痒痒。我说你不搞科学了,他说他想通了,他现在无牵无挂,摸几节电池都不会有反应,倒是看了女人的诗浑身难受。我点点头,他嗯嗯嗯,生活本是这样,我告诉他,他继续嗯嗯嗯。

  如果你没有中奖呢,我没有问他,他一直是有这个期待的,打破期待不好。万一那个女诗人是个男人呢,我的未婚妻说,那就接受他们用相同的磁场互相吸引,我没有意见,我说。我觉得他已经一塌糊涂了,起码这点希望可以让他勉强站起来。但是他有没有钱买车呢,如果没有,我愿意把我之前开的借给他,我结婚,她家人陪嫁了一辆新的。他怎么会轻易中奖呢?

  爱迪生的尸体躺在棺材里,他没有什么亲近的人,我伸手去摸他的上衣口袋,里面有一首诗和一张彩票,彩票还没有被刮开,诗写在纸上,纸张因为被臭水沟的浸泡晾干皱缩扩张而失去了原样,上面的字还可以看清,是远方和梦想一类的东西。他完全不应该走这个道路,他是窒息死的,就是在臭水沟里喝太多水没有办法换气就丢掉了自己,死法简单,就是姿势略微神秘,应该不是自然选择,是他刻意抗争的结果。

  我想他今天火化以后,那个远方的诗人将会失去对接的目的地,在她或他的纸上又会多一缕疑惑和悲伤,是啊,矫情总是伴随着这些人。爱迪生还是个发明家的时候没想过这种事,尽管他一直在绝望,但是诗人教会他怎样突破绝望,他突破了,像一根电杆,还保持着科学家的尊严。如果他中奖,他是可以买车的,直接开去南方,我会找别人负责婚礼发彩票这个事儿。可是他都没有刮开。

  站在殡仪馆的门口,我偷偷刮着从爱迪生身上摸出来的彩票,这个场面有点奇怪,有一种兴奋突然从内心淌出来,我在期待什么?好像爱迪生会因为中了大奖而猛地坐起来。我在期待什么?彩票刮完写着谢谢惠顾。我的心情平静下来,觉得这就是生活。

  也许诗人给他说了真相,她是个女人,但是她的诗歌都是假的,她的大学毕业的儿子教会她百度自动生成诗歌,她分享,胡乱寄送,学会骗人和树立形象,她爱上了他,这个在胡同里拥有狭窄房子并且只吃灌汤包的失父母的男人。又或者她是个大学毕业的女孩,因为自己的虚荣心只会抄袭,把各种歌词揉在一起并且不断获得大奖,她喜欢被欣赏和被夸赞,所以才会一遍遍视频看着爱迪生用电池让灯泡发光,双向的认可让爱迪生在泥沼里像一只断翅的鱼,失去并甘愿。我毕竟不是他,爱迪生总之还是死了,我又在期待什么呢?

  在爱迪生火化时,大家提议让我说几句,我其实想过很多遍我在婚礼上要发的言,但是葬礼上实在太过唐突。我不知道说什么,但是如果我不说,也就没人说了,爱迪生就会化为灰烬,彻底失去磁场和正负两极。

  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他在我们小时候用手指去摸电池,他可以让灯泡发光,并一直坚持表演这项危险的游戏。他也许是想证明,也许就只是他的生活方式,他有一个诗人朋友,他还想买辆车,开进大海里。

  我是想让他文艺起来,尽管可能不是他的本意。我又在期待什么呢?

  爱迪生被推进焚化炉,我又说,让我们记住,王小明。

  人们恍然大悟,原来他叫王小明。我也是才知道的,原来他叫王小明,姑且就叫王小明,可是知道了名字,爱迪生,王小明,不也是死了,我在期待什么呢?

  几天后,未婚妻问我婚礼的事,我说推迟一下吧,我情绪不太稳定。她点点头,问我为什么爱迪生死的时候头插在水沟里,脚朝上倒立。我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说完,用双手撑住地面,后腿一蹬,猛地抬起,搭在卧室门上,倒立着。未婚妻问我在干吗?我说,我试着感受王小明。她点点头,不再理会我。

  窗外下起了雨,房间里的一切倒置着,我相信我和他的姿势是一样的,他死之前在想什么呢,如果我理解了,也许我就真的不对劲了。是啊,我在期待什么呢?

  我把自己放下来,跟她说,我们六号结婚。

  就这样?你确定?她问。

  就这样吧,确定,我还需要一个人负责发放刮刮乐彩票,我说完拿起电话给刘琪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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