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从认知开始
作者:黎荔
神经科学革命和基因革命正在改变我们看待自身的方式。我们从神经科学中越来越明显的认识到,并不存在一个所谓本质的自我,我们所拥有的只有自己的大脑,这意味着我们只是大脑在特定时间中所呈现的状态而已。而大脑是极为可塑的,可以通过多种方式来改变大脑,包括通过实验设备、认知技术、药物等方式,甚至几杯烈酒入肚,我们都会对这个世界获得一种全新的认知。人,都是依靠自己的感知和认知来认识这个世界,所以,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对世界的认知千差万别。归根到底,人都是活在自己的自我意识中的。
大脑具有探索欲和好奇心,不断扩展其感知到的世界的范围。也就是说,人脑本身是一种探索性的感知建构,任何新鲜的刺激感都能刷新神经回路的自组织建设。当我们的大脑向着陌生之域开路,所谓陌生之域,并不单指陌生的空间,主要是说大脑认知中不曾敞开的所在。陌生之域怎么可能轻车熟路呢?我们竭力向着那个认知的极限眺望,探险,挺进。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总是有一定局限性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越出自身既有的认知领域,不断推动持续的认知发育。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好比是一个“圆”,认知的半径越大,周长就越大,未知的“外部”世界就越大,所以我们的困惑就越多。认知不断发育突围,其实是一件蛮痛苦的事,想一想世界上最著名的雕像之一——罗丹的《思想者》,那个全身鼓立紧绷的人,表情那么痛苦地陷入深思、冥想之中。
举一个我的认知发育突围的例子。“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这是那首唱遍中国的《龙的传人》中的一句,从小我知道自己是“黄种人”。我被教育去认知并认同自己的黄种人属性,被教育承认自己的皮肤是黄色的,尽管肉眼看我和我的族群的皮肤一点也不黄,除非是生了某种特殊的病。有一天,我听朱哲琴的《黄孩子》“在白人的大街上,有许多蓝色目光。……在黄人的家庭里,有许多黑色目光。”歌词把白人蓝眼与黄人黑眼相比对,倾诉东方在西方面前的失落。突然我深深感觉了这种京剧脸谱般的荒谬,“白色人种”、“黄色人种”,用肉眼凭经验观察中也不符合实际呀!我倒是觉得可以从色彩上描述西方人为“粉红人种”。人种分类根本是伪科学,人类体质特征的差异其实是几万年来生存于地球不同环境所发生的适应性变化而已。是欧洲中心主义,由近代动植物分类学、人类学和进化论主导,才最终导致了东亚人肤色被描述为不洁、低俗、病态与恐怖的黄色(这是西方文化对黄色的理解)。现在,种族思维逻辑下的众多概念已经不再流行了,在西方学术著作与公众媒体上已很难找到“黄色人种”这样对东亚的标签了。但为什么我还把自己当成一个黄孩子呢?因为我的认知没有发育和突围,没有把一团又一团的浆糊从脑子里清除出去。对于种族思维的反思和批判,仍然是我们常识教育中的空白点。
17世纪政治哲学家霍布斯对腐败有一个重要见解,他认为任何腐败的行为后面,都存在着某种“认知腐败”(cognitive corruption)。认知腐败指的是由于思维扭曲、心态变异、逻辑混乱而造成的一种观念上的败坏。我们今天深受其害并痛恨的一切腐败,都是从某种认知的扭曲和谬误开始的,也是由某种错误和有害的观念所支持的。这些观念因为看上去很“合理”,所以有极大的欺骗性。霍布斯所关注的认知腐败观包括了理智、欲望、思考、教育、观念灌输等一系列因素,因此,“认知”也就可以理解为几乎所有与政治和社会有关的观念。
很多问题其实都是源自于认知。当我们为恐惧感攫摄时会感觉时间慢了下来——千篇一律的车祸慢镜头事实上就是人脑中的实际认知。这种情况甚至在那些并非生死攸关,而只是同强烈的恐惧感相关的环境下也会发生。比如,我们在蹦极时会觉得在空中降落的时间特别漫长。
认知图式理论提出用“爱之图”来解释一见钟情, 即每个人的大脑深处早就有一幅相恋对象的图画,现实生活中若遇到跟这幅图像相似的人,就会产生强烈的亲近和爱恋感,相似度越高,爱恋的感觉就越强烈越真实。现实中碰到了自己的“爱之图”,快到只“一见”的工夫,就能爱到“钟情”的程度。而坠入爱河的人会把所有的认知的资源,集中在对方的身上。那么这个时候会出现一个问题,就是“认知狭窄”。就是说他把其它问题都团里搁置了,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指向了一个人。然后看到的对方全是其优点,这些优点占据了恋人所有的感官。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爱情是盲目的,当然这种情况不太持续太久,因为这是一种认知的眩晕状态。
为什么“当你知道的越多,你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也就越多”。根据心理学上的“认知冲突”理论,人有追求逻辑一致性的本能,但是每天生活的千姿百态又在提醒我们,没有一个标准可以放之四海且贯通古今,每个人实际上都在特定情境下“因地制宜”地选择其价值认知,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社会转型的剧变期,我们的“认知冲突”更会来得频繁而激烈,因为认知模式不断被刷新。
我们在处理信息时有一种选择性倾向,在每天扑面而来的大众传播的大量信息中,我们所感知到得往往是那些与自己的既有兴趣、习惯、需求等一致或接近的部分,这就是选择认知。世界就像一个漏斗,呼啸的信息最后总是通过特殊的孔洞,选择性地漏到我们的眼中。历史、地理和文化能以微妙而令人惊讶的方式改变我们所有人的认知——直至我们的视觉感知。我们的认知甚至可能受到我们祖先种植作物的影响,一条河就可能成为两种不同认知风格的分界线。如果我们即使所看到的是同样的东西,但我们的关注点不同,那么我们其实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同时,人的认知总在面对简化的诱惑。黑与白,善与恶,优秀与愚蠢,最好一一分明。其实,这是一个灰度的世界,没有绝对黑,也没有绝对白,只有一系列深深浅浅的灰阶。但大众传媒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以及认识自己最重要的载体之一。张爱玲有一句话: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会往往是第二轮的。我们每个人的认知,都离不开大众传媒的影响,都逃不开它们的包围。而现在许多大众传媒都是标题党思维,极端化地设置立场,给我们提供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世界观。一加一等于二,我们都这样教,但一加一从来不等于二。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数字,也没有字母。我们把自己的存在加以简化,以方便人类理解,我们创造出度量衡,好忘却这一切都是深不可测。
如何看见那赤裸祼的存在,以及既有、未经概念化的事件的壮丽,无限的价值和意义。中国的“天人合一”、印度的“梵我同一”,西方的“圣灵神启”,也许就是全方位突破人类局限性的一种“模糊认知”——“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正如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所言:“当知觉之门被打开,人们就能看清事物的本来面目,无穷无尽。”只有对人类未知的领域越敬畏,对人类认知能力之微小有限与客观世界之庞大无垠才越能有清醒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