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短篇 | 南山南北山北
乐安四十六年冬,大雪纷飞,雪落到地上积起厚厚一层,屋檐上结起冰锥,单薄的窗户纸遮不住凛冽寒风。
那时,我出生了。
一
听村子里的老人说过,我爹是个温柔的人,待人和善,勤勤恳恳,但在我出生那年的春天,他和村子里的许多青壮男人,被一队征兵的官兵带走,自此,渺无音讯。
“哎,你父亲走后,你娘一个人生活,生下你以后也……”老人们说到这里,总会摸摸我的头,哀叹几声,“苦命的孩子,从小就无依无靠。”
“苦命”吗?我并不这么觉得。尽管会被孩子们嘲笑,尽管别人看到我总会无声地叹口气,但在我看来,我是幸福的。
“山南山南。”每当我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绞尽脑汁地回忆我父母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声音响起,我回头,一个身着布衣的女孩总会扑闪着眼睛看着我,笑靥如花。
这是山北,我从小被她的父母收养,她的父亲是个木匠,那年他去了别村做工,得以逃过一劫,我的父亲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在我母亲去世后,他便收养了我,为我取名“山南”。
山北比我小一岁,是个爱哭的小女孩,总会粘着我,跟在我屁股后面“山南山南”地叫。
我知道,这个村庄三面环山,山的北边是战场,山的南边是京都。那时的我总会望着天空想,“总有一天我会把山北送到京都享福,然后去战场上,找我的父亲。”
二
乐安六十二年秋,是个萧瑟而凄清的季节,我自愿参了军。
那是凉州和北莽交战的第七年,我成了一名斥候。离开那天,山北在我背后跟了许久。
我回头看着她在村口送我离开,看到那泫然欲泣的面庞,心头蓦地一酸。
对不起山北,我会很快回家,我会送你去山的南方。
战场硝烟弥漫,我手持游弩,和斥候营的兄弟们走在战场的最前方。凉州铁骑出了名的雄壮,但北莽的骑兵手持弯刀,居然能和装备精良的铁骑打的不分上下。
双方都伤亡惨重。
我在路上看到了很多凉州人,他们是逃荒的百姓,个个饿得皮包骨头,面色蜡黄。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催促他们快些走,然后骑马继续前进。
一路,尸横遍地。凉州兵士的血,北莽游骑的血,洒满了地,把地染成发黑的红色。
我心头突然一阵悲戚。
父亲,你,还活着吗?
那天晚上,我负责守夜,我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心中却是各种想象的幻境。
明明是从没有见过的父亲,为什么我仍旧惦念他的安危?我不解。但黑暗中的一阵马蹄声让我无法继续思考下去。
我唤醒我的战友们,我们看到远方一点火光正在逐渐靠近。
我们提起凉刀,上马,远方的光芒渐渐明显。
北莽的小队游骑!我有点慌乱,这是北莽专门为了应对凉州斥候研发的战术,由极为精良的游骑兵组成,很多斥候小队在他们的围攻下被歼灭。
我深吸一口气,营长点起火把,宣布——
死战!
那天的场景我已经记不太清楚,我只记得,一片喊杀声,刀光四起,刀兵相接,我挥着凉刀,四处砍杀,身上多了很多伤,火辣辣的疼着,但却更激起我的血性。
那天幸运的我们,遇到的是一队刚刚经历完战斗的疲兵,不久却显得格外漫长的战斗过后,原本三十人的斥候营,只剩下寥寥四人,身上带着伤,大口喘着气。
我们四人相视,惨然一笑。
我们割下游骑的首级,把战友的尸体包裹起来,骑着马,向回跑,跑的很快,似乎想远离这片弥漫血气的地方。
那天骑马的时候,我偷偷抹了一点泪,为了几个替我挡刀的老兵,为了死在我手下的莽人。
再后来,我靠着战功,一路攀爬,一路上升,后来当了将军,陪伴在凉王身侧走在队伍最前方。
很快,六年就过去了。
死在我手下的莽人,已经数不清了,我经历的死战,也已经数不清了,我身上添了无数伤痕,也领兵杀了无数莽人,手上沾了太多鲜血,似乎会让人忘掉很多东西。
而我,只想着我的父亲,和那个曾在山口送行的女孩。
三
乐安六十九年春,战场上也已经绿色萌生。
我在凉王面前求了许久,他才许我回乡探亲。
七年前我还是个懵懂少年,七年后我已是铁甲骏马,衣锦还乡的将领。
世事变迁大抵如此。
当我带着一队护卫奔驰在路上时,总有个笑靥如花的倩影在我心头游荡,“山南山南”地叫我。
我想着这次再见,无论如何,我要跟她在一起。
一切落空。
当我再次回到那个魂萦梦绕的地方时,我只见到一片废墟,废墟之上只剩两间草房冒着炊烟。
我失魂落魄地敲开门,门内的老妇人看见我和背后的护卫大惊失色。
她哀求我们不要再次夺走她的食物和钱财,她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一次又一次。
我扶起她,告诉她我是以前的山南,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说北莽的骑兵袭击了这个村庄,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食物,钱财和少女,男人和老人们几乎被屠杀殆尽,村里的房子也被一把火烧得精光。她躲在角落,才成了侥幸活下来的幸存者。
我问她山北去了哪里,老妇人咬咬嘴唇,流了点眼泪。
她说山北第一天就被莽军的士兵带走了,恐怕,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
我脑子嗡的一声,似乎有无数只飞虫在脑中四散乱飞,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声音。
凶多吉少,凶多吉少,凶多吉少。
我颤颤巍巍地起身,让部下留一点军粮和碎银给那老妇。随后便策马带兵向回走。
我在马上大吼出声,双目血红,握着长枪的手使劲地攥紧了。
夺我亲人,屠我故乡,此仇,必报。
四
乐安六十九年春末,我回到边塞军营。
我和凉王痛饮到黎明。
那个有些瘸腿的男人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
“战场上谁家没死过人?你不用那么悲伤,大不了多杀几个莽子,给她复仇。可别一蹶不振,老子的凉军不能少了你。”
我点点头,一下喝完一碗烈酒。
烈酒入喉灼嗓,我心却悲凉。
从此凉军多了个不苟言笑的人屠,杀得北莽节节败退。
我爱的女孩已经死了,我找的父亲生死不知。
我的心,沉寂如水。
后来凉王找到我,他跟我说,当初那队北莽骑兵已经被抓到了,其中有个叛逃的凉州人,他说明天那些人就要被斩首示众,别的莽人语言不通,但如果我感兴趣,今晚可以最后审讯那凉州人一次。
我点点头,带了把刀,走进关着那人的监狱。
我问他可否带走过一个女孩子。
他回答说是。
我问他那人在哪里。
他说半路就放了。
放了?我皱皱眉头,拿起刀抵在他的腹部。
我劝他最好说实话,无论他说什么,明天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如果不说实话,我不介意给他换一种更惨烈的死法。
那人只是摇摇头。
他说他把那姑娘放了,他说那被突袭的,是他的故乡。那姑娘的父亲是他幼时的玩伴。他不能违抗上级的命令,只是答应他的玩伴,一定要保护好那姑娘。
他说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的儿子上了战场,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在了哪里,他到最后也没有彻底保护好那个姑娘,只是在路上趁别人不注意把她放掉,生死不知。
他说人生失败至此,最后能有个怎样的死法,都无所谓了。
我心头一颤,一瞬便认得了眼前人,却只是沉默地点点头,走出门。
我求凉王等那人死后一定要挑个风水好的地方厚葬,凉王诧异地看着我,我只说那人是我旧时相识,凉王无声地点点头。
五
乐安七十一年夏,北方仍旧很冷,一点没有夏天来临的味道。
北莽节节败退,我和凉王兵分两路,一直把北莽逼到北境的蓝龙江。过了蓝龙江,就是北境,那片冻土,向来不是我们希望征服的土地。
北莽向我们委曲求全,愿意当我们的藩属国,愿意至此扎根北境,再也不侵犯我朝领土。
我陪着凉王签订了休战的条约,带着条约回京面见圣上。
一路天气逐渐变得温暖,我坐在马上看着周围那些未曾见过的风景和来往嬉戏的孩童。
突然想起了那年说要送幼时玩伴去山南方的男孩。
如今我去了山北,又来到了山南。
你在哪里?
后来我见到了那个身穿皇袍坐在龙椅上的老人,他赐凉王子嗣世袭罔替的奖赏,又封我为从一品的骠骑将军,让我统领一军,赐宅,命我留守京都,我叩首谢过陛下。
凉王下朝后拍拍我的肩膀,祝贺我有了这样的成就,我看着凉王,行了个军礼。
我说多谢凉王赏识。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要带我去几个好玩的地方。
路上凉王低声嘱咐我,初入官场,这里不比战场,要懂得藏拙,不要锋芒毕露,不要路见不平,尤其是不要让人看到你的软肋。
他说我最好显得浪荡一些,京官喜欢揪人小辫子,更喜欢用别人的把柄威逼利诱。我不妨常常露点小毛病给他们挑,但软肋绝不要有。
我问他什么叫软肋。
他只说曾经有个刚正不阿的二品谏臣,因为直言不讳得罪了一众官员,那群品阶还没有谏臣高的小官,居然敢雇人暗杀了谏臣的正妻,还拿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来威胁他。
他说那谏臣最后随便找了个理由,请求被派到地方做官,从此再也没回过京都。
他还说我这次直封从一品不知道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对我虎视眈眈,只待稍露破绽就一招制敌。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不说话,只是跟着凉王前行,只闯进一片莺歌燕舞。
凉王让我好好玩,我迷茫地坐在一处椅子上,面前舞女琴师卖力表演,许多妩媚的女子相互调笑,我吃着面前的水果,百无聊赖地看着满园的春色。
这就是所谓的青楼吧,也没什么意思嘛。
我看着一个蒙着面纱女子,正拿着一把琵琶细捻轻拢,对面的公子哥腰佩白玉,边上搂着两个女子正饮酒作乐,时不时靠近边上女子的耳朵说上几句话。
我感到那琵琶女子身上有种熟悉的气息,但无法辨认出来,只是无趣地托着腮。凉王走过来一脸诧异。
他问我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地方。
我点点头,却突然听到一阵吵闹声。
那公子哥强行抱住对面的琵琶女子,遭到反抗后竟打了那女子一巴掌,那女子面纱掉落,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的哭,那公子似乎有些扫兴似的撸起袖子还想继续打,青楼的嬷嬷想拉开那女子,但却被那公子一把银票就赶到边上默不作声。
“纨绔子弟欺负不卖身的清倌儿,很常见。”凉王叹了口气,对我解释道。
我不说话,走过去,一巴掌将那公子打翻在地,扶起那女子就往外走。
那公子在地上骂骂咧咧,我拉着那女子对着凉王眨眨眼。
“就知道你这个人啊。”凉王笑着叹口气,走过去也掏出些银票递给嬷嬷,在她耳边说了点什么,然后叫侍卫把那公子哥架起来拖上马车。
我带着那清倌儿上了自己的马车,冷着脸看着她:“以后干点别的工作吧,这活,说出去不好。”
清倌儿捂着脸,似乎不敢看我似的点点头。
我给了她一些银票,她想拒绝,我执意让她收下。
她仰起头看着我,眼角落了点泪,她一直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说点什么似的,但终究还是在我冷漠的表情前闭上嘴巴。
我挥挥手,让她下车,她站在路上,眼神悲戚,张开口说了点什么,但终究淹没在马蹄声中,我唤来坐在车夫旁边的侍从,让他找些人暗中庇佑着那清倌儿,他不知原因,却仍旧恭敬地应了一声。
我挥挥手让他出去,却鼻头一酸险些流出眼泪,我想起那个谏臣,从未见过的谏臣和他的妻女在我眼前似乎形成了一道暗影。我闭上眼,不说话。
我分明地看到那清倌儿的嘴型。
“山南山南”
六
乐安七十三年暨典华元年冬,掌权长达七十余年的老皇帝驾崩,临终后有遗诏,废了懦弱无能的太子,改立次子凉王为帝。
我正带兵实战演练归来,凉王,或者说新帝,便迫不及待地亲自召我入宫,那天我们彻夜痛饮。
我隐约猜到了本就和凉王不对付的先帝立下这种遗诏的原因,但我跟他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忠于他。
他也笑着跟我说以后可以随心所欲,再也不用有当初的束手束脚和藏拙不显,他保证只要他在,无论我掀起多大的风浪都可以由他帮我善后。
我们一如往昔,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酒过三巡,他醉着问我知不知道当初去青楼那个清倌儿是谁。我没有回答,他倒是自答说没想到我那么绝情,喜欢的女人在面前都可以装作不相识,亏得他安排我们再见面,本来为她安排好的隐秘住所,也因为我的冷漠干脆就没了用处。
他笑骂我真是无情过头了。
他还问起永安六十九年他让我审问的那个叛变凉州士卒,他说他看那个人面相和我有几分相似,以为是我曾经跟他说起的父亲,本来打算干脆放了算了,却不曾想我却只是要将他厚葬。他问我是否已经找到我的父亲了。
我愕然,咬了咬牙,想起了那个凉州叛兵哭着说人生失败时的面庞,想起我当初认出他后心里的百般斗争,想起那人下葬后我在他墓前重重磕下的头。
我又想起那个女孩了。父亲的死已经成了定局,但对于山北,我还有希望。
那天我酩酊大醉地告辞新皇,回到了家。
我让侍从把我派人保护的清倌儿召到我身边来。
侍从不动,只是一脸为难地看着我。
我踹了他一脚,催他快去。
侍从扑通一声跪下,头贴地。
他说那清倌儿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出城北去,身边跟着一个男人,似乎是她的丈夫。他说那时候我正在带兵演练,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第一时间禀报。
他说这两人计划要去北方,去那里找个安静的地方生活。那里没有他们认识的人,也没有认识他们的人,他们可以放下一切活着。
他还说那清倌儿趁丈夫收拾行李,出门朝着空气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你在,从此以后你不用再监视我了,有什么责任,我自己承担就好。还有麻烦你回去跟他说一声,我过得很好,如果他实在不想和我这样曾经的青楼女子在一起,那就让山南留在山南吧,我名为山北,也终究去往北方。”
我握紧身下檀木椅的扶手,那扶手上逐渐蔓延出裂痕。
我咬着牙,无力地挥挥手,让侍从出门。
天上的星星很多,窗外寒风凛冽,像极了我出生的冬天,也像极了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冬天。
但那些冬天终究过去。我的那些执念,最终都成了飞扬的尘灰,消弭无形,散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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