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见新奇,平淡现温情
小冰老师的第四次作业要求就一本文笔最好的书或者专栏作家进行文字鉴赏。我读过很多文笔登峰造极的书,《红楼梦》算是我小学读过的文笔最好的书吧,因为不喜欢林黛玉、袭人等女孩子使小性子,读了一半就扔下了。中学时期,课堂上学习鲁迅的作品,大家都觉得鲁迅是敢于直面惨淡的勇士,可是独我觉得鲁迅先生有点刻薄,也不大喜欢他的作品。后来在大学,读过张爱玲的《白玫瑰红玫瑰》,给心里的完美爱情泼了一盆冷水,从此也远离了她的作品……只有汪曾祺先生是我十年前就“一见倾心”、挚爱至今的作者,家里有《汪曾祺精选集》、《人间草木》、《邂逅》。
我对汪曾祺先生的感情始于先生作品中他的祖先,汪家世代都是看眼科的。汪曾祺的祖父是很有名的眼科医生,家里有一球用珍贵药材制成、柚子大的眼药,给人看眼病,从不收钱也不受礼。但是他自己生活简朴,饭食简单。他的祖母“是个很勤劳的人,一年四季不闲着”,从家里吃的酱油到各种小菜样样拿手。他的父亲,“是画家,会刻图章,画写意花卉,会摆弄各种乐器,无一不通。他养蟋蟀,养金铃子,养花。手很巧,而且总是活得很有兴致。”汪曾祺和他父亲“多年父子成兄弟”,他和同学们唱戏,他父亲拉二胡伴奏。他父亲喝酒,给他也倒一杯,他父亲抽烟,给他也点一支,他十七岁写情书,他父亲在边上“瞎出主意”。
汪曾祺从小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养成了平易、温和的性格。虽然一生经历了无数苦难和挫折,受过各种不公正待遇,他始终保持平静旷达的心态,并且创造了积极乐观诗意的文学人生。汪曾祺被誉为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他身上有一种文人雅士的闲适、恬淡和从容。沈从文在致程流金的信中称赞汪曾祺:“文字准确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最可爱还是态度,‘宠辱不惊’!”
看到作业四时,汪曾祺的《鉴赏家》第一时间浮现在我脑海里。《汪曾祺精选集》是我十年前在路边售书小摊5元钱买的一本正版书,珍藏至今。我对汪先生“一见倾心”也始于这本书。今天要讲的《鉴赏家》就是这本书里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一个短篇。
《鉴赏家》是字数只有三千八百多的一个散文式小说。其中的主人公是叶三和季匋民。季匋民堪比战国时的音乐家俞伯牙,叶三就像楚国的樵夫钟子期。汪曾祺在《小说的散文化》中曾经谈及他的老师沈从文的小说《长河》:“它没有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没有强烈的戏剧性,没有高峰,没有悬念,只是平平静静,慢慢地向前流着,就像这部小说所写的流水一样。”这样的表述,也完全适合汪曾祺自己的小说,《鉴赏家》所显示出来的正是这样的一种自然平淡的特质。
1.贴着人物的平淡用词见新奇。
汪曾祺是沈从文的学生,他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提到,“沈先生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很多同学不懂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以为这是小说学的精髓。作者的叙述语言要和人物相协调。写农民,叙述语言要接近农民;写市民,叙述语言要近似市民”。《鉴赏家》里的一号主人公是叶三,叶三是专给大宅门卖果子的,还是大画家季匋民画的鉴赏家。汪曾祺在描写叶三时,是贴着人物身份来选词的。
叶三是个卖果子的。他这个卖果子的和别的卖果子的不一样。不是开铺子的,不是摆摊的,也不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他专给大宅门送果子。也就是给二三十家送。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门的和狗都认识他。
从这段文字里可以看出叶三和大宅门的熟悉程度,先用了两个“送”,暗示叶三已经和二三十家达成了默契,卖果子不用讨价还价,卖家连看都不用看。紧接着用了“看门的”和“狗”,看似平淡无奇,品起来却意蕴绵绵,再也找不出能达到相同效果的的第二组词!看书看了许多年,从没见到用大宅门的看门人和狗来同时形容一个人的,而能够同时和这两者相熟,真是不知道下了多少工夫。
爱看古装电视剧的朋友对这个场景应该不陌生:去豪门大户办事的人常常被看门人粗暴、蛮横地挡在外面。另外,我们每个人应该对狗都比较熟悉。我小时候,家在农村,大多数人家都养狗看家护院。即使去熟悉的人家,过狗的那一关也是很心悸的,你还未到人家门口,院里的狗已经汪汪汪地吼起来。那时候,我自己家也有狗,对出门归来的妈妈、我和妹妹亲昵有加,又是欢快地摇尾巴,又是用嘴巴蹭裤脚,如果是几个月的小狗,干脆抱着我们的腿脚,走不了路。但是,对外地工作的爸爸,和隔墙的邻居都要狂吠不止。可能没有狗的朋友或者对狗禀性不熟的朋友,看到“看门的和狗都认识他”,并不觉得用词有多么高明,然而,如果有此背景的人,是会为经常到大宅门卖果子的叶三的这个贴合身份的形容赞叹不已的!
“他经常出外,出去买果子比他卖果子的时间要多得多。他也很喜欢到处跑。四乡八镇,哪个园子里,什么人家,有一棵什么出名的好果树,他都知道,而且和园主打了多年交道,熟得像是亲家一样了。”
我在看到“出外”这个词时,想着能不能换成“外出”呢?但是,换了之后读一下,马上觉得少了很多贴着叶三这个四乡八里寻觅果子的果贩的神味。
再看“出名的好果树”,这里用“出名的好”来形容叶三寻觅的果树,而不用著名、闻名、或者驰名。如果换了这些词,和叶三这个只做二三十家买卖的小果贩的身份不符了,就不是贴着他的身份了。
说到叶三和园主熟得像是“亲家”一样了,而不说熟得像是亲兄弟一样。此处的“亲家”和上面的“看门的”和“狗”都属于类似的贴着人物的神来之笔。在文章的后面一点,讲到叶三有两个儿子,都已成家了。这里的“亲家”既为后文做了铺垫,又暗含和园主之间既熟悉却又存在交易关系的一面,也许暗含着叶三为了谋生付出的辛苦。和“亲家”的关系类似,熟悉而微妙,要小心维护。这个句子如果是没有结婚的青年朋友来读,必定体会不到熟得像“亲家”一样的妙处。这忽然使我想起一句话,“年少不懂林教头,读懂已是中年人”。难怪贾平凹在一首诗中这样评价汪曾祺:“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分析到这里,或许,我喜欢汪曾祺的作品,可能正是因为他把人生的苦难隐含在表面平淡实则新奇的文字之中,暗含在真诚的人情之中。
他的果子不用挑,个个都是好的。他的果子的好处,第一是得四时之先。市上还没有见这种果子,他的篮子里已经有了。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匀,很香,很甜,很好看。他的果子全都从他手里过过,有疤的、有虫眼的、挤筐、破皮、变色、过小的全都剔下来,贱价卖给别的果贩。他的果子都是原装,有些是直接到产地采办来的,都是“树熟”,——不是在米糠里闷熟了的。
一般来说,写文章重复多会显得啰嗦。然而,这个文章里,不仅使用“都”、“很”频次很高,只这一段里就用了6次“都”,4个“很”,而且都是几个最平淡的修饰词。读文章的时候,并不觉得啰嗦,也不觉得平淡寡味,反而觉得含有深深的意境,正是这些平淡的字眼,使我们仿佛可以看到叶三在精心为大宅门挑选色、香、味俱全的新鲜果子。
再看叶三剔除不要果子的一系列用词“有疤的、有虫眼的、挤筐、破皮、变色、过小的”,也是一些普通的用词,却告诉我们叶三精挑细选果子的良苦用心。
这里用的动词“剔”下来,而不是挑出来,还有“闷熟”,我们小时候,等不及树上的杏子或者藤上的西红柿自然熟,提前摘下来,放在麦堆里,称为“捂熟”,把“捂熟”和“闷熟”放在一起比较,自现高下。这些描写叶三对选果子下的功夫,看似与鉴赏家无关的内容,其实,反映的却是鉴赏家的特质:在某件事情上肯下功夫,有别于其他人,有艺术家的特质,其实都是整篇文章的铺垫。
在《鉴赏家》这个文章里最显眼的就是类似这里一气呵成的连续排比用词和用的非常精准的动词。
季匋民每天一起来就走进他的小书房——画室。叶三不须通报,由一个小六角门进去,走过一条碎石铺成的冰花曲径,隔窗看见季陶民,就提着、捧着他的鲜果走进去。
这里为什么连用两组动词?而不是单用“提着”或者“捧着”?这两组动词非常具有画面感,让我们看到一个动态的叶三,含着对季匋民的崇敬走上前去。
他给季陶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绿、抻纸。
来看这里的“磨”、“漂”、“研”、“抻”,仿佛卖果子的叶三已经不存在,而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初学画画的人。精美的文字大抵如此,读起来有画面感,有音乐感,还有新鲜感。作者写叶三到季匋民家送果子,一去就是半天。季匋民作画,叶三先是“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绿、抻纸”,然后就“站在旁边很入神地看,专心致志,连大气都不出”。年逾五十的叶三,之所以如此,除了他内心深处喜欢季匋民的画,对季匋民十分恭敬之外,还有就是小城崇文的古风熏染了他,致使他在不自觉中,向季匋民执弟子之礼。
2.贴着人物的平淡对话现真情。
汪曾祺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说,“沈先生关于我的习作讲过的话我只记得一点了,是关于人物对话的。我写了一篇小说(内容早已忘记干净),有许多对话。我竭力把对话写的美一点,有诗意,有哲理。沈先生说:‘你这不是对话,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从此我知道对话就是人物所说的普普通通的话,要尽量写的朴素。不要哲理,这样才真实。”
对话1:叶三只是从心里喜欢画,他从不瞎评论。季匋民画完了画,钉在壁上,自己负手远看,有时会问叶三:
“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叶三大都能一句话说出好在何处。
季匋民从不当众作画,他画画有时是把书房门锁起来的。对叶三可例外,他很愿意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看着,他认为叶三真懂,叶三的赞赏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内行,也不是谀媚。所以,这个短短的对话中,季匋民没有问“传神吗”或者其它比较复杂的问辞,叶三也没有用高大上的形容词来赞赏季匋民的画,双方都只用了一个简单的“好”,贴合叶三和季匋民此景此情的身份,传达出他二人的知音之情,不用多言。
对话2: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陶民提笔题了两句词:
“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季匋民最讨厌听人谈画。他家乡的名士就特别爱在他面前评书论画,借以卖弄自己高雅博学。他很少到亲戚家应酬。但是他对叶三另眼相看。这个对话中,叶三简单的“风”和“乱”准确而生动地评价了季匋民画中的紫藤和花,一语道出季匋民的心声。
对话3:有一天,叶三送了一大把莲蓬来,季匋民一高兴,画了一幅墨荷,好些莲蓬。画完了,问叶三:“如何?”
叶三说:“四太爷,你这画不对。”
“不对?”
“‘红花莲子白花藕’。你画的是白荷花,莲蓬却这样大,莲子饱,墨色也深,这是红荷花的莲子。”
“是吗?我头一回听见!”
季匋民于是展开一张八尺生宣,画了一张红莲花,题了一首诗:
“红花莲子白花藕,
果贩叶三是我师。
惭愧画家少见识,
为君破例著胭脂。”
叶三指出季匋民画中的错误时,没有犹豫,没有踌躇,用平平淡淡的两个字“不对”直抒心意,季匋民听到叶三的指正,没有伪饰,没有恼羞成怒,而自自然然地同样用“不对”两个字虚心向叶三请教。两个人都没有心机和盘算,一切出自肺腑,体现了人物的平淡品性之中蕴藏着对双方的真挚之情和对生活的真诚之美。
对话4:季匋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对!”
叶三,他卖果子的“三不”方式,他“风里雨里,水路旱路”行走四乡,无不透露出他生活中的自由与惬意。他能从紫藤的乱花中看出风,他能懂得一只小老鼠的顽皮,无不显示出他对生活的热爱。唯有对生活的热爱之情,才倍让人关注生活的细小之处。即使是在他五十岁以后,只为季匋民一个人卖果子时,他也乐此不疲。
3.以破折号引起留白。
破折号不属于文字,属于标点,写在这里离题了。但是我非常想分析一下这篇文章里的这个现象。在反复研读这个文章差不多10次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本篇小说破折号多达12个。手头放着朱光潜的《谈读书》,翻开来从头至尾数了数,除了一篇文章里因为引出作者,破折号比较多,全书的破折号有二十几个。而这个只有三千八百多字的短篇里竟有12个破折号,是巧合吗?还是有意为之?
在《汪曾祺精选集》的目录后有一篇文章《在东西方文化的交汇处确立艺术的精神》,作者是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散文家、作家季红真。她说汪曾祺强调“一个小说的形式,是一种思索的方式,一种情感方式,是人类智慧的一种模样”。
在《鉴赏家》有这样一段:“这个小说里李复堂有时水墨淋漓,粗头乱服,意在笔先;季匋民没有那样的恣悍,他的画是大写意,但总是笔意俱到,收拾得很干净,而且笔致疏朗,善于利用空白。”
那么从季红真对汪曾祺的引言和《鉴赏家》中的“善于利用空白”,是不是可以比较肯定地推断出文中多用破折号,就是想提示读者这个文章里言犹未尽的内容呢?
挎着一个金丝篾篮,篮子上插一把小秤,他走进堂屋,扬声称呼主人。主人有时走出来跟他见见面,有时就隔着房门说话。“给您称——?”——“五斤。”什么果子,是看也不用看的,因为到了什么节令送什么果子都是一定的。叶三卖果子从不说价。买果子的人家也总不会亏待他。
文章从开头介绍他怎么四乡八里的寻觅果树、怎么挑选果子,能看出,这是个相当有头脑而又肯下苦功夫的人,而且人品相当好,孩子们的精明能干同时也实在的人物特点也反衬出叶三的特点。所以,叶三在大宅门已经是诚实、好果子的标签。而大宅门里的人,也没有在果子的价钱和斤两上计较。这里的破折号代替文字给我们讲述了这里的风土连着人情,生活显出人情。淳朴的风俗与自然的生活也就弥散出浓浓的人情味儿,这样的人情味儿,让人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温暖,余味绵长。
有时季匋民给叶三画了画,说:“这张不题上款吧,你可以拿去卖钱,——有上款不好卖。”
叶三说:“题不题上款都行。不过您的画我不卖。”
“不卖?”
“一张也不卖?”
这里的破折号表面上可以看作是起解释说明作用的,细琢磨,还有深意。叶三也许因为送果子,有缘结识了画家季匋民。叶三“从心里喜欢”季匋民的画,年岁大了之后,他只为季匋民一人送果子。这样他就有了机会,零距离地看季匋民作画。时间长了,对季匋民的画也能说上一二,由此被季匋民视为知己。季匋民常常题画送叶三,有时,“果贩叶三是我师”;有时,“泽之三兄雅正”;有时迳题“画与叶三”,还向他解释:以排行称呼,是古人风气,不是看不起他。二人之交不为名利而是心交。这里季匋民真心实意在金钱上替叶三考虑,一个破折号包含了他对知音物质生活的关心,也包含了对叶三不为金钱专给他送果子的感激之情,还包含了……
叶三明晰生活,所以他懂画,叶三将他们之间的友情视为家珍收藏着。季匋民死后,他的画价格飙升。有个日本人听说叶三收藏了许多季匋民的画,便远道而来,试图用重金购画,叶三拒绝了。季匋民死后,叶三虽然不再卖果子了,但是“他四季八节,还四处寻觅鲜果,到季匋民坟上供一供”。
汪曾祺的《鉴赏家》不注重观念的灌输,但发人深思。体会那种无法言尽的美感体现在小说意味深长的“留白”之处。汪曾祺也曾说:“中国画讲究‘留白’,‘计白当黑’。小说也要‘留白’不能写得太满。”比如小说的结尾:“叶三死了。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匋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在棺材里,埋了。”平淡到了极点,也自然到了极点。埋了的是叶三和季匋民的画,留下的却是无尽的想象空间。
后记:通过做前三次作业,我发现自己有一个问题,不能吾手写吾心,写出来的和心里想的不一致。通过反复读、反复琢磨,才完成了第四次作业。《鉴赏家》以前也读过几次,竟然都没有看到文中用了很多破折号。朱光潜在《谈读书》里说:“第一流的小说家不尽是会讲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说中的故事大半只象枯树搭成的花架,用处只在撑扶住一园锦绣灿烂生气蓬勃的葛藤花卉。读小说只见到故事而没有见到它的诗,就像看到花架而忘记了架上的花。”而我就是“只看到花架而忘记了架上的花”。完成这四次作业使我意识到,我一直以来只看书不输出,所以只见到“故事”而没有见到书中的“诗”。
真的先要感谢自己购了《读书变现》这个课程,也要感谢小冰老师精心打造了这样一个课程,在学习课程的过程中,看得出,小冰老师的课程和《鉴赏家》一样都饱含创作者的真诚,没有跌宕起伏,没有抑扬顿挫,在貌似平淡的讲述中却透着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