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铺/杨光举
1
胡四的棺材铺算不上店铺,只是个敞棚,在一块平地上挖四个深坑,栽四根木桩,木桩上搭几根横木,用铁丝捆牢扎实了,三面蒙上篷布,上面安了三架木梁,盖上石棉瓦。看上去像个瓜棚,却又有瓜棚比不得的体面。胡四放了一挂鞭,请村里几个帮工喝了酒,向全村宣布:胡四棺材铺开业了。
胡四是农民身份,职业木匠。十余年里,从背着斧、凿、刨、锯一类的木工家什走村串户做家具,到在歇马木业社做职业木匠,几乎都在刨花里游弋。胡四从不过问地里的活儿,人们除了看到他的衣服、头发或者眉梢粘着木屑,断然找不到一丝半点儿的泥巴。那是羡慕的眼神,是对手艺人应有的敬重;但人们的眼里也有愤怒,这源于胡四目不斜视中无法掩饰的傲慢与自负。胡四你他妈神气什么,不就是个木匠么,不就指着你女人的三姐王海棠给你弄个饭碗么。
胡四嗤地笑了,笑得很残忍,心里说,老子才不靠她呢,老子的饭碗是用斧头、刨子和凿子整出来的,这饭碗会一直端到棺材里去。
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政策一翻脸,镇上的木业社解体了。人们还没来得及看胡四的笑话,胡四就在家继续操起木匠的营生,做平板车架、桌椅条凳、装犁,也为出嫁姑娘制木箱、脸盆架和穿衣柜五屉柜。偶尔,村里死了人,胡四与别的木匠合作,帮死者打棺材。事主付了钱,目测棺材的品相时,胡四说,料子是上等杉木,用的是大号铆钉,大斧子砍小斧子帮,花了六个工呢。打棺材相当于给死者造房子,需要技术和经验,不是老手接不了这活儿。胡四就是老手,打棺材几乎挑不出瑕疵。这一点,人们的看法高度一致。有了这一舆论的支持,对村里村外那些做小件家具的毛手粗活木匠,胡四当然瞧不上眼。胡四得天独厚地垄断了当地的棺木产业。
又过些年,日子越过越好,人们的眼光挑剔了,认为当地木匠做的家具够不上档次,目光都瞄准了家具店。胡四的手艺近乎闲置。濒临失业的胡四失落了一阵,忽然一拍大腿,把他女人王月季吓一跳。胡四说家具店没有卖棺材的。他看到了行情。
胡四不打算与同行合作——他看不中他们的手艺,也不愿意到死者的门上现打棺材,决定自己开棺材铺。
2
这是个百年不遇的暑天,风像个害羞的小媳妇,躲在婚房里,从不出来跟人打招呼,板结的空气里尽是潮湿和灼热。蝉撕破了喉咙,叫声粗糙而尖锐。村庄、树木和牲畜,被阳光抓在手里,滋滋地冒烟。汪塘里的水吐着气泡,像垂死的人最后的喘息。
胡四裸着上身,穿条短裤,肩上系着一条围裙,弓着腰斜着一只眼端详木板上的墨线是否走直。一口高大的杉木棺材即将脱手,就差一个盖儿了。胡四倾其所能和全部的职业精神,来完成这口棺材最后一个部位,就像一个雕塑家在自己的作品上完成最后一刀,如此审慎而又颇费心思。大斧子砍了小斧子砍,长刨子刨过短刨子刨。推刨子是体力活,胡四浑身用力,汗流浃背,散发着清香的刨花,从刨子上弯曲着飞出来,落到了地上还在弯曲,变成一个又一个圈。如果碰上了树疤,刨子的运动就不会那样顺畅。通常是在树疤那地方顿一下,刨刀发出尖锐的声响。然后将全身的气力运到双臂上,稍退,猛进,过去了,半段刨花和一些坚硬的木屑飞出来。刨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用五指摩挲,直到有光滑如绸的手感,胡四就笑了。棺材把阳光弹射到胡四的脸上,眼前一片朦胧,仿佛看到李二娘从棺材里站起身,张着空洞的嘴跟他说话。李二娘说,四儿啊,二娘给你捡条命,你给二娘一口好棺材,你不欠二娘的,二娘到阴曹地府也记你的好。
李二娘是给自己捡条命。那年八月十五,胡四和女人王月季吵嘴,王月季一拳在男人的额上砸出一个疙瘩。胡四正要还手,老丈人愤怒的眼神刀一样横过来。胡四灌了一瓶酒,感觉日子要到头了,晃着身子踱到村西的河边。那晚的月亮很圆,比他妈王月季的奶子还圆。胡四头重脚轻地踉跄着往河边走,脚下一滑,半截身子戳在水里。从邻村产妇家接生回来的李二娘把胡四拖上来,说:“你这孩子还没活到岁数就想走? ”那以后,胡四就记着李二娘给自己捡条命,成天盘算如何报答李二娘,思来想去,决定给李二娘打口好棺材。
正想着李二娘,身后漾起粗重的鼻息。是三姐王海棠。
“四弟,陈书记的娘快不行了,这口棺材给她留着,啊?”王海棠两手擎着头上的花毛巾,一眼相中这口棺材。胡四心里一惊,目光在王海棠脸上刚一落脚,就折回棺材,说:“这口棺材有主了。那边有现成的。”王海棠撸了一把汗,说:“怎么,你拿三姐的话当耳旁风?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事了,陈书记的娘活不了几天,说死就死。人家就指望你给打口好棺材。过去都是队干部,这面子总得给,又不是让你白送。”
见胡四没松口,王海棠加重音量说:“你听见没,四弟?这口棺材就给陈书记的娘了,说定了,别让我到时失了嘴。”
王海棠转身走了,在阳光里越走越深,像没入炙热的湖水。胡四的目光追上去,像凿子要把王海棠的背影凿一下。
3
暑天是羸弱老人的生命关口。电风扇、空调在农家还是凤毛麟角,老人们只能摇着蒲扇抵挡酷暑,苟延残喘着。烈日当空,蝉声不绝,老人们晓得那是死神的召唤。头天还有口气,夜里就成了挺在麦草铺上的尸首。这当口,棺材铺不能缺货。
胡四带上两个学徒拼了命地打棺材,说是养家糊口,还不是好让死者有个落脚处。女人王月季顶着一头鬈发,一边举着蒲扇给胡四扇风,一边唠叨,就不能歇歇手吗,世上又不是就你会打棺材。胡四说:“人家就认我的手艺,你叫我怎办?一口棺材能挣好几百,不干,天上能掉下钱?”王月季忽然想起三姐跟她说过让胡四帮陈书记的娘打棺材的事,说:“哎,我说,那口杉木棺材到底给不给陈书记他娘?三姐的话你总要听。”王月季的话像钩子,几乎把胡四的眼珠子钩出来了。到底是一个妈生的,一个鼻孔出气。“这口棺材我选的是上等杉木,花了十几天时间,差点儿累断了气,它是有主的,我又不是没跟三姐说过……”
“有主?哪个主?”王月季把蒲扇插在裤腰里,目光戳向男人,“你别忘了,你是在姓王的门上过日子,过去三姐让你去镇上木业社,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你良心让狗吃了?”王月季弯着食指,敲着胡四的心坎,挺疼。
王月季这么一搅,胡四心底的怨愤和屈辱翻腾起来了。胡四抖着嘴,像被捏住脖子,说不出话。胡四不想还口,也不用还口,在这家,他是女人,王月季是男人——不然,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跑到女人门上过日子?胡四私下里觉得,这辈子走错了一步棋。
当年家里穷,世道乱,顶着坏分子帽子的爹说:“四儿,爹没钱给你娶媳妇,可爹给了你木匠手艺,出去闯吧,有手艺不愁没饭吃。”胡四背上装满木工家什的帆布包,开始了走村串户的遛乡生涯。那年春天,胡四来到王月季家做木匠活儿。王月季姊妹四个,大姐、二姐嫁到外乡,三姐王海棠嫁给家在邻村却远在云南某部队当兵的男人。王海棠读过书,举手投足有女干部的范儿,后来没去婆家,也没去云南,成了留守娘家的出门闺女。一次在大队宣传队演出中崭露头角,让大队书记陈贵松瞄上了,当了大队副书记。家里出息个干部闺女,算是祖上的荣耀。王海棠的爹半壶酒下肚,心里的感伤让酒点着了,就忘了那荣耀,悲切地呜咽着,我作了什么孽啊,天要绝我的后……
木匠胡四恰逢其时地来了,来王家做家具。王海棠的爹一瞅,这人没有凶相,心里干净,木匠活儿做得有板有眼,又不大说话,像一把斧头或一把刨子与木料交流。一个想法让王海棠的爹激动得不行。王月季不用挪窝,娶了胡四做男人。
当初胡四认为时来运转,捡了馅饼,年深日久,对王月季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遇到吵嘴磨牙,磕磕绊绊,王月季嘴里冷不丁蹦出一句话,这是你家?有本事把我娶回家去啊!倒插门的。老丈人不问青红皂白,烟袋杆笔直地指向胡四,狗日的,在我门上也想翻天?不好生过日子就给我滚。胡四也想过滚出王家,但除了穷家破院,又能去哪里?
现在,王月季又掐住了胡四的软肋。这一身份像神经痛,时不时地折磨着他。也像紧箍咒,王月季一念,胡四就头疼欲裂。胡四几次想动粗,但拳脚找不到去处,只能被扼住咽喉一样地沉默着,或者举起斧头携带着愤怒恶狠狠地砍向木头,大块大块的木渣片飞蝗般没头没脑地砸在地上。
棺材铺里,木屑像雪花一样飞舞,胡四真想走在一场雪里,最好让心里腾起的屈辱与悲愤结冰。
“四哥忙着呐?”抬眼看,罗四钉勾着腰,披麻戴孝地进来了。
胡四看罗四钉一身刺眼的重孝,浑身漫起了一阵寒流。罗四钉苦着脸,四哥,俺妈没了。胡四脚下一趔趄,像被罗四钉的话撞着了。
“表婶岁数是不小了,没听说有什么大病,怎么说走就走了?”胡四一脸疑惑。
“……说来伤人哩,喝了农药……我妈受够了我哥罗三鸡家的气,一时想不开,这就……”罗四钉蹲下身,两手抱头,呜呜地哭了。盘在头上的孝手巾在哭声里颠簸着,像一朵随风摇曳的硕大的的白菊。
罗三鸡是罗四钉的大哥,女人是换亲换来的,一向对这桩婚姻愤愤不平,不是对男人连抓带咬,就是对婆婆指桑骂槐,左邻右舍见了如见瘟神。据说一次罗四钉的娘跟邻居讲了媳妇的不是,话传到她的耳朵里,这女人摸起粪瓢舀来一瓢粪水泼在婆婆的床上,还扬言,再说她的坏话,就塞进粪坑。那以后,罗四钉的娘再不敢串门。
胡四说:“我知道你嫂子说话不认理,做事不上道,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她又怎么欺负表婶了?”
“她不是买一块猪肉挂在门栓上吗,不知让狗吃了还是让猫叼了,硬说我妈炖萝卜吃了,说她闻到我妈嘴里有猪肉味。我妈一身嘴也说不清,就哭。我妈哭了,她不去劝,还说家里养了条会哭的母狗,成精了。狗日的,等我妈埋下地,我非劈了她……”罗四钉擤一把鼻涕甩在地上,啪叽一声。
罗四钉选口棺材,报了入殓时辰,让胡四提前送去。
4
胡四吭哧吭哧地锯木头,心里却窝着火。这火窝得有些莫名其妙,想到那一幕,他就生气,心里就窝了火。罗四钉的娘出殡那天,胡四赶去送一程。村里死了人,躺进他打的棺材里抬走了,他都要送一程,不管死者与他有多大关系。一个村住着,现在走了,从此与人世间一刀两断了,又是和自己打的棺材一起走的,总得送送人家。月季说,跟人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你不干你的木匠活,去凑啥热闹?胡四从不在这样的问题上和月季争执,他知道,女人是不会弄懂一个局外人为死者送行意味着什么。是的,她不懂。
按照当地风俗,棺材出了堂屋门就不能打开,说是死人不能见天,只能出殡前在堂屋里敞棺,让死者亲属看最后一眼,也让死者的女性亲属多哭上一阵,认真悼念一番。棺材一打开,捧着哭丧棍的罗四钉“噗通”一声跪在棺头,哭得呼天抢地,涕泪纵横。支客先生一声吆喝,好,敞棺完毕,开始收拾,准备出殡。罗四钉被悲痛控制着,驱使着,怂恿着,继续哭,双手捶打棺头,像是要阻止他娘出殡。场面僵持了。罗四钉的哭声得到女人们的呼应,她们的哭声走向了高潮。平日少言寡语的罗三鸡怒不可遏,抬脚照罗四钉的腰部猛踹,骂道,哭你妈个啥家伙,滚起来!罗四钉像囚徒一样被两人架着走。罗三鸡女人咧咧嘴,笑得恶毒。
就这么的,胡四心里起火了。
觉着身后有人,一扭头,王海棠站在旁边。王海棠有时真像个鬼,不声不响的就站在你身后,像脚底包了棉花。王海棠是冲这口棺材来的,她真怕胡四变法术一样把棺材变没了。没等王海棠开口,胡四说:“三姐,你说的事不成,这棺材是胡庄李二娘的,李二娘没几天活头了,她无儿无女,她就托我办一件事,给她打口好棺材。”
王海棠牙齿咬紧下唇,鼓着眼看他。
三姐不接话,胡四目光没法搁,只好拐向脚底的木头。他希望王海棠马上离开,他甚至觉得这个做过近十年副书记的女人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尽管她曾经找村书记帮忙说情,让自己在镇上木业社做过六年职业木匠。胡四低头锯木头,锯木声切割着铺子里的沉默。
这锯声在王海棠听来是挑衅,也是冒犯。王海棠像掰玉米棒一样将胡四的肩膀扳过来,尖着嗓子说:“胡四,你还有良心不?你不看我面子,也得看陈书记的面子。他娘说不准明天就搁头了……我不管李二娘,还是桃二娘,这口棺材陈书记要定了。你是王家上门女婿,过王家的日月,我就不信,我这做三姐的说话不能算数。”
胡四说:“三姐,你别口口声声说我是上门女婿,上门女婿就矮人一截吗?过去,你照顾过我,我心里记着呢。棺材是我打的,卖给谁由不得别人做主。”
“四弟啊,我知道,那年八月十五晚上,你喝醉了酒,不是李二娘,你就淹死在河里。你一直记着她的恩,是吧?知恩报恩,人之常情,三姐懂。她不是还没死吗,等她不行了,你再给她打口好棺材不就行了。我说,给三姐个面子,这口棺材给陈书记的娘,明天我让陈书记派人来拖。”王海棠冷硬的目光变得柔和,软着声说。
胡四到姓王的门上成了家,对王海棠十分敬重,她是三姐,也是干部。可五年前那件事像一团墨泼在王海棠的脸上,胡四敬重着的王海棠不复存在了。
那个春夜,胡四从木业社出来,路过书记办公室门前,听到里面有女人的声音,那是撩人的声音,能在男人的心里激起涟漪的声音,让人浑身酥软不能自已的声音。胡四收住脚,他听到那是三姐王海棠的声音。王海棠像个响器,每个毛孔里都在发声,形成音色斑斓异常美妙的混响。那声音是被男人挤压出来的。胡四还听到那声音的上面,覆盖着粗重的喘息,喘息里混杂着酒气。
胡四两腮一阵灼热,像灌了酒。他踩着月光走,王海棠的声音撵着他。他觉得这晚的月光不大干净。他无法再敬重这个三姐了。
胡四一进门,王月季的骂声从被窝里蹿出来:“狗日的,咋才回来,你看几点了?”胡四没理她,胡四忽然可怜这个女人了。你三姐偷人啦,你三姐让猪爬了,要是让人知道了,姓王的脸往哪儿搁?胡四不知道这是幸灾乐祸,还是担忧王家声誉上的危机。
大队变成村,陈书记去了乡里的计生办,王海棠卸去副书记一职,在村头开了小卖部。王海棠与陈书记的关系并未就此中断,像退去晨雾的麦地,日渐明朗。胡四在浓重的夜色里,就看到王海棠门前的玉米地边闪着火星,像鬼火,那是陈书记指间夹着的香烟。王海棠披上衣服,一闪身出了门。一阵潜伏在夜色里的说笑声摇晃着玉米叶,也撞击着胡四。王海棠的男人从云南回来听说了这事,一壶酒让他发作起来,手里握一把剔骨刀,说非要戳死一个不可。王海棠散着头发出来迎战,他把王海棠的头发挽在手上,手里的刀哆嗦着。王海棠像一匹被提了缰绳的马,拳打脚踢,招招落空。骂声、哭声和狗叫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支乡村交响曲。
一些人家的窗户亮了。窗户里的男人支起耳朵说:“都好些年了,能说断就断吗?不如搁在心里算了,粪不是越搅越臭吗?”
“男人也是的,自己在外省做事,女人丢在老丈人家,又是个队干部,能闲住身子吗?”女人翘起头。
“哎,知道不,男女之间的事说不清,还有老公公对儿媳下手的呢。”女人扯着男人的膀子说,“听杨树垭子的彭珍说,她的老公公老铁匠三天两头调戏她,还上过好几次了呢!”
三姐夫和王海棠一闹腾,胡四首当其冲上前劝阻。混乱中,王海棠扇向男人的巴掌往往会落在胡四的脸上,三姐夫踢向王海棠的脚也会找错地方,击中胡四的腰部。看着三姐夫脸上斜着几道血红的抓痕,手里攥一绺头发,胡四就说,能凑一块过就是缘分,天天这样闹像话吗?又说,人能活几十年,最后还不是都躺进棺材。
5
王月季到乡中学看女儿百花,往返路程有四十多里,估计太阳落才能回。胡四把一块红布蒙在棺头上口边,和两个学徒把棺材盖儿抬上去。徒弟问棺材口上蒙红布干什么,胡四说人没死,棺材口就蒙红布,棺材进家还要放鞭炮呢。师徒三人给这口杉木棺材刷了紫红色的油漆,看上去煞是吓人。棺材装上平板车,用绳子绑牢,胡四让两个徒弟先回去。
天色不早了,王月季还没回来。没回来就好,胡四想。他累了,从井里提一桶凉水,举起水桶,水从头到脚哗哗地奔流下来。胡四打了一个冷颤,张着嘴痛快地呻吟。
躺在芦席上,摇着扇子兴奋不已。陈书记算个什么东西,你是书记你娘也是书记吗?凭什么这口棺材给你娘住?胡四一想到李二娘看到那口棺材的高兴劲儿就兴奋异常,那是一种报恩后的兴奋,更是让陈书记和王海棠失算了的兴奋。李二娘看到胡四把一口紫红鲜亮的棺材送过来,像当年迎接花轿一样,这里摸摸,那里瞧瞧,还张开手指拃棺材盖儿的厚度,说:“四儿啊,一拃还多呢,二娘这把骨头烂不了。”临走,李二娘追出门,塞给胡四六根油条说,四儿啊,在人家门上过日子,凡事让着点,别跟人家争,日子就太平……
傍黑,王月季回来了。
“那口棺材呢?是不是让你狗日的吃了?”王月季对胡四的大腿踢了一脚,手里提着勺子问。
“我给李二娘送去了。她给我一条命,我送她一口棺材。”胡四用拇指试着刨刀的刃口。
“这下好啦,俺三姐让你得罪了,俺这家里,你成了天啦。”王月季拧紧眉梢,胸部剧烈地起伏,“我看你早晚得滚出去,天下男人死完了,怎么找你这个犟种!”
胡四想还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无心跟王月季唇枪舌剑,李二娘的话时时提醒着他,凡事忍着点,天下就太平了。每天面对着棺材——那是活人的归宿,在棺材面前,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有什么可争的呢?一口口棺材,让胡四悟出许多王月季不能明白的东西。所以,王月季的辱骂,胡四无动于衷,甚至耻笑女人的无知。胡四的沉默似乎激怒了王月季,她暴跳如雷,抡起脸盆砸向胡四。胡四一个弹跳,躲过了,脸盆砸在一扇门上。
王月季把勺子扔进猪食盆,大骂胡四不识好歹,说这就去告诉三姐。胡四哐当一声把刨刀扔在地上,也起身出门。
一出门,胡四被热浪团团围住。脚落在地上,有如蜻蜓点水,几乎是跳着走,生怕慢一慢,脚就被滚烫的地面吸住。地上到处是裂缝,一只甲壳虫在艰难地迁徙,被一块坷垃撞翻了。胡四蹲下身,把甲壳虫拿到树荫下。屋后的玉米叶耷拉着,玉米棒瘦弱地指向天空,像对太阳愤怒地指斥。走了一圈,胡四几乎没遇见什么人,偶尔有几条狗伸着脖子吊着舌头喘着粗气慵懒地溜达。
彭珍披头散发地从屋里冲出来,敞着上怀,嘴里骂骂咧咧。彭珍没带胸罩,借着灯光,胡四看到她半个乳房露在外面,白花花的,就像一个剥皮的葫芦,暗红色的乳头就像熟透了的樱桃。
“臭婊子,吃我的喝我的……说不给就不给了……没准又有男人啦?”老铁匠的骂声从屋里追出来。
“四哥你说,那狗日的还是个人吗?不要脸。儿子死了,就欺负我。不是挂念孩子,我早寻死了。”彭珍勾着头,手里捏一把木梳,“再没人管,我早晚不死也得疯。”
胡四叹一声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忍忍吧,这种事跟小孩断奶一样,要慢慢来。”
彭珍一脸愠怒:“四哥,你咋这么说话?”
那年陈书记带计生办的人下队,村里留饭。彭珍的男人会炸鱼,村里让他去河里弄条鱼,哪知装炸药的酒瓶没甩出,插裤兜里了,一声响,彭珍的男人被炸药竖着削去半边身子。胡四给打的棺材。
“这老杂种手不老实,嘴也不干净。我不是问他要钱吗,他问我要钱做什么,我说扯布。他说扯布做什么,我说做裤衩。你猜老杂种能说什么,他翻着牛蛋眼说,不是才做新的吗?裤裆里那东西有牙?要不要给你买金钟罩铁裤衩?”
“畜生,真是不像话。”胡四吐了一口痰。
6
王海棠招摇着活力四射的胸部跨进棺材铺,劈头就问胡四那口棺材哪儿去了。胡四说送给李二娘了。王海棠一跺脚,龇着牙齿,不由分说一个耳光飞到胡四的脸上。脸热辣辣地疼,像着了火。王海棠又一耳光扇过来,胡四抬手挡,王月季扑上来拧住了胡四那只手,那一耳光长驱直入,胡四的脸上又发出一声脆响。嘴角有血。胡四伸舌舔了,眼里充斥着暴怒,却不敢还手。王海棠手指像敲木鱼一样敲着胡四的脑瓜说,胡四,你听着,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陈书记的娘昨晚断气了,赶紧把那口棺材拉回来。陈书记是老书记,又在乡计生办管事,你能得罪得起吗你?我早就撂话给你了,又不是白送,人家一分钱不少给你……当初没他的话,你能留在镇上木业社做事吗?你享了多少福?又不下地,还照拿工分,人家连一口酒都没喝你的……
胡四捂着肿胀的脸不说话。
“要是拉不回来,你赶紧加班加点再给我打一口一样的棺材。”王海棠急不择言,感觉说错了话,改口说,“赶紧给陈书记的娘再打一口一样的棺材……不然我刨你家的祖坟!”
“听见没?作死了你!”王月季伸着下唇说。
王海棠和王月季说起百花念书的事,王月季说百花马上毕业了,估计上不了高中,三姐你托人给百花找个事做吧。王海棠答应了。
胡四像受难的教徒,为了讨安,没黑没白地打棺材。
罗四钉肿着眼送钱来了。他拿出一沓皱巴巴的十元、五元的纸票,说,四哥,这是俺娘的棺材钱,一千五,你点点。纸票上零零星星地糊着泥巴,胡四知道这钱是小罗挖黄姜刨柴胡换来的。
胡四给罗四钉一支烟:“小罗兄弟,这年头没钱不行,要设法挣钱,弄个女人回来,老大不小啦,真想打光棍么?”罗四钉说命里没有女人,活一天算一天啦。罗四钉沉沉地抽一阵烟,似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对胡四说,四哥你听说没,大铁勺家超生二胎,屋上的瓦都让乡计生办的给揭了,真是倒了霉了。
胡四想留罗四钉再说说话,罗四钉说烟田还要打农药。
7
给棺材盖儿挖榫眼时,胡四手里的锤和凿子停了,他听到外面有哭声传来。扔下工具跑出棺材铺。
三嫂子坐在门前的池塘边,两手拍打胸脯,睁着鱼泡样的眼质问苍天,老天啊,你睁睁眼,你怎么把俺的孙女说收就收啦?要收就收我这把老骨头——她还是四岁的丫头啊。小丫的娘抱着让水泡白了的闺女,耷着眼皮失神坐着,看上去像一尊雕塑,一具被掏了魂儿的空壳。
胡四说:“怎么让孩子到处乱跑,不知道门前有池塘吗?”
三嫂子收住哭声,喃喃自语,明知道孩子有癫痫病啊,俺眼又不管用,只说去什么教里哭,能治好孩子的病,这下好了,不用去哭了……造孽哩…….
婆婆的话像给一只鞭炮点了火,小丫的娘炸了。她手臂像标枪一样指着婆婆,你个老不死的,丫儿就坑在你手里,还说风凉话,阎王爷怎么不把你收了去……
旁边有人说话了,三嫂子眼睛不好使,你怎么指望她带孩子?丫儿出事,到底怪谁?当场骂家里老的,男人回来非剥了你的皮。胡四说,算了算了,赶紧准备后事吧,甭说没用的。
“胡师傅你给丫儿打口小棺材吧。”有人说。
“胡扯!丫儿是夭折,进不得棺材。”有人反驳。
村里几乎是清一色的女人,男人们基本上出远门挣钱去了,听说丫儿的爸在内蒙古的工地做架子工。太阳像火球一样,烤得大地直冒烟,天气热得要命,丫儿需早些入土。胡四征求了丫儿娘的意见,找一张破席把丫儿裹了,埋在村西的河滩上。
王海棠托人把百花介绍到县二招做服务员。王月季留三姐吃饭,王海棠当着胡四的面说,他四姨,我跟你说,百花的事是陈书记给办的,陈书记不是看我的面子,百花去不了县二招。王海棠说这话的时候,眼角诡异地斜向胡四。
王月季听出王海棠话里的意思,没好气地说,这家跟没男人似的,事事都让我操心,不是三姐你出面,百花还不得在家喂猪。
胡四心里旋起一阵火,忍着不说话。夹了一块豆腐,胡四的牙齿像啃骨头那样用力,其实吃豆腐用不着这么费力,但当着王海棠和王月季的面,胡四觉得这么用力很有必要。
王海棠姊妹俩边吃边聊,话里含沙射影,简直把胡四当一条狗。胡四搁下碗,起身时脚下不长眼,绊倒了板凳。王月季的目光像两根火红的铁条,几乎灼伤了胡四。
“眼瞎啦?没看三姐在这儿吗?做给谁看的?”王月季停止了咀嚼。王海棠扯了下王月季的衣角说,吃饭,四妹。
胡四说,我不信你能把我像一泡屎一样铲出去?
王月季弹簧一样挺起身,你不要嘴硬,这些年,你姓胡的到俺门上靠谁罩着?靠俺三姐。没俺三姐,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胡四淹了。你爹是个什么成分?坏分子。你就是个坏分子娃子,不是俺三姐给你挡着,早就拉出去斗了。
胡四没料到王月季说话这么挖苦人,句句如刀,把他伤口里的脓血挑出来。
“疯啦,来旺的娘疯啦!嘻嘻!”
彭珍披头散发,手里拿一把剪刀,跌跌撞撞跑进胡四的棺材铺,敞开的衣领处有几点血渍。一群孩子一窝蜂地跟过来。彭珍贴着棺材站着,手里的剪刀在空中乱舞,呼呼生风,嘴里发出可怖的尖叫,杀人啦,我杀人啦,快让公安把我拉去毙了吧……呜呜呜……
剪刀和尖叫没有吓退孩子们,他们像围观着笼子里一只歇斯底里的困兽或一只惊慌失措的母羊。
……看她的奶子,有猪尿泡大。嘿嘿。一个孩子用手比划着。
快看她的屁股,磨盘似的,来旺就说过他娘的屁股大。一个孩子歪头看彭珍的屁股。
彭珍两臂垂落,又猛地向上撩着,快跑啊,鬼来啦,俺家那个恶鬼来吃小孩啦……啊哈哈……再不跑鬼就捏到脚脖子啦……
胡四撵走孩子,目光迷乱地盯着彭珍。彭珍目光憔悴地看着胡四,脸像秋天的河床,一片荒凉。嘴角抽搐着,警惕地辨认着面前站着的人是谁。
彭珍,我是四哥,你不认识我?胡四向前走了两步。彭珍蹲下身,剪刀竖在胸口,头歪在肩胛骨里。
老铁匠快七十的人了,抡了几十年的铁锤,手上有的是功夫。可胡四想不到他会把儿媳妇糟蹋疯了,这怎么得了啊……狗日的作死啦,死了也没人收尸。
“你是……胡四?……老畜生死啦,让我给戳死啦……哈哈哈,快给他收尸吧——这口棺材是老畜生的么?”彭珍拍拍身后的棺材。
彭珍让王海棠和王月季架走了,胡四到彭珍家一看,老铁匠没死,举着血淋淋的手哼哼着。
胡四门也没进,对老铁匠说,还不赶紧去医院。
8
罗四钉出事了!
胡四在村诊所院子里看到了罗四钉的尸体。
胡四问罗三鸡事情原委。罗三鸡说罗四钉该死。大热天喝了半瓶白酒,背上喷雾器去烟田打药,中毒了。停了停,罗三鸡竖起五根手指,半斤啊,喝了半斤……不喝酒能有这事?
“找死!谁让他拼命喝酒的?见到酒跟见了爹似的。”罗三鸡家的翘着嘴说,眼里挤满逼人的冷酷。
“你就不能劝一下啊?既然喝了酒,就不要让他去地里打药。”一个女人说。
“罗四钉命苦,快四十的人了,连个女人都没有,又死了娘,对日子没指望了。”罗四钉的邻居说。
罗四钉的眼是睁着的,似乎这世上还有一些事没来得及看,或者没看透。他的心里藏着多少悲凉,没人知道。胡四抬手合上罗四钉的眼皮,就此关闭阳间的一切。
胡四为罗四钉打了口棺材,用的也是上等的杉木。帮忙把棺材送到罗四钉家,胡四亲自给罗四钉洗了身子,穿上寿衣,然后把尸首抬了,平放在棺材里的简易铺盖上。
出殡那天,胡四照样送一程,一直送到墓地。路上,胡四想起罗四钉为娘领棺下地那天一脸涕泪,撕心裂肺的哭嚎,以及罗三鸡飞起的几脚,顿时觉得心如刀绞如针扎,疼痛难忍。
兄弟,走好,心善的人,到那边就安生了。胡四走在棺材后头,心里说。
罗四钉埋在他娘旁边,和他娘占同样大的一块地儿。罗四钉的坟对着一条小河,河里到处都是罗四钉的脚印——罗四钉冬天也会到河里摸鱼。
这天一早,罗三鸡家的带了一帮人来找胡四。胡四看到人群里有老铁匠、三嫂子和她的儿媳。个个怒形于色,有的手里还拿着家伙,看上去是来找茬儿的。罗三鸡家的挤进院门,两手抱在胸前,说,胡木匠,你的棺材铺不能开了。胡四说我开棺材铺碍不着别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啊!罗三鸡家的说,你先不要急,听我说。家里这几年不老是出事吗,我赶集找算命的算了一卦。算命的说,你村里有人开棺材铺是不,我说有。算命的说,棺材是做什么的?填死人的。村里开棺材铺不吉利啊,阴气重,往后村里死人的事多着哩。
胡四说,这算命的真是睁眼说瞎话。棺材铺在我家地上,我一家老少几口出事了?
罗三鸡家的鼻孔里哼一声,左手手背砸着右手手心说:“呦呦呦,你看啊,我们家不到两年死了两口,彭珍好好的人说疯就疯了,还有三嫂子的孙女栽水塘里死了……这些要人命的事不是灾吗?还要等村里人死完了你才信不成?”
老铁匠说:“算命先生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三嫂子附和说:“就是,我说怎么最近老出事,都是你家的棺材铺惹来的灾。”
三嫂子的儿媳指着胡四说,罗家嫂子说话在理儿,村子里天天放着棺材,看着就不舒服!
胡四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不要把这些事扯到我的棺材铺上来。
罗三鸡家的说,你不拆了棺材铺不行,不拆早晚一把火给你烧了……
胡四说,你烧试试。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当口,李二娘拄着拐棍过来了。李二娘拿目光挨个瞅瞅说,家里出事不要怪胡木匠,他不在村子里打棺材能在天上打?没人打棺材,家里死了人,直接埋土里?过去胡四没开棺材铺,怎么,不死人呀!
老铁匠怪声怪气地说,胡木匠要是送我口棺材,我也帮他说话。
众人目光围堵着李二娘,像一簇火。
9
“瞎眼东西,世上男人死完了,你找这么个男人,四十六啦,还死了女人……法院院长又怎么样?我没官司找他打。我们种地人家不图人家的地位。你这丫头就不想想,万一和那个老院长弄出点什么事,我和你爸还能抬起头走路?”
王月季逮着百花破口大骂。百花嘴噘得能挂上油瓶,红着眼圈,一绺头发绕在手上。
转眼,百花在县二招上班三个多月,这是第一次回家。一到家,王月季扑上扑下地问长问短,摸摸闺女的脸,理理闺女的头发,说百花胖了白了,长成人了,做娘的放心啦。王月季把百花的手攥在手心,像攥着一只鸟,生怕一松手鸟就飞了。百花抽出手说,妈,你头发有股味,我给你洗洗。王月季激动不已。百花给王月季洗完头,毛巾擦了,又拿木梳梳了一遍,卡上花卡。
还是闺女知道疼娘。王月季心里弥漫着矫情。咦?王月季感觉哪儿有点不对,这闺女一向任性,怎么上了几个月的班就变了?王月季正在揣测,百花跟王月季说,在二招认识一个当官的,是法院院长,女人死了,五年了,床上的位子一直空着。年纪大一些,但腰很直,有派头,还知道疼人……
王月季脚底像炸了雷,跳将起来,脸上风起云涌,口不择言地骂个不休。
见硬的不行,王月季的语调像翘起的蛇头垂下来:“花儿啊,我的祖奶奶,你就听妈的吧,别让人家几句好话绕昏了头,啊?你才十九岁,不能找个跟你爸一样大的男人,我和你爸丢不起这个人啊……”
王月季跑进棺材铺,把胡四拖出来,指着百花说,你看看你下的种,在二招里认识一个死了女人的男人,四十六了,说是什么法院院长,还要嫁给人家,这不是给人家填房吗?
胡四像挨了一棍,半天才回过神:“真的假的,百花?要是真的,你赶紧给我死了这条心,你这不是往老子脸上泼粪水吗?”
百花拧着脖子板着脸,不动声色。王月季坐在门槛上呼哧呼哧地喘气,她不打算让百花迈出这个门槛。
胡四瞪着眼,手里攥着斧头。
百花是在夜间离开家的。
王月季半夜醒来,一摸被子是空的,里里外外地毯式地寻了个遍,像被兜头泼了凉水,坐在院子里哭。胡四咬牙切齿说,家里出鬼啦,早知这样不如生下来就给掐死了扔茅坑里去。她三姨不让她去二招,哪会出这个岔子?
王月季的哭声戛然而止,愤怒了:“咋?你管不住闺女,倒怪起三姐来了,要是让三姐听到了,非抠你的眼珠子不可。”
胡四哼了声,说:“陈书记就是个坏种,他不会白让你三姐干副书记……有些事我早知道了,我开不了口啊……结果怎样?三姐夫回来就吵就打,闹了十几年了,你耳聋了还是眼瞎了?”
“你妈个巴子,我让你狗日的看笑话。”王月季张开双臂,像一只鹰俯冲过来,抱住胡四又撕又咬。
胡四像吃了死人的野狗,龇着牙,竖起斧头,你给我松手!不然斧头不认人!
王月季扭曲着声音尖叫,你砍啊,有种你砍啊……这个家迟早得散……我爹真是瞎了眼,怎么把你招到门上……
百花和院长的事木已成舟。王海棠安慰王月季说:“他四姨,事已至此,掰也掰不开,由了她吧……好歹是个院长,家里有个吃皇粮的女婿,往后说不定用得着他哩。”
王月季说:“比百花大了几圈,比我还大两岁,我日后怎么做人哦……”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这天夜里,胡四是被一股热浪烤醒的。
棺材铺起火了,火光冲天,几乎烧着了星星。通红的火光,凶猛的火势,翻滚的浓烟,残缺的棺材,纵使有倾盆大雨也拯救不了这场火灾。胡四放弃救火,尽管身边有一口井。
胡四木偶似的站着,像看一部电影的特写,又像陷入一个可怕的梦境。
烧吧,烧吧,把一个村子都烧了吧。胡四诅咒着。
这是一个案子,绝不是天火。
几天后,夜里,胡四背上那个帆布包,包里装着斧头、刨子和凿子,手里提了一把锯。拐过村口一条小路,过一座桥,出了村子。
一个黑影扑过来:“四哥,带我走吧……那个家就是一口棺材。”
彭珍!胡四接住彭珍扑上来的两手,哽咽着说,出的是远门,不知哪天能回来,让彭珍抓紧去医院瞧瞧病——来旺总不能没有娘。
路过河滩,胡四脚下踌躇了一下,罗四钉兄弟,你别拽我,好生睡吧。胡四想起河滩上埋着罗四钉母子。
“胡四走啦。”床上的罗三鸡说。
“真的走啦?我好像听到村里还有锯木头声。”女人像在呓语。
“瞎说。见鬼了么?”罗三鸡翻一个身,哼哧哼哧地爬到女人身上,像骑马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