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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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书香澜梦主题征文第六期活动。
(一)小兮
在这个节奏明快的都市里面,没有人喜欢练字了。
小兮不一样,小兮是喜欢练字的,她喜欢坐在书桌前的感受,她喜欢拿着长条状的徽墨,在歙砚上慢慢地研磨,她喜欢用右手的食指摁住墨条,拇指和中指夹着墨条,先在砚台上倒一些清水。她喜欢听墨条击破清水团的声音,墨条灵巧地击破又神奇地止住,在碰撞到砚台之前。她慢慢地在砚台上画圈,一圈又一圈,清水一点又一点被浸染,变黑,越来越浓。
在研墨的过程中,小兮就慢慢地静下来了,爷爷告诉她,这叫静心。她喜欢静心,静下来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不用去想学习、游戏、同伴、老师,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不想了,她的世界就剩下墨、笔、纸,还有她自己。
小兮拿着荣宝斋的白云兼毫,先用清水打湿了笔头,再把笔头重重地摁进墨汁里,她喜欢摁这个动作,笔杆稍稍倾斜,她就可以看到笔头多一些被浸染,墨汁是这个世上最神奇的事物之一,它们是有生命的,白云兼毫侵入了它们的地盘,它们毫无畏惧,它们争先恐后,它们视死如归,它们是呼喊着,沿着每一根细密的狼毫迅速奔跑,用尽自己生命的力量,它们反攻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眨眼之间就反包围了全部的狼毫。
小兮提笔,在砚台边沿舔笔刮墨,慢慢旋转,轻缓而温柔,把被墨汁晕染开来的狼毫一点一点地刮平整,刮饱满。
小兮太喜欢这个过程了,言语是无法表达她的欢欣,她沉默,连她的表情也一起沉默,书房里面就这样静下来了,只有墨汁的香味在空中肆意地盘旋、舞蹈。
比起研磨舔笔,小兮更享受临摹的过程。她今天临的是仇英的《上林画卷》后面的跋文,那是明代小楷的顶流。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
是《上林赋》,是司马相如的《上林赋》。
行书爱好者会把最终的目光投放在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轼的《黄州寒食帖》上,楷书的选择更多一些,小兮的挑战选择了《上林赋》。
小兮是不一样的,她临摹最多的是柳公权的《神策军碑》,可在她的心目中《上林赋》才是她的终极目标,她今天就是来挑战的。
“抄《上林赋》,得心上人”,小兮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上林赋》和爱情是无关的,她之所以选择《上林赋》是因为它够长,4184个字,错一个字一整幅作品就毁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错。
小兮喜欢这样的挑战,她不容许自己犯一丝一毫的错,她需要自己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她需要彻底地静下来,把全部的身心都投射到《上林赋》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上。
她喜欢这样的挑战,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肾上腺素在飙升,却心静如水,手稳如石,一笔一划,有条不紊地在纸上流淌开去。
(二)
小兮关上书画社的店门,准备回家,微信进来,是房东的短信,催缴房租。
小兮不想回复,只能假装没有看见,等明天再说吧。工作以后才发现这世界比读书的时候复杂多了,比如开办这个书画社。
小兮念大学的时候就在这家书画社里面担任书法指导老师了,大学四年一直在这边勤工俭学,教学的口碑也打出去了,很多练书法的都知道这里有了美女书法老师,还是大学生,字写得很漂亮,人也很漂亮,还很会教。
小兮觉得是上天眷顾着自己,爷爷教自己书法入了门,自己也喜欢,毕业后还把自己的爱好当成了职业,成为这家书画社的专职老师。小兮喜欢这样的生活,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面,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简单、明了。
小兮是去年年初接手的这家书画社,原来的老板因为女儿在英国结婚定居了,老两口放心不下,也一起移民出去了。原本书画社是准备关门的,员工聚餐的时候不知谁提起的,说小兮可以接手试试,她刚被市书法家协会吸纳成为新会员,她的一副作品在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
原来的老板也不愿意自己的心血就这么关停了,就把自己的店铺转让给小兮了,小兮只用了一年工资就收获了一家书画社,连带着还有原来所有的学员、装修以及三个多月的房租。
小兮是当了小兮老板之后才发现原来经营一家书画社是如此的艰难,她是平白无故得到一家书画社的经营权,可同时她也得担负起一家书画社所有的开支了。
房租、工资、消耗品、水电、维修,哪一样都需要小兮老板去算计着,原先的小兮老师是不用在乎这些的,只需要上课出现就可以了。
小兮老板是市书协的成员,她还是一个新晋的会员,省书协原先一些放在店里面举办的活动没有了,这是小兮老板早就预料到的,她是单纯,但不是不通人情世故,这些活动都是原先的老板争取过来的,现在他出国了,其他省书协成员也有开书画社的,自然轮不到小兮的店铺了。
可小兮老板还是低估了这些活动带来的影响,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学员的书法比赛成绩,七月份的兰亭杯,书画社送出去的作品和往年是持平的,可获奖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了。九月份开学之后,有三个升上初中的学员说学校太远了,就不过来了。
区里的小学和初中就隔了两条街,能远到哪里去呢?
小兮老板没有挽留,她知道其中一个孩子是和店里的一个老师一起跳到另外一家书画社去的,孩子来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说漏嘴了。
小兮老板当了近一年的老板,年底总结盘算之后才发现,这一年下来,店里全部盈利不过三十万,这还不包括自己的工资,也就是说自己开店一年赚了自己的工资加一年的房租,换句话说自己经营这家书画社一年之后,就是给店铺房东和原来的老板打了一年工,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
(三)
林南打电话过来约小兮一起吃晚饭。
林南是小兮在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两个人还是大学校友,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了。但两个人真正熟络起来反而是在毕业之后,小兮在读书期间是一个小透明,她忙着在书画社打工,忙着自己的学业,忙着自己在书法上的提升,对学校里面的各种活动不是很在意,除了同寝、同班的少数同学,大部分人都只是点头之交。
林南不一样,林南在大学里面是风云人物,他是文学院繁星社的社长,繁星社是文学院代管的,级别上是整个学校的文学社,只不过爱好文学的人多数是在文学院,又有专业老师,所以就放在文学院下面了。大学里面文学的群众基础还是比较强大,林南经常在各种场合组织活动,忙得不可开交。和小兮虽然是一个专业的,两个人之间的交集不是很多,只是在公共课上混了一个面熟而已。
林南在一家私立中学任教,他还没有考取教师资格证,想进公办学校连入门的机会都没有,他太忙了,大学丰富多彩的生活牵扯他太多的精力,以致学校组织的考试都错过了,更何况他们学校本来也不是师范院校,等到出了校园想考教师资格证,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只能在私立中学里面找到属于自己的岗位,中文系毕业的学生就业范围还是很宽泛的,但那不属于林南的考虑范围,他还当自己是在校园里,说上一些迂腐酸气、不着边际的话语就能收获一大批崇拜的目光。
他失望了,他几乎是学院里面最后几个找到工作单位的人之一。
他打算考公,他以为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完全可以不用去上外面所谓的培训班,那些培训班里的老师水平可能还不如他呢,他们能读懂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吗?于是他自信满满踏上考场,却发现考卷上最重要的是应用文写作,在他涉猎的范围之外。
他准备考研,他以为凭着自己在学校的名声和才华,平时熟悉的各个导师应该是争相抢着要他当自己的研究生。他和自己心仪的导师打过招呼,考取本校的研究生还是比较有优势,起码在这一点上他领先其他人许多步,在他做好了种种准备之后,他的研究生考试没通过,笔试成绩没过关,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
他开始找工作,要求越降越低。在一番艰辛的寻找之后,他终于在这所私立中学找到了一个语文代课老师的职位,他依旧信心满满,相信只要在岗位上努力三年,必定可以考上教师资格证,考取编制,成为公办学校的正式教师。
今年就是第三年,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打电话给小兮,是想和小兮诉诉苦,教务主任找他谈话,他的教学成绩在平行班级里面已经是中等偏下了,如果再下降的话就要被末位淘汰了。
约定的餐馆叫严州府土菜馆,店名起得很大,就是街边的苍蝇馆子,和严州府餐饮一点关系也没有,在这座城里到处都有严州府土菜馆,和沙县小吃、兰州拉面一样,只是名字一样罢了,相互之间毫无关系。
林南不是不想请小兮去档次更高的餐馆,奈何囊中羞涩,在小兮面前,他没有必要打肿脸充胖子。
和小兮的再次相遇,是林南最落魄的时光,一个人在夜市喝酒喝大了,颠颠撞撞回小区的路上躺在了马路牙子上吐得一塌糊涂,在稀里糊涂喊着各种老天不公,自己怀才不遇的时候碰到了小兮。
是这次偶然的相遇,两个人才在这个城市又建立了联系,都是这个城市的过客,在这个城市找不到归属的两颗年轻的心灵很容易靠近。
林南不是没有想过和小兮进一步发展,他克制了自己这个想法,在这个繁华的都市谈恋爱是需要成本,结婚是需要资本的,他不愿意也不能够把小兮拖下水,自己现在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这跌跌撞撞的岁月消磨了太多年轻人的雄心壮志,甚至连他们谈恋爱的欲望也被消耗殆尽了。
林南更享受现在和小兮的状态,两个人偶尔约着一起吃一顿晚饭或者夜宵,相互聊一聊最近的生活,友情之上恋爱未达。两个人会一起牵手逛一逛马路,相约着看一场比较便宜的电影,两个人都没有更进一步发展的想法。
林南陪着小兮走过凌晨的马路,在梧桐叶还没有落下的时节,在暖黄的路灯下,他和小兮两个人就牵着手,静静地从小兮的书画社一直走啊走,走到小兮租住的小区门口。他想开口,发现小兮也正准备说话,两个人又都沉默,相互看着,最终还是他先开口,“晚了,回去吧。”
小兮说好,也没有了挽留。
林南有时候在想,如果那一晚,他勇敢地开口,是不是剧本就有可能不一样。可他怯懦了,也现实了。
他和小兮一直保持着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他想可能小兮在这个城市里面也需要一点安慰,但又害怕受到伤害,所以两个人才会保持着这样奇怪的默契。
就和严州府土菜馆一样,需要它的存在,但又漠视它的存在,它是平凡生活生活中的一点亮色,却又没有办法堂而皇之、广而告之,因为严州府才是正牌的美食集团。
(四)
小兮和林南吃完饭就散了,小兮其实挺喜欢林南的,大学时代就喜欢意气奋发的林南,工作之后她看到了更真实的林南,虽然有些落魄但还不至于太过沉沦,他依旧有他的傲气,只是更收敛了一些而已。
她喜欢林南,这是她在这个城市少数还能聊天的朋友了,书画社的几个同事之前还能正常交流,从她接手店铺以来大家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她觉得自己没有改变,但同事们还是自然而然地疏离了她。
她越来越醉心于书法的提高了,也就把自己的交际圈固定死了,林南差不多是她现在唯一还能经常聊天的同龄人了。
她知道林南的心思,她不想点破,也没有必要去点破,她也不愿意打破现在的状态,她知道再进一步只能带来真实的伤害,而不是享受爱情的甜蜜。
两个孤单的灵魂,在繁华的都市相遇,自然会被吸引,可当两个人想要靠近,首先要考虑的不是灵魂的相互慰藉,而是生活基础的如何解决。
当看到林南的欲言又止,小兮就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只能止步于此了。
两个人都没有勇气踏出那勇敢的一步,在本质上两个人是一样,林南当年醉心文学,后来被现实捶打,成了如今的代课老师,他试图向现实投降,却又保留了一分文艺青年的傲气;她自己呢,虽然成了书画社的店老板,却始终没有办法完全转变自己的身份,在世俗的生意当中还梦想着成为一个舞文弄墨的大家闺秀。
小兮今年已经27了,家里开始催婚了。
她不愿意回到家乡那个小县城去,在这个都市里面她都很难找到志趣相投的伙伴,她更不想回到那个整天只有孩子、麻将、生意、吃饭的环境。
小兮心烦意乱,又走回了书画社。
她摊开宣纸,让自己的心慢慢地静下来,《上林赋》还没有写完,这部作品太长了,4184个字,每一个字都要小心翼翼。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轇輵之宇……曳独茧之褕绁,眇阎易以恤削,便姗嫳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小兮运笔到此,发现自己怎么也没有办法一口气把剩下的内容继续写完,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可是这样的自己又怎样呢?当年的卓文君不比自己更优秀,可优秀到如卓文君这样的人物,最后还要写《白头吟》,还要感慨“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小兮只能提笔,她没有办法继续完成自己的作品。
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红衣女子,临窗而坐,在宣纸之上提笔写下“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用笔方圆兼备,寓巧于拙,藏情于字。那字是在宣告,也是在警告,可更多的是无奈。
小兮也无奈,数千年前的奇女子只能把自己的心思全部绑定在一个男人的回心转意上,千年之后的自己依旧难以摆脱这宿命般的轮回。
何时才能求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呢?
小兮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