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谋·吕朱砂
冷冷清清的宫廷长街上计隐恍惚看见了几点灯火,太监隔着沉沉夜色看不清人,高声询问着是哪个宫的。
计隐看见御辇上的人抬手挥退太监自己走下步辇。
“陛下,”计隐抬手行礼却被他扶住。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也不叫几个奴婢跟着。”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想要为计隐披上却被她挡住。敛下眉眼,明黄的披风在灯火下如雪一般洁白,但明黄终究是明黄,只皇室可用。
“夜已深了,陛下也不是还在外面吗?”计隐拿过披风为他披上仔细打了个节“天寒,还是仔细着身体,还有,”计隐道“我近几日打算回去了。”
“那何时回来?”他装作不在意地抬头问询“到时我派人去接你。”
计隐恭敬地后退几步拉开距离,摇了摇头,道“该帮的我已经帮了,这次我打算随师父出去历练一番,你大业已成,我于你不过可有可无罢了。”
“现在朝局动荡,再过一段时间吧!”沈胤上前,宽厚的手掌落在她的肩上微微用力,连着肩上那朵盛放的幽兰都扭曲起来。
弑父杀兄淫嫂,朝局确实动荡得很。
偏过头看着自己肩上的手,计隐沉默,这双极似书生的手她早已看得太过透彻了,折过花,握过笔,降过马,杀过人,灭过国,直到现在的,搅弄风云!
一阵恍惚,却又
本该如此!
“铃铃铃~”
长街上传来了铃铛的声音,计隐回过头看见一辆车缓缓地行了过来,再去看他,仍是一双眼睛看着计隐。
也是,一个女人如何能比得上他的江山社稷?计隐摇头失笑,亏得自己刚才还在想今晚侍寝的是哪个妃子。
“好。”
兔死狗烹,沈胤,你若是不着急,那我便陪你走一段如何?
沈胤放下心来,拍了拍她的手回身上了御辇。
看着那个身影逐渐隐入夜色,计隐抬起手放在肩膀处轻轻揉捏着,柔和素淡的面容在夜中显出几分冷冽来。
“晗姑娘,”计隐转过身,那车中娇俏的美人正撩起帘子看着她。
“明日可否请姑娘千秋殿一叙?”
计隐第一次面对沈胤是在她十五岁那年,那时师傅将将把簪子簪上为她完成笄礼,就见那个少年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
计隐从来没有认为过招摇山何时这般好进,那少年似乎也没有破坏别人笈礼该致歉的自觉。
他着一身青色长衫做书生打扮,长身玉立却是举止无度,计隐眯了眯眸子上前捡起了少年脚下的玉佩,听说沈安策曾得一块好玉吩咐玉匠雕成两块,一块给了太子沈臻,一块给了今年刚立下赫赫战功的,计隐抬起头眸色微动,晋王沈胤。
抬手将玉佩还了回去。
“多谢!”沈胤并未在计隐身上多做停留转身看向师傅。
“不知先生对于我提出的请求是否已有考量?”沈胤收起玉佩问道,言语中倒是没听出几分客气来。
他竟早已来过招摇山?计隐搓着手指暗暗审量。
师傅转头看了计隐一眼,计隐微微一笑识趣地退了出去。
没想到晋王也早有夺位之心,计隐随手扯下一朵花,手上鲜血淋漓刺痛得紧,但那颗心终究无法平复,还有那
正在沸腾的血液!
计隐看着正在颤抖的手,血液的温度太过灼人,她任由着鲜红的血一点点滴落在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那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冷却下来。
身上寒意渐起,计隐看着脚下的血泊忽地笑了,连呼吸都平缓下来,从怀中掏出一条白帕覆在伤口上,面色苍白的倚着石栏。
向大殿看去,师傅和沈胤已经踱步起身,师傅隔着略远的距离眼中意味莫名,沈胤却是走到近前,俯下身看了看计隐的伤口,从怀中拿出伤药倒上,没有灼痛,只有令人舒适的冰凉。
“怕吗?”他低头询问,舌尖微卷竟有三分缱绻。
“蒙殿下垂问。”计隐抽出已经被包扎好的手,略长的指甲在他掌心划出一道血痕。
这一年计隐出山入世,一人一药
一副柔弱脸孔。
离开前师傅说,最后悔的大概就是在她五岁时的一问。
而计隐是什么呢?她想,大概便是那一答了。
“进去,搜!”
禁卫军分作两批浩浩荡荡地进了东宫。
太子妃赶到时东宫的太监宫女已经被围了起来,里面井然有序的在
搜宫!
“卫统领,”禁卫军隶属皇上,太子妃攥紧帕子压下心底的怒气“不知发生了何事,竟劳烦卫统领亲自来搜宫。”
卫朝转身行礼“回太子妃娘娘,有人状告太子殿下在东宫行巫蛊之术,陛下口谕,为证太子殿下清白,特命臣前来搜宫,娘娘请放心,禁卫军虽然是帮粗人,但手底下有分寸,不会碰坏了东宫的东西。”
“巫蛊之术?”太子妃险些气笑了,一口气在胸中吞不进吐不出,面色青白得难看,多的却是后怕。
“凭别人的一句话便能平白污了太子殿下清白让陛下命人搜宫,这人可好大的本事!”
卫朝皱了皱眉道“娘娘应该知道,巫蛊之术并非小事。”
“罢了,”太子妃冷笑“不过是太子殿下失势,现在什么人都能上来欺辱。”
“ 娘娘言重了,殿下贵为”
言至一半,禁卫军已经从东宫捧出了一个盒子。
卫朝拔剑将上面的小锁砍断,禁卫军将盖子打开,卫朝眼皮一掀。
“哪里找到的?”合上盖子问。
“回统领,在太子殿下床底的暗格里。”
“太子妃娘娘,”卫朝回身抱拳行礼“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而今,该请殿下到养居殿为陛下解释此物了吧!”
东宫那边轰轰烈烈的闹着,计隐却在晋王府乐得清闲,丫鬟将泡好的清茶端进去,就见榻上的姑娘拿着绣花针蹙眉。
旁边绣品上的兰花绣得娇艳欲滴,计隐抿着唇一针一线的穿过绣品。
丫鬟将茶放下走到近前,在一旁捂着嘴偷笑,道“隐姑娘怎么忽然想起学女红了,还专门找了侧妃娘娘要了副绣品。”
计隐将针刺进绣品中随手扔进绣篮里,却是再也不肯动了,那绣品上上好的丝线纠作一团,任谁也看不出是照着旁边那幅兰花图绣的。
“近来无趣得很,”计隐夹了几块银炭添进火盆中砸碎了盆中的白灰“拿着点东西打发时间。”
“呀!”丫鬟上前“隐姑娘莫不是把之前绣的东西全都烧了吧!”
计隐搭眼去看“还留下几幅,不若送你?”
丫鬟笑得欢了“姑娘的东西奴婢可不敢要,之前的都烧了,那这些……”
一只白鸽落在窗外,低头啄着放在外面的谷子。
计隐看向绣篮,道“先留几日。”
太子是在宫外的别院被找到的,酒正半酣袒胸露乳,丝竹笙歌好不逍遥,口中骂骂咧咧的被禁卫军抬回了皇宫。
计隐的绣篮中少了一副绣品,至于去哪里,计隐将绣品投进火炉,眼中明明灭灭。
是夜,起夜的丫鬟见院中有隐约的灯火,循着火光,透过青竹缝隙看去,计隐在院中点了火盆,一张张纸钱被扬进火盆转眼便被火舌吞没。
丝绢被从长袖中抽出来,丫鬟隐约认出那是一副绣品,旁边有几个看不清的小字。
“便当做心意吧!”丫鬟听计隐说道“这么多年好像也没收到过什么儿女的东西,若是你们在,怕也是不想让我动她的。”
丫鬟悄悄离开,丝绢进了火盆,计隐起身拂去裙角残雪,果然在青竹下看见了几个小小的脚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向远处延伸。
轻轻叹了口气。
“可惜了。”她道“那个人偶到底是做了好久。”
乾阳殿的龙榻上,两幅绣品被扔在一旁,皇帝将人偶拿在手中狠狠地磨着上面细密的龙纹,十数根银针扎在人偶胸前的生辰八字上。
“烧了。”
暗卫接过人偶退出养居殿。
第二年春,太子因贪墨案有失储君德行,皇帝雷霆之怒废太子并将其囚于惠安宫,改称信王。
沈胤将计隐手中的纸条拿过来放在她眼前的红烛上,透过火光,映出计隐柔和淡静的面容。
“那个巫蛊之术的布偶阿隐可知道哪里来的?”再有一会儿就要出门赴春日宴,沈胤将烧了一半的纸条放进小钵中。
“殿下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了,”计隐起身从案上抽出需要整理的官员名册,手指纤细抵在禁卫军统领卫朝的名字上轻轻绕了绕而后抬头问道。
“人人皆知巫蛊之术不过是骗人的小把戏,”沈胤斜斜看过来,浅红的眼尾带出几分战场上张扬的锐气。
“自然是小把戏”计隐反问“阿隐也很好奇,”
她凑近沈胤的耳廓轻声道“为何陛下会因为巫蛊之术动了大怒继而废了东宫呢?”
沈胤垂头,忽地笑了“阿隐真聪明。”
计隐弯了弯唇角半点不谦虚的收下夸奖。
侧妃进门便看得这番景象,两个人耳鬓厮磨举止暧昧,看到她进来两人坦坦荡荡地分开,她顿了顿道“殿下,外面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妾身来唤殿下一声。”
计隐福身作礼“见过侧妃娘娘。”
侧妃点了点头淡淡一笑,上前温声道“殿下,今日春日宴带臣妾去吧,在晋王府也是无趣。”
沈胤上前拉住侧妃的手难得温声,皱眉道“我知你想要融入进去,但不要勉强。
“怎会?”侧妃低声,柔弱极了“嫁给夫君,自然该替夫君多尽些孝道。”
计隐的唇抿成一条冷峻的弧度静静退了出去。
沈胤扫过计隐离开的背影,垂下头遮住眼底的光芒。
尽孝道?
晋王侧妃,晋王殿下从刑场上抱下来的女人,前朝陈国曦阳公主陈毓。
街头巷尾都传,晋王侧妃不入皇宫是恐触景生情,现在,不怕了么?计隐抬头,眼中映出一片澄净的天空。
接下来,该去看看我们的信王殿下了。
沈臻看见计隐出现在惠安宫并不讶异,不论是老二的手段还是她自己的能力总是能进来的,他停下手中的笔。
“胤弟身边的人?”说来,他们还未正正经经地打过招呼。
“ 替晋王殿下来看看长兄。”计隐将紧闭的窗户打开,阴暗的屋子立即通透起来。
“那你可以回去告诉他,皇位我没有兴趣,不用这般提防着我。”沈臻随手拿过一柄小扇在纸上轻轻扇着,墨在上面慢慢晕开,竹叶深深浅浅错落有致。
“这样自然是极好,”计隐转过头,身后的阳光将她的脸打出一片阴影,“可信王殿下又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被他防着?”
一层纸被计隐毫不留情的撕开,沈臻倒是甚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提笔在旁边写下几字,这才抬头“那胤弟还派你来还来找我作什么?”
“殿下这样可错了”计隐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不应该说晋王有事,应该说是阿隐找信王殿下有事才对。”
“你?难不成本王还”
“太子妃自己做的那个木偶在做好的第二天就后悔烧了,殿下觉得,卫统领查出来的木偶是哪里来的?”
看着沈臻骤然变化的脸色计隐轻笑“信王殿下装了这么多年的昏庸,一朝想来的这个以退为进的法子偏偏让我撞上了,你说晋王殿下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会不会,提前除了你?”计隐走上前“信王殿下想自保,皇上也想保下你,时间久了晋王殿下也懒得对付,可若是殿下被人发现了这脑子里的聪明,殿下这颗聪明的脑袋,还保不保得住?”
计隐走到案前双手撑在上面,歪了歪头,笑容纯澈“要知道,晋王殿下可是个记仇的。”
沈臻笔尖颤了颤坐回椅子上,道“计隐,你想说什么?”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计隐轻轻念着画旁的字,斜挑着眉道“我想知道,九年前,云深不知处,还有谁?带你们进入密道的,又是谁?”
九年前,云深不知处?沈臻有一瞬怔愣。
九年前父亲还是陈国的将军,庶弟沈胤的才华处处高他一截儿,也许是被父亲长久以来忽视的愤懑,亦或是对庶弟骄傲性格的不满,在父亲让我们在皇宫明光桥等他之后一并迸发出来。
如梦方醒,沈胤已经被他推进了湖里,二弟当时只有十一岁,是个常与父亲边塞行军的旱鸭子,呼救声穿过指尖的缝隙钻进耳朵里,他近乎同手同脚的跑进了远处的竹林,双眼死死的瞪着那个水花翻腾的湖。
再有一会儿,再有一会儿就好了。
他到底忘了这里是皇宫,一个女孩被呼救声吸引过来,却出人意料的蹲在湖边看着水里的人一点点没了力气,就在他觉得这个女孩真的会这样袖手旁观时,女孩跳了进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女孩叫陈黎,国君的养女。
她拿走了沈胤掉在湖边的玉佩,没有半分犹豫地离开,留下已昏迷不知死活的落水人。
自己藏在竹子后面放轻了呼吸,却在某一瞬间与女孩的眼神不期而遇,一触即离。
那双眼中,笑意盈盈。
带着淡淡的嘲讽和轻蔑。
“好看吗?”竹林深处传来另外一个女孩的声音。
那女孩上前扶起了昏倒在湖边的人。
国君独女,曦阳公主陈毓。
算来,这才是如今兄弟阋墙的源头,至于密道中的引路人,不过是个宫廷侍卫罢了,沈臻抬起头,道“隐姑娘,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果然是这样啊。”计隐嘴角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那,信王殿下,多谢了。”
看着计隐的背影沈臻万分不甘自己竟受制于一个女子。
“计隐,”言语中的恶意几乎溢出来“你真以为他是用得上你才带你下山的吗?以他的能力,你这个谋士何等多余!”
惠安宫的大门缓缓关上,计隐看着沈臻近乎扭曲的脸挑了挑眉,沈臻忽然觉得那个眼神分外熟悉。
看来,我们的废太子殿下似乎弄错了什么啊!计隐回身,长阶之下,沈胤抬头看向她,黄昏下,女子额间一点朱砂,笑面如花。
金辉残阳,一刹芳华。
“是你啊!”他说。
计隐垂眸,笑容温婉无害“是啊!”
卫朝给她送来药时计隐将将服下最后一粒,血玉雕成的药瓶将她的指尖衬得愈发苍白。
“多谢师兄。”计隐打量着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师兄微微一笑,隐在长袖下的手紧紧攥住,掌间留下浅浅血痕。
“听师傅说你这病该好好将养着才是,为何下山费如此多心神,”卫朝复杂的看了她一眼,道“你若念及当年初见,晋王为皇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何须你为他出谋划策。”
计隐拿着药瓶的指尖顿了顿,眼中忽然隐晦的露出一丝安然,像是悬在心口的石头忽然放下来一般,将药瓶放在梳妆台的匣子里,道“似乎,我与师兄是初次相见,师兄如此关心,师妹我到底是心中安慰。可惜,年少相见,一颗心遗落了就很难收回来了。晋王,我是很想帮一帮他的。”
点了点匣子,计隐道“招摇山往来一趟,师兄辛苦。晋王府非久留之地,望师兄仔细些行走才是。”
“师出同门,应该的,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离开,这些药也不能坚持太久,时间到了,考虑一下回山!”卫朝顿了顿道“我看晋王待你,极好,若是下定了决心,那便,莫要辜负了才是。”
待卫朝走了许久,计隐才动了动,轻声道“人啊,最怕的大概就是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下定了决心,自然不能辜负,可谁让我,是个得寸进尺的人呢?”
袖子中轻轻掏出一个明黄色的木偶细细把玩着。
“送出去吧!”将木偶扔出窗外。
小看谁也不能小看女子,信王妃那个没脑子的,看到这个不知道会不会甘心被人算计呢?计隐轻轻摸了摸眉心的朱砂痣听见外面侍女的声音。
晋王。
门被轻轻敲了敲,得到里面的淡淡应声沈胤推门进来,转头便看见计隐正在梳妆台前。
“殿下可知道阿隐这眉心朱砂痣背后的故事?”计隐拿过铜镜细细照着自己的眉心,待沈胤的身影出现在镜中她才意犹未尽的放下。
“你好像很喜欢在眉间点这个,”沈胤拿出帕子沾了些水在计隐眉间留下淡淡湿意,胭脂点成,轻易便被擦去了,露出眉间白皙细腻的皮肤,少了几分妖艳,多了些许柔弱气质。
“这样好多了,”沈胤道“难不成这朱砂痣还有何说法?”
计隐拿过帕子,道“不过是师傅无聊时给我讲的一个杀妻证道的神话传说罢了,一个求仙访道的人咬破自己的手指在死去的妻子眉间点了一抹殷红,祈求来生偿还,于是便有了一首打油诗,一滴心血上眉头,负你今生来世求。殿下说,这故事如何?”
“不算好的故事。”沈胤起身,忽然问道“这故事,有来生吗?”
计隐垂眸唇角勾起动人的弧度,道“阿隐并不知,可既是神话故事,想着大概是有的吧。”
沈胤低低的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信王妃的动作比计隐想象得要快上许多,不过几日时间,晋王进宫不见归来,黄昏时分才得到宫中消息,晋王沈胤奸淫皇嫂被皇上当场撞破,皇帝盛怒之下一病不起,将晋王沈胤投入天牢听候发落,信王又被囚于惠安宫,金殿无主事之人,罢朝三日,计隐将薄薄的锦囊交给大理寺卿得到对方了然一笑。
“殿下,已查明,是信王妃发现巫蛊之事,大概是想着给殿下扣上一顶枉顾人伦的帽子,信王便能有望复起争一争那个位置了吧!”计隐打开食盒将食物一一摆上。
“呵”沈胤轻哼一声已经不屑说那妇人愚蠢,事实上太子空占着嫡子的名分,手中半点实权也无,拿什么和统帅兵马的晋王争?所谓争夺,不过是表面上的样子罢了,结果却是没什么悬念,不过到如今这个局势,倒是逼得晋王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大理寺那边打点好了?”沈胤把银箸放下问道。
“不过是殿下的一道吩咐。”计隐将酒倒上“大理寺卿是个识趣的。”
“嗯。”
本来啊,这种情况还要再等上几年的,计隐将食盒收拾好慢悠悠的出了天牢,心口隐隐抽痛,弓着身子停在天牢门口。
可谁让我啊,等不了了呢?
天牢内一片静寂,外面却已经有动乱在皇宫涌动,沈胤看着外面皎皎月光,直觉有什么在掌间缓缓缓缓流逝。
信王妃早早溜进了惠安宫,计隐收到消息提着一盏暖黄的灯笼前来,沈臻将信王妃揽进怀中柔声安慰,惠安宫外火光冲天,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不见半个内侍。
“信王殿下可知晋王谋反了?”见信王露出惊愕的表情计隐才将目光转到信王妃身上,轻轻摇了摇头“连信王殿下都要装作无能的样子换求生机,我是真的想不通,王妃娘娘又哪来的胆子敢算计晋王?”
信王妃白了脸,连忙去看信王,“殿,殿下,是晋王害你的,有,有人告诉我,只要给他扣上泯灭人伦的帽子,父皇他,他是可以考虑重新立你为太子的,殿下,妾身是为你,为你着想啊殿下!”
“啧啧啧,”灯笼被她放在案上,火光在殿中悄无声息的燃烧着,带着些许隐匿的甜香,计隐选了个椅子坐下,道“看来殿下的王妃选的甚好。”
“是你吧,”沈臻推开怀中的王妃打断了计隐的话“只有你才敢对王妃说巫蛊背后的人是晋王,他人是万万没这个胆子的,如今看来,你和晋王,也未必是一路的吧!”
“杀兄淫嫂,弑父篡权,他本来平平坦坦的帝王路被你搞得血雨腥风,即将天下唾弃,若是他知道,怕是要后悔带你下山的,从一开始你想的就是报灭国之仇,说来也可笑,人家亲生的女儿还在为仇人开枝散叶呢,你一个养女,上赶着来报仇。”
沈臻嘲讽的笑道“可惜啊,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是玩笑罢了,他终究会是皇帝,天下也依旧是沈家的,而你,不过是个失败者罢了。你说是不是?陈黎?”
“嘘!”计隐将食指竖在唇上,而后轻轻吹灭了灯笼中的烛火,抬头轻笑“信王殿下错了,招摇山计隐,怎么会输呢?”
天下是谁的,又有什么所谓?
是夜,晋王篡权谋反,皇上病逝于乾阳殿,前太子信王殿下与王妃服毒自尽于惠安宫,史书记为人伦之乱。
一夜之间,皇位易主。
后,为避新帝名讳,计隐改隐为晗,新帝亲自赐名。
晗,天色将明,欲明也。
离开长街,再去思考计隐打算离开的事,御辇上,沈胤回想起了当初招摇山人在殿中对他说的话。
“计隐这个孩子,人前极喜欢笑,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再柔弱不过,实际上却最是偏执,通身都是冷的,又最喜谋略算计,你若执意选她,奉劝殿下一句,和她相处,总要小心些,再小心些,否则,何时被她吞吃了也不一定。”
如今朝政不稳,城外陈国余孽打着公主复国的旗号隐隐聚集。
计晗,你可别让朕失望啊。
这些想法,计隐自然是懒得去管的,皓月出云,借着银辉,她望见车中的美人。
“晗姑娘,明日可否请姑娘千秋殿一叙?”
敛眉浅笑,计隐福身“毓妃娘娘相邀,计晗自当遵从。”
计隐至千秋殿时陈毓已经撤了殿中宫人在偏殿等着,抬手,锦袖下露出一节手臂来,上面玉镯通透,茶香袅袅,添上茶水,皇家养出来的贵气已经被陈毓深深刻进了骨子里。
“我从小便是不喜欢你的。”
“阿黎,你自进宫便比我乖巧聪明,又懂得讨好人,皇家亲情凉薄,你便分了大半。”
计隐上前坐在另一边静静地听她说。
“我在晋王府看见你时,最开始以为你是来抢他的,现在看来,又不太对,就好像当初你救了他,却转头就将玉佩给了我,你的心思,我向来猜不准。其实,你给我玉佩时,我便是有几分喜欢你了。”
“但你还是将我赶了出去,”计隐看着手中碧透的茶水隐隐泛起波纹“而父皇母后也是相信你的,许是察觉到了你心里的不满,那天下着初雪,我被一辆马车送回了招摇山。”
陈毓手中的茶杯抖了抖听对面的人继续道。
“毓皇姐,你从来都是那个被宠着的人,而我,终究是个外人罢了。”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陈毓将茶杯砸在桌子上,茶水飞溅面色狰狞,半分没有了温婉平和,“你后悔给出当年那块玉佩了?还是你想找他们为父皇母后报仇?计隐,你姓计不姓陈,你凭什么?”
“我后悔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什。什么?”
“玉佩,我说,我后悔了。毓皇姐,你可听清楚了?”茶杯轻放案上起身离开。
回首望见殿中失魂落魄的人,计隐停下脚步。
“宫城之外已有打着公主旗号复国的人了,毓皇姐,早做准备吧,沈胤不会留你的。”
“陈黎,你凭什么悔!”陈毓口中喃喃,又哭又笑“本公主都没悔你凭什么!陈黎!”
凭什么?计隐想,世人皆言,人之一生,三分苦,七分甜,而自己十几年中仅有的快活时光,只有陈国皇宫里被抚养的那五年罢!
想想陈国国祚两百年,余党难清,沈胤远见非常人能及,刑场保下曦阳公主,赴招摇山请出计隐,不过是想把两位公主控制在手中以便日后肃清陈国余孽罢了,如今形势有变,便多了个作用,恐怕信王巫蛊案,晋王淫乱事,信王夫妇服毒自杀,皇帝病逝内情,一套一套的证据已经摆在晋王案上了吧,若皆是陈国余党幕后操控,这位弑父杀兄淫嫂的晋王殿下便能息众议,稳朝局。
计晗,真是个好名字。
从招摇山至今日,计隐的一步一算尽在沈胤掌控之中。
说来,计隐可从没有认为那些人有半分无辜,杀人,自然该做好被杀的准备。
可惜今日之局面,却并非只在沈胤一人掌控。
“师妹,”走出宫门,卫朝早早等在了千秋殿宫门口,想来也是听见了殿中的对话,道“当年的事你没必要自责,陈国衰朽,不是沈家,也会是别人。”
计隐转身,抬手攥住了卫朝身前的铠甲仰起头“师兄,师妹听说,陈国国君曾万分信任一个宫禁侍卫,不知师兄可知道此人是谁?”
卫朝眼中有一瞬的无措。
计隐冷笑“既然身有罪孽,便合该担着,找甚么诸多借口推诿,没来得叫人恶心。”
小将军,你的玉佩我拿走了。
湖边,她对昏昏沉沉的男孩这样说过。
然后,促成了陈国公主与将军府小将军的姻缘。
到底那时的陈国太需要沈将军的兵力了,陈毓又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小将军颇多倾慕,未料这桩姻缘却是给了个狼子野心之辈,若是没有自己亲手牵的那条红线,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至少,陈国不会灭的那般惨烈吧!
传出个女儿合着外人灭了自己国家的笑话。
终究,错在自己啊。
抚着心口,计隐想起了宫人出门时万分体贴放在她香囊里的护心丹,淡淡的中药味道,计隐眼低泛起涟漪,倒了一颗仰头服下。
五岁那年,师傅带腻了孩子,问计隐想要什么。
计隐抿着唇,半晌才说了两个字:父母。
然后有了五年偷来的亲情。
如今自己来担,不是本该如此吗?
近几日晗姑娘长得愈发好看了,宫女看着内室中倚在贵妃榻上的女子不禁看痴了。
徒儿计隐谨启,新帝登基,若俗事已了,当早些归来。师手书。
计隐把玩着手中的血红玉瓶,将信笺放在残烛上慢慢焚了。
一夜之间,予晗宫多了许多侍卫。
“昨晚,毓妃娘娘刺杀皇上,已被当场诛杀。”侍卫道。
玉瓶摔在毯子上声音沉闷,怔然许久,计隐才轻声笑了“难怪。”
城外陈国余党已聚集得足够,明日,他便可真正掌控江山了。
“帮我传个消息给卫统领吧,就说,”计隐捡起药瓶道“百日红,吃完了。”
黄昏时分,卫朝接到计隐的消息匆匆而来,红烛高照,烛火摇曳,看着计隐对镜梳妆,抬手用胭脂在眉心点了朱砂痣,一身明艳的大红宫装将她衬得愈发妖冶美艳。
雪肌红唇,飞红霓裳,眉心一点朱砂,艳丽得刺人眼。
卫朝记得,初次见她,是个极为素淡的柔弱人儿。
“百日红,”计隐背对着卫朝拿起药瓶“此毒可使人容貌愈发昳丽,容貌愈艳,内里愈空,至百日后,如花开荼蘼,一朝凋零。”
“我只是提了句离开,这百日红便到了。”欣赏着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脸“想想啊,不过是救命的玩意儿里添了些要命的东西,于我来说,却无太大妨碍。”
剪灭红烛,卫朝已伏在地上呼吸微弱。
云深不知处,陈毓,陈国密道中的引路侍卫,卫朝。
黎明雪霁,一坐天明,当年被送走时也是这样一个初雪天,计隐将手覆在眼上低低地笑。
今日是没有早朝的,金銮殿上果然只见到了沈胤一人。
“你的能力确实出乎意料,”沈胤牵着她的手,将证据一一给她看过“大概唯一在我意料之外的就是那个竟然女孩是你,后来,我也是想放过你的,卫朝见过你一次,奈何你太过偏执。”
计隐已经感觉现在的自己已没有多少气力了,被沈胤拥在怀里。
“不过这样也好,阿隐,陪我看看日出吧!”
低头点了点眉心的朱砂痣“来生陪陪我可好?”计隐道。
沈胤俯身吻去他眉心的胭脂,看着她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涣散开来“江山美人,于我从来不需过多思考,计隐,来生,我们不要再见了。”
“好,”计隐干脆得出乎意料。
“沈胤,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那个神话故事,是没有来生的?”
“其实啊,最后结果就是那个杀妻证道的人还未踏上仙途,就被妻子凭借一滴精血化成的厉鬼撕成了碎片,今生的事自然要今生了结才好,来生若再有牵扯,岂,岂不是倒了大霉?”
她无力的吸了一口气,道“招摇山计隐啊,怎么会,输呢?”
没再遮掩嘴角的弧度,计隐仰头冲他浅浅一笑。
你送我到黄泉,我拉你入地狱,不是,很公平么?
十五岁时她拾起他的玉佩,心思百转间就已悄无声息的添了毒。
他的毒早已入肺腑,自己的归期却一拖再拖,个中缘由亦无需与旁人道。
最后也不过眉心一吻无情,于他最得意时早早夺了他性命。
史书记,晋炀帝沈胤于陈国余党攻城之际与挚爱服毒殉情于金銮之上。
而后大国无君,一冲而散,群雄并起,沈国国祚仅几年而已。
招摇山上,一双手骨节分明,遥送三根燃香。
旭日初升,金光漫天。
插香人不知听见了什么,敛眉一笑,满面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