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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飘落的地方

2022-12-04  本文已影响0人  Trianglecat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陆云璋缓缓登上那座草丘,他正目送一队轰炸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茜红的云层中。云畔有朝阳在升起,绚烂的景色熔化了飞机的尾翼。

天色尚未明朗,天空一侧有磅礴的朝霞,另一侧还残留着皎洁的月影,云层交织在光的舞步里,掩映了天空的高远和纯净。这宁静又奇异的景色,如梦一般漂浮着,充盈了陆云璋的内心。他已看不到轰炸机,但那片飞机消失的云层中,似乎总有异样的波动在敲击着他的内心。

旷野的饱满气味吸引着他,使他转而看向这草丘和四周的旷野——有蒲公英长在那里。那么多,在流光里被神祗抚摸着,轻盈地长出一层圣洁的外壳。“与其说是外壳,不如说是包裹了绒球的气泡。”他这样想着,歪斜了脑袋看它们和风一起摇摆。“唉,可惜不能去摸一摸气泡的触感,那镀上的一层柔韧不过是幻灭的露滴。”

他得意于自己的结论,脸上静静地挂了一层笑意。这还是陆云璋自战争爆发以来,第一次感到这样平和与镇定。

“喂,云璋——”一个悠远的喊声打破了寂静,陆云璋的同学杜刚相隔极远地大声喊着,“早上好哦——”

陆云璋微笑,挥动着手臂。他也朝那个方向大喊了一声:“早上好——”

他并没有觉得这份安详被破坏,他们的声音与环境融为了一个整体,显现出一种独特的空灵,心中不禁涌起吟咏草光的诗句,好像有牧笛声融化在远处的风里。他看见杜刚正向他跑来,那步伐那体态,仿佛在星空中漫步。泛起的美妙心境淹没了他的肢体,疲乏和饥饿的无力感被转化为另一种奇特的感受,身体麻酥酥的,似要漂浮于充盈的空气中,与之结合成一个灵动的整体。“这儿大概与我平时所居的世界略有不同,它同样也是幻灭的啊。”陆云璋轻轻晃动站得发麻的身子,迈出的步子软绵绵的。

这是每天都会走过的,通往学校的路。但陆云璋从未体会过今天这样的感觉。

他忘却了正在进行的战争。当杜刚气喘吁吁地来到他身边时,他终于觉得脚下不是云雾而是坚实的土地了。

两人并肩行走着。杜刚似有些踌躇地先开了腔,“你听说了吗?敌军的部队快打到这里来了……”他的声音复然低沉下来 ,但马上又变得明快,“哈哈,像咱们这种没人瞧得上的镇子,他们说不定还绕着走呢!”陆云璋也咧嘴笑了笑, 他试着忽略杜刚语气中的生硬和不自然。“大家都是害怕的呀,毕竟。”他想着,并长久保持着微笑,一个忧郁的微笑。

“真不知道元首为什么不再派部队来这里了,”杜刚小声嘀咕了一句,“但元首做的总是正确的。”他复又跟上一句,并加强了语气。

两人沿着蜿蜒于草丘之间的小路向学校前进着,蒲公英和星星都摇头晃脑地注视着他们。

陆云璋蠕动了一下嘴唇但并没有说话。

他也信任元首——那位风度翩翩,演说中饱含激情的高个子。他在大战前所不断宣传的,为了国家的繁荣富强,为了民族优越性带来的教化他国的义务,为了让世界处于高等民族有序管理的共荣圈之下,发动扩张战争,也曾是陆云璋深信不疑的。但历历在目的是母亲逝世的画面,他看到轰炸机的炸弹扔下,他看见自家房屋的坍塌和其上咆哮的一声爆炸,他看见拎着大小包袱才冲到门口的母亲被压在房子底下,他看见那一刹那母亲眼里闪动的泪花。

前线的父亲无法回来,只寄来一小笔钱。他为母亲扶着棺椁。花圈簇拥着冰冷的石碑,花的冷香清幽袭人,古董般老旧的收音机吱吱呀呀地播放着几百年前创作的哀乐。之后送殡的人齐喊“为了民族之复兴”——这是广播中常引用的元首名言,然后纷纷离去,只有他一人长久地伫立在那里,缄默无话。

看到元首的肖像再次出现在条幅上,他烦躁地走开并不和同学们驻足致敬;每周一次的集会上齐诵元首的语录,他已失去原有的激情。有什么东西消逝在心里,又有另一种东西如烟霭般升起,笼罩了一层淡淡烟云。

朝阳,日轮巨大地投射光影,一缕酡红遍洒丘陵。长久的沉默并无意义,他忽地唱起了歌,是同学们在音乐课上学过的山歌。二人并肩而行的缓步身形,拉出长长的瘦削的影。杜刚也陪他唱,唱罢了又笑。两人傻子一般地笑。 “看哪!”杜刚止住了笑,轻摇着陆云璋的手臂,他惊喜的声音轻微地振撼了陆云璋微微麻痹的身体。陆云璋抬起头,眼前的原野在升起——风托起蒲公英,圣洁的白精灵舞动于天际。

飞行,飞行,包裹了轻盈的肢体,他们飞舞在风里。环围了二人的,怕是梦凝结而成的泛光结晶。梦是盈着流转的微光的珍宝,一盏盏都自由而敏捷地浮起。

他们能看见穿梭其间的光影——白与金的光影,白如鸽羽,金似麦浪。

“没准今天的世界,是个和平的世界呢!”

陆云璋终于面朝朝阳而笑,那亦是舞姿优雅的虚影。

02

高老师把教材合上,平放在烂木讲桌的正中心。她的手并未离开书本,用指间缓慢摩挲着封皮。这位年轻又身材娇小的女老师,美丽面孔后的遗憾、失落、僵硬,甚至恐惧,都混于一体,露出一张亢奋精神折磨下疲倦和低沉的表情,她仿佛有些颤抖地张开双唇,似是颇为费力地说出:“同学们……”

陆云璋沉默地端坐着,尽管头脑中的思绪早已随着班内气氛激烈哀伤又僵硬的变化,变得异常敏感和过分清晰。他能察觉到周围同学粗浊的呼吸,甚至有剧烈的心跳声敲打着紧张的神经。他的思绪快速地游移,渴求般地想要捕捉到高老师的话语。

教室里的窗开着,柔和的光斜着倾泻而下,风习习地拨撩起破旧的窗帘。

他的眼前忽地闪现过一张张鲜明的画面。清晨的班中并无太多身影,他看见墙角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小声地慌张谈论着什么,白灵凑着脑袋,害怕却又专注地听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背对他而坐的白灵秀丽的长发,可爱又小巧的一对耳朵隐藏在发下,随头抬头落,时隐时现。可以听得到她们交谈的只言片语,“……围……”“……停课……”

那是显而易见的担忧。昨天中午,敌军准备占领这个镇子的消息早已遍布了全乡,为这个处境荒凉却总是谣言四起的镇子又敲出了诡秘的声音。“这种类似的消息,不是传过三四次了吗?”陆云璋尽力拉下一张沉静的脸,小声询问右后方同样皱着眉头听响的杜刚。杜刚颇为模糊地点了点头,又轻微摇了一下头,挂了一脸迷惘的神色。

“大家其实都是害怕的啊,毕竟。”陆云璋想着,同时安慰似地向杜刚咧嘴一笑。他不再言语,只是随着同学们进入班级,感受到慌乱的情绪在加剧,即便谈论的一小堆人早已散去。他看见白灵坐回窗边的座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象,长久而无言。

“学校已经作出决定了,刚刚我们所上的,就是本学期最后一节课了……”陆云璋坚强地接住了上午已在心里默念几十遍的事实。

画面再次浮起,上午的每堂课都仓促而缺离,却因此更显弥足珍贵。这些战火中的学生,圆睁了双目如饥似渴地学习,每一秒都倍感珍惜。他们提心吊胆地害怕学校停课这个分外真实的消息,沉默不甘的云层在教室上空堆积。他们是帝国的子民,学习更多的知识,就能在元首的英明领导下多出一份力,他们深刻地记着“民族复兴”。于这面旗帜下聚集,发出兴奋的欢呼。食不果腹的饥民,即使已虚弱得站不起身,躺着也要眨巴着闪动贪婪的双目,侃侃议论帝国的扩张和神圣的民族复兴。

“我们的学校,它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那就是为帝国尽一点绵薄之力,为这我们引以为傲的祖国多培养一点人才,能在今后奋战在各个领域,并为祖国扛起前进的大旗。我们的学生,每一张年轻的面孔,都是合格的优秀的帝国子民。生长于先烈战斗过的地方,并继承他们的遗志,这是每个帝国优秀子民最崇高的权利。我们无畏而青春的孩子,我们唯一要做的,应当用一生时间艰苦奋斗的,正是整个国家千千万万公民所为之砥砺前行的,正是元首日夜操劳和为之奉献的,那最光芒万丈的神圣的——”

“民族复兴!”

如同旷野中一声响彻天际的爆鸣,亦是雄狮昂头的咆哮。许多同学喊出了声音,另一些则认真品咂般地默念这句口号。这声怒吼,发自每个人的内心,因而全班的共鸣,便化作一股力量腾跃而起。

“是的,”高老师已眼含热泪并嘶哑着怒吼的嗓音,“那是我们唯一要做的,是我们应当为之付出一切的。同学们,为了民族复兴而慷慨就义,你们愿意吗?”

“愿意!”几乎是全班在用胸腔吼出这个字眼。

高老师笔直地立着,她的头高高地昂扬。红了的双眼有两行泪悄无声息地流下。疲惫而仿佛带有一丝胜利的目光,安详地滑过这个班级,这个电闪雷鸣后阒然死寂的班级。水面归于平静,唯有一纹涟漪。

她抖出一张纸来,紧紧地抓着但开口却是迥异于气氛的异常冷静的语气。

X 镇公民:

全国国民,于此国家危难之际,当为国家效忠。近我军于 X 镇附近撒退,实属避锋尖而顾大局之举。然敌军凶恶,步步相逼,已有吞 X 镇再进国都之意。我 X 镇父老当为国抗敌,以死守城,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然恶敌之不择手段人所共知,近接无误情报称敌欲遣臭名昭著之细菌部队驻于 X 镇,啖我人民之肉血。今恐我 X 镇公民惨遭恶敌毒手,遇生不如死之折磨,特送递殉国良药,望人民不负我高等民族之不屈,就义而全气节,效忠国家!

附:军区临时政府令

已无守城之希望。望殉国烈士可全气节。药优先送递科教文卫政公有关机构,以彰其为国效忠之功。

教室里的窗开着,柔和的光斜着倾泻而下,如同照在幽深的水潭上。

鸦雀无声。只有高老师一人的动作,她放下纸,又摘下眼镜,她的声音格外冷清,“同学们,这是最后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将是为国捐躯的烈士,而不是细菌部队实验的牺牲品。我们为这个国家,我们的组国,最后能做的,便是慷慨就义了。”

班里诡异得令人发怵,陆云璋大脑一片空白,不愿承认这一摆在面前的现实,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心中并不亢奋的悸动,甚至有一丝反胃的沉重感。他圆睁着双目,但已看不清他人。

高老师轻轻地拍手,两个民兵打扮的青年搬来一个大箱。他们把箱子放在地上,取出一件小小的,胡椒粉瓶大的玻璃瓶。它是那么晶莹剔透,闪着神圣优雅的光辉。

每人可以领到一瓶,放在桌角。民兵们缓缓地分发,而教室中长时间地维持着静谧。陆云璋只看见那绝美之物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放在自己的桌上,像一颗小星星流光溢彩地闪动着,而他无法移动自己身躯的任何部位,去哪怕触碰它一下。

当最后面的同学也终于获得这精致的礼物后,两位青年男子无言地走出教室,高老师好像又在说话,但陆云璋已无法听清,只能捕捉到只言片语。

“……强人所难……必死……目的和使命。我希望大家休息两个小时,仔细思考后做出那唯一正确的决定。大家应当一同就义,以此向世界宣告我班全体学生,都是为国效忠,为民族复兴而牺牲的英烈!两个小时后我回来找大家。”

清脆的高跟鞋声渐行渐远,陆云璋盯着那瓶毒药,聆听着高老师的离去,伴随着诡秘的异响。似乎有人在笑,似乎有人在哭。然后笑变成许多人,歇斯底里的大笑,哭变成许多人,声嘶力竭的大哭。有咒骂,有尖叫,有一个同学摇晃着站起后摔到地下昏倒,有人似乎在往屋子外面跑。陆云璋艰难地站起,为什么不赶快逃离,为什么不赶快逃离?一切都在疯掉和扭曲!

他努力操纵自己轻飘而无力的肢体,迈步,迈步,然后离开这里。他感觉有手担在他的肩上,那是杜刚,他涨得通红的脸在陆云璋脸前大声说了什么,但陆云璋呆怔着,不能理解这串音节的含义。只有一句他听得毫无杂音:“为什么不去死呢?”

陆云璋甩开杜刚的手,复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去。

03

他又回到这扇门前。他盯着这扇破旧的木门,听得到门内压抑的低语。他右侧的梧桐树上,有鸟儿在自得其乐地鸣叫。

这是奔赴刑场,他想。

但他已推开了门,同学们抬眼看他。

陆云璋看得见他们的目光,那并非他所期望的怨恨和绝望,恰恰相反,有异常活跃的闪光。他怔了一下,不知道那样的目光代表了什么。

但那已不再重要。他又迈出了脚步,然后轻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家不再看他,他的身体刚刚因被注视而产生的灼热感又慢慢地变凉。大家或平视前方,或低头默想,没有话语,目光中隐去了光彩,充满了空洞与嘶哑的合唱。有人推门而入时,大家才会微微抬头向门口看去,一样地闪起光亮复又一样的忧凉。

我已决意赴死,他想。

一会儿呆坐,一会儿回神看向四周,他与大家也并无两样。他不是在等待,相反是享受着这个宁静的氛围中浮动的空气。现在他在幸福地回想,把这短暂的人生里那些寄放在时光中的碎片一一拣起,然后仔细擦拭和珍藏。但他必须迅速,因为时间已不多了。

高老师的高跟鞋清脆地敲击地板的声音到来时,陆云璋才再次抬眉感知到外部的世界那充斥着幸福的绝望,那平静死神——高老师,她已同她俊秀的脸庞一同出现在门口。她一反往常,化了拙劣的妆,一套旧礼服裹在身上。她面部的廉价粉扑簇拥着红得怪异的唇,挤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向这几乎重新坐满的教室。

“据我所知,已有两名同学选择背离我们的荣耀而离开了,但他们又能到哪里去呢?叛国最终而死,是最肮脏最低劣也最怯懦的做法。另外有三名同学选择了不光彩的方式自绝于人民,这种个人主义的行为当然不及大家的英勇,但仍希望他们安息。”高当师走上讲台,站在正中央,如此镇定。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瓶子。

这是最后的时刻,陆云璋想,他苦涩又愉快地闭上了眼睛。

“那么,我们开始吧。”那沉静的女声吟诵似地说着。

她已举起了那个瓶子,握瓶的左手有纤长的手指,捏起那水晶般美丽的物什,像是捏一柄易在风中凌散的蒲公英。她的右手放在软木塞上,极柔和地放置着。

“嘭——”瓶被打开了。接连的是无数声低闷又明晰可辨的“嘭”声,那是同学们的纷纷效法。

“嘭。”

“嘭。”

“嘭。”

“嘭。”

04

随着教空中灯因坏掉而熄灭,月亮落下,稀疏的雨点敲打着屋顶,时光和黑暗从缝隙中钻入而湮没了这里。这里只有多年前未清理的废纸、几本残破的书籍、岑寂和被光阴剥落的墙皮。

但村里的人们还记得那个震惊全国的全班三十二人集体殉亡,甚至有人说发誓说他有一次经过这里,看见师生的亡魂正在上课,而他们的声音非常动听。除此之外,一般只有风从各种旮旯挤进屋内,这儿咬咬,那儿啃啃。

至少大家都知道的是,那次战争中,根本没有什么细菌部队。敌人的军队开进来,士兵都是和大家一样的乡村小伙儿,他们笑嘻嘻地在当地建起了苏维埃,然后继续唱着军歌推进。这新玩意儿——苏维埃——很受村中大家的欢迎,便暂时保留下来。那件事情,上面来的一纸胡言乱语和高美文老师所犯下的罪行,再无人愿意提起,直到全省苏维埃政权副主席陆云璋的故事传到这里。

听说他加入了帝国支持苏维埃体制的政党,然后和敌国一起进攻帝国,最终在全国兴起了这个苏维埃国家。和平真的到来了,大伙现在搞起经济建设,修缮这饱受蹂躏的不幸国家。我们可以看到,在省苏维埃的领导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欣欣向荣地发展。

直到这一天,省副主席带着一批人下乡考察来到这个小镇。

05

陆云璋又回来到了这里,他又站在了这片土地上。

他已经两夜没合眼。红着眼,端着浓茶,在镇公所开了一下午的会。

才二十多岁的他,面容却沧桑又深沉。一条腿因为战时创伤而时常隐隐作痛,肺部也猛烈地喘息着。但他那双坚毅甚至有些冷酷的双眸是圆睁着的。这个黄昏,他被镇里的同志环围住,又应付晚上的会议和赶半夜的火车。一向倔强的他今天没有反抗,走进了他的卧室。

天阴沉得很,但西山落日处却无阻拦。余晖斜照,为这灰暗的云天涂抹了亮色。一个高大的男人从这天光中走过,他走过草丘和平坦的土路,来到一座废弃的建筑物前。

陆云璋品味着这条路,一条多年之前他天天走过的路。但他在乎的是眼前的断壁残垣,这死寂的景象。那扇门,那结实的木门,还好好地安放在那里。

他推开门,掀起纷飞的灰尘。他眯着眼试图适应这片黑暗。但无需确认,这就是那里,一只牢笼,抑或是一个地狱。

然后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还是当年的大小,不过会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他注意到破碎的窗子渗入的光斜照而下,打在他扬起的灰尘上,干冷而遥远。闭了眼,悠远岁月中的种种都纷至沓来,那一天及之后许许多多个战火中的夜晚,他是如何度过的呢?难道不是用越来越沙哑的嗓子哼着家乡的歌,那首大家一起在音乐课上学过的歌,而迈着疲惫的步子稳步行走来到这里的吗?他合眼,然后轻轻提起那个调子,默念在心头的是流出的乐音。

有悦耳的声音从四周呼应而起,也是这支歌。声音由小变大,由一个温婉的女声扩到一片多声部的合唱。他没有惊讶,平静沧桑的脸上,泪流了下来。

高老师的玻璃瓶已送到嘴边。她最后一次用她的目光看向了这个班级,那是亲切的有母爱一般关怀的目光,在兴奋的余温中,甚至有一丝的愧疚。她满足地合上了双目,一饮而尽。

陆云璋睁大眼睛,看见被高老师举起的瓶口似乎有什么异样。他吃惊地看到老师喝下这琼浆的同时,有细小而柔软的小点泛光漂浮而出。微光轻闪的星屑,从那里,从全部同学举起的瓶中溢散开来,它们伶俐地飘乎,仿佛玛利亚那纯洁的微笑。

一个一个地饮完,再将其放在桌上。

陆云璋愣着,看到放下玻璃瓶的高老师放松了身体,舒展开一个疲劳但最为详和的笑容,那是欲求满足时愉快的笑。

她并没有倒下。但在陆云璋的眼里,她开始泛光,变得轻盈虚幻和飘渺,就像那些星屑一样。仿佛被羽缎包裹,她甚至似乎开始变得半透明了。

陆云璋终于发现这一切都是现实。空气中的的确确有那些洁白的点在飘浮,越来越多而充斥了整间教室。高老师和饮药的同学们也并未有死人之状,他们都是半虚化轻轻发亮的身体,摆出安祥和惬意之状。

“恭喜同学们。”高老师出声了,那声音如泉水涌出,分外悦耳。

陆云璋再受不了了。他怪诞地看向一个个安祥的面庞,他的目光回到高老师身上,惊颤地问道:“老师,您死了吗?”

“是的。”悦耳如风铃。

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座位,当然是那些已殉者。他们微笑的嘴巴开始翕动,和谐如乐章的谈天声响起,有动听的笑。他们还劝说未饮药的同学,他们一个个地站起。

陆云璋被感染得也感觉到了安详,那药剂紧紧抓在手上。他看见杜刚笑着向他走来,他出声问道:“你死了吗?”

“我死了。”杜刚微笑地回答。

白灵竟然也站在了他的身侧。她纤巧单薄的身躯并不摇晃。他揪住白灵的衣袖,几乎是哽咽着问道:“你也死了吗?”

“我也死了。”白灵也微笑地回答,声音像三弦琴奏起的乐音。

陆云璋坐不住了。他站起来,举起了那美丽的瓶。他会永生,他知道。

陆云璋睁开了双眼,眼前的诸位从教室的各个角落以他为中心走来。他们还是那么年轻,没有岁月夺走这一切,笑容和嗓音都如此芬芳。

“你们好。”陆云璋说道。

“你好。”大家笑着说道。

忽然他的回忆汹涌冲刷而来,他似乎又在一个晨光绚美的早上,对着旭日,昂首立在土坡上。周遭飞舞的薄公英,和星屑随风自然沉稳的飘动没有什么两样。曦光下的他在那边回想母亲沉冷的棺椁和前线父亲寄回的款项,人们举着元首的画像齐声呼“民族复兴”的声响在风中飘扬。他的目光转向东方,那里又是清晨的太阳。那缓缓升起的日轮中有一个厚重的声音,像在呼喊,又像是诵读,他分明地听见“不要死”响彻耳旁。

他挣脱了记忆。看见身旁杜刚和白灵温和而期待地笑对着他。但那瞳仁中央,无疑已失去了生物的光芒和希望。

他不应就这样死去,他想。

他扔下了小瓶并转身冲向了门口。站在门槛上,他发现大家都在看他。但目光对着目光,温和与安详之后隐藏了死者的冷若冰霜。在这泛着流动的光点之中,一个个死人在谈笑风生并呆滞着目光。

“再见了,我的故乡。”他重新获得了冷静的头脑,他转身跑着,尽力跑着。

跑着跑着,泪便涌了出来。当勤务员来叫醒他时,发现他疲惫又亢奋地坐在床上,手里紧捏着一个精致的小玻璃瓶。这晚他一反平常地热情似火,晚间会议上半个小时才吐一句话:“把这儿给我重新建设起来,经济要搞好。”

当晚他坐火车走的时候,人们发现蒲公英漫天飞舞,如梦时的景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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