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和镇
一:一把冬日的寂寞
深冬莅临花和镇。
雪花把大地淋了个干干净净,白白茫茫,空空旷旷。花和低头往身上浇一手的热水,新作的松木木盆在昏黄的灯光下泛出细腻的光泽,松脂香溶进水汽里,扑了鼻。她闭上眼睛感受热水漫过身体的舒适感,以及灵魂此刻的疲懒,白花花的身子软在木盆里像雪花堆起来,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黑黑的瞳仁迷蒙上了一层夜雾,花和微微笑了一下,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笑什么,一股寒风从格子窗破进来,花和打了一个战栗,像蛇一样让身子慢慢趴下钻入更深的水里。她的睫毛微颤着如一只蝶停在眼睑处扑腾着,水快速的冷却,即使她的体温也暖不来,凉是一寸一寸攀爬上皮肤的,花和保持静止,像被冻住的冰雕一样。一声叫喊破空传来:“花和!吃饭啦,洗个澡皮都搓下来了,像你这么挨,能做什么······”花和充耳不闻,直到身体全然冷却,才冒出水面,细细的擦干身子,裹进一层一层的衣里。
冬天,颜色单调,菜也从简,花和镇家家临近年关都早早用秋收的豆子打了白嫩的豆腐,备好几盆的油豆腐,留几坨新做的豆腐切成小方块,码在铺了稻草的竹匾上沥干水分,等光阴覆盖上去,一点一点拨出白色的绒毛,在浇上辣椒末,油,淋上白酒和糖放入罐子中密封,这一罐的豆腐乳可以吃食很久,用筷子夹一小块,红红的,亮亮地染在白米饭上,滑软,香腻,一点辣味在舌尖上蹿开,花和细细的咀嚼,仿佛要把洇进豆腐的浓阴也咂摸出味道来。
这座小镇没有踏进城市化的洪流,它一头砸进悠然的山林河川,卷了一身草木的气息,如此不登对,她也是,孤怪着,沉缄着,拿出一本中草药细细研读起来,嘴里偶尔碎碎念,莫名轻笑一下,花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可是就是想笑,书里一个个气质如兰如玫的女子全都清爽爽,妖凛凛的婀娜在眼前,紫苏,木笔,荆芥,细辛,忍冬,龙葵,白英,凤尾,漆姑,夏枯,积雪,连翘,薏苡,铃兰,半夏,紫菀,桔梗,竹茹,旋复,赤芍,白茅,木槿,茱萸,合欢······唇齿生香,花和葱白的手指描金式的描着那些字,男子眉目如画,红唇皓齿,仙凌凌,素朴朴的长身而立,杜衡,决明子,葛根,古山龙,玄参,黄柏,络石,苍术,秦艽,松节,木通,白芥子,天南星,川穹,瓦韦,贯众,远志·····如水如山,如木如石。花和抬了下酸疼的脖颈,粉嫩的指甲盖轻轻按压,目光投远,远到一片太虚境地,腾空的脑子可以让那片白茫茫入钻,虫子一样,尾巴长了钩刺的虫子,把寂寞也钩进去,花和叹了一口气,从玫红的唇缝里溜出来,这气是挪动的,缓慢的,拱着她的心尖,小镇的时光太长了,可以尽情挥霍。花和的心寂寞了,从看了隔壁裁缝女小河出嫁后,那红红的一款的旗袍施施然的走向她,多么纷乱的情和娇羞啊, 花和镇邈远的上空都浸透在一种酒醉的蓝里,她也醉了,一只猫爪先是从脚底抓挠,继而往上,她裸露在外的一截莹白小腿,她裹在印花裙下的身子,心蠢蠢动起来,花和几番按压,在人声鼎沸的喜庆热闹里,她想奔跑,跟随着心底寂寂的寞,想去寻找另一半的寞,合起来,贴合起来。花和不动声色的跟着人群拥走,街面的凤凰树红红火火,小河今天美得动人心魄,一笑一瞥都带了几分媚色,花和出神地看着小河嘴角那粒痣风情的动着,面容粉白,迷离的笑意从眼梢从流淌出来,泻了一地,花和动了几步,手无意识的微抬做出捧状,然后有意识的放下手。
热闹把夜坐住了,女儿红一桌桌倒上,香气四溢,闻着顿时显露出几分迷醉之态,花和努起鼻尖细细的嗅了一下,端起蓝边小杯小小的啄一口,那口酒是一滴一滴缓缓下肚,从身体底里溅出酡红,酡红散开来,渗出来,几杯之后,花和耳根红热热的,面上也是红热热的,身体整个都是红热热的,还带着丝丝缕缕的灼意。花和的身体也开始香起来,她站起来,头晕乎乎的,手还捏着酒杯向新娘走去,一左一右的步子晃出妩媚,花和知道自己此时看起来一定有了女人味,小河盈笑地看着她:“花和妹子你吃了多少酒?脸这么红,花婶花叔去了哪里,我让表弟送你回去?”花和说了祝福话,一张绯色的脸剔透如玉,摆摆手,不了,我自己回去。花和端着酒杯回到桌子上,她刚刚好像盯着新郎好久,后又嗤嗤笑起来说,新郎,真俊,真俊。
回去的青石砖街上,夜空深蓝里擦出几道白粉似的云,微光漏在花和镇上,漏在花和的头顶上,清冷的静,花和想,如果在出生以前就提前知晓二十年的生活会是这样孤落,她还会不会选择出生呢?她的身体忽然拧成麻花条,酸涩极尽的滴落,滴在阒静无声的石板上,清脆的响,花和一低头又听见吧嗒的响,吧嗒,吧嗒,吧嗒······ 窗棂外飘起了柔软的棉花雪,白的空落落,像是身体里出逃的一场雪,终于坦露在人前,坦露了也没什么,外出的花和镇民顶多低喃一句:又下雪了,润雪兆丰年啊。有些镇民会像一出生就生活在家里一样对那些家具的摆设习惯成呼吸,很难被想起。花和发了会呆,又把脖子缩进棉衣里,缩在火箱里,一窝就是一个上午,她盯着房间的某一点出神,一只飞虫闯进来,抖抖雪,站在窗沿上像是一个匆匆的避雪客,望着大雪愁心这雪什么时候能停,花和的房里盛着大把的光阴,她的目光转到飞虫上,看着飞虫弹弹细腿,细手,甩甩细长的脖子,从翅膀上抖落细细的雪花,突然飞进来,可能它觉得房里暖,花和长久的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轻笑了下,手指从衣袖里伸出来,勾起来,语气柔和地说:”进来火箱烤火不?我这里太的很,你把你一家人请来都可以。“飞虫没理这个年轻的女子,飞到天花板上扑腾来扑腾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也是形只影单,”花和抬眼又把目光投向窗外簌簌扑落的雪缓慢地说:”今年的雪确实大呢?和寂寞一样。“目光投得远,飘到小镇的江边,那是一条小江,镇民洗衣洗菜都在江边一块大青石上,一条台阶下到青石铺就的基面,水浪把石边磨的光滑,碎碎的孔眼里窝着一泡眼泪似的水珠,基面旁边斜长着一坡纤长的摆竹,星落着黑色斑点,一株墨梅,还有抽拔得高大葳蕤的油柿子,再过去就是老秋家,临水而建,在前两年一次洪水中冲垮过一次,如今又原地建造。花和把目光收回来,火箱烘得她的面红扑扑的,昏昏然起了睡意,身子侧躺着枕着毯子,舒适的睡下,眼皮阖上前缝里飞虫一动不动的攀爬在一处。
人的寂寞有时可以美得像案桌上腰瘦臀肥的青花瓷。
家里一入冬就闲下来,偶尔有人感冒爹会出诊,电视开着他们两老也窝在火箱看电视,等着腊月最后一天,这静等着腊月最后那一天来打响,噼里啪啦叫春,辞旧迎新。镇子年味是一点点漫上来的,涨潮一样,飞出的鸟回老巢,全在几天热闹完。
花和蜷了十多天,耐不住当医的爹念叨,披了件红大衣,戴上耳帽,帽子,白色的围脖裹了个严严实实,趁着难得的晴日到街上走走,冬日的阳光浅淡,若即若离的暖,黑靴子踏在雪地上,咔嚓的陷落感,像人经不住疼的呻吟着,远山青托着一堆白,一些常青树被厚重的雪盖的喘热气,花和静静地看会儿山,看会儿结了薄冰的江面,几个小孩小心的踩在上面,突然一阵呵斥,小孩们被呵斥上来。她的神出窍,溜到来路上一个身型纤瘦的女子在一片白里红艳艳的明媚着,踏雪,烙脚印,蹲下来看一株倔强的草色,凝看远山出神,从小孩身上摸出一缕影子。对着摆竹林的某一棵说,你该来了,突然闪过娘对爹一巴掌呼过去的态势,她又说,你来了,我会一巴掌先呼过去。
因为你,迟到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