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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竹篮盛满故乡的风

2025-07-19  本文已影响0人  众卿瓶身
梦中儿时的故乡(即梦生成)

  我的根扎在北方一片贫瘠的泥土里。村庄被无垠的麦田温柔包裹,河堤如臂弯环抱,水渠似血脉流淌。风掠过青纱帐,雨敲打黄泥路,老槐树撑起一片绿荫——这里的一切都与其他北方村落并无二致。唯一特别的,是曾经那个赤脚奔跑在田埂上的女孩。

  童年是浸泡在自然里的。我是泥土的孩子,草叶的伙伴。蚂蚁排着庄严的队伍穿过我的脚背,麻雀在屋檐下与我共享晨光。草丛里潜伏着机警的蚂蚱,池塘深处传来青蛙神秘的合唱。母亲揉搓新麦蒸出的馒头带着阳光的甜香,父亲从河里捞起的鲫鱼在铁锅里煎得金黄酥脆。而爷爷竹笼里那些色彩斑斓的鸟儿,则是我童年最鲜活的玩具。那时我懵懂无知,不知这是对生灵的禁锢,只晓得它们能换来爷爷粗糙手掌里几枚温热的硬币,能给我贫乏的日子缀上几粒跳跃的欢欣。

  夏日的恩典藏在村东那条奔涌的河里。七八岁的男孩们,浑身晒得黝黑发亮,像一尾尾灵活的小泥鳅。那座简陋的石桥是我们的跳台,脱下的粗布衣裳随意堆在岸边。纵身一跃,沁凉的河水瞬间拥抱全身。水清澈得能看见底下摇曳的水草,偶尔呛一口,也是清冽的、带着水腥气的自然味道。河水浅时,女孩们会拿着小竹篮俯身摸索,常能逮住惊慌失措的小鱼小虾。自然母亲以最温柔的方式教会我凫水,教会我辨识鱼虾藏身的涡流——这是土地赐予赤子最本真的生存课。

  自然从不吝啬它的丰饶。麦场低飞的红蜻蜓如同移动的玛瑙,我用竹竿系住一只雌蜓作饵,便能引得无数雄蜓团团飞舞,挥动扫帚一扑,便收获一串挣扎的翠绿宝石。水渠的软泥里潜伏着滑溜的鳝鱼和泥鳅,芦苇丛中蚂蚱振翅的沙沙声是夏日的和弦,路边草丛里蝈蝈不知疲倦地吟唱。河堤和田垄上,各色鸟儿起起落落,像散落的音符。偶尔,干涸沟渠的深草里会惊起一只灰兔,有时成了父亲酒盅旁的美味。蛇类滑过草叶的窸窣令人心悸,却也昭示着这片土地蓬勃的生命力。万物在此依存,与世代躬耕的村民一样,吮吸着大地的乳汁。

  一次,看着爷爷小心翼翼地将新捕的鸟儿放入笼中,我心头涌起一丝不安:“爷爷,您总抓鸟去卖,要是抓光了怎么办?”爷爷慢悠悠地点燃一袋旱烟,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傻孩子,咱村几百年了,鸟少过吗?你啥时候见田里空过?”我努力回想,田地上空确实永远盘旋着鸟群,啁啾声四季不绝,仿佛大地永不枯竭的呼吸。我仍不放心:“可要是村里人都像您这样抓呢?”爷爷深深吸了口烟,目光投向远处几间气派的砖房:“村里穷得像我这样,靠这个糊口的,没几家喽。”我环顾四周,那些在城里做工或家境宽裕的人家,确实无需向鸟儿伸手。那一刻,我似懂非懂地释然了。爷爷递给我一只黄嘴角的小鸟,翠羽鲜亮。他自己也留了一只。“爷爷,您真棒!”我由衷地说。养鸟成了爷孙间新的纽带。至少,笼中的鸟儿不必再为果腹奔忙,每日有我殷勤奉上的谷粒和清水。

  为了生计,父母除了侍弄棉花,还咬牙包下了村北河边的两方鱼塘。鲤鱼、白鲢、草鱼在里面游弋,那是城里人饭桌上的期待,也是一家人沉甸甸的希望。鱼塘紧挨着宽阔的北河,换水时,轰鸣的水泵将河水源源抽入塘中,带来新鲜与活力。庄稼人的日子,总盼着能从土地里多刨出一点指望。靠天吃饭的麦田菜园,仅够糊口,遇上天灾,便是血本无归。鱼塘里的生灵更是娇贵,莫名的虫病常让父母这对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老实人手忙脚乱。焦灼与无助有时化为彼此间的怨怼,甚至病急乱投医,请来神神叨叨的“先生”绕着鱼塘念念有词,祈求驱散无形的“晦气”。

  养鱼是披着希望的沉重枷锁,捉鱼却是纯粹的、天赐的野趣。前者关乎柴米油盐、儿女学费、老人药费,后者只关乎河水清浊与片刻欢愉。有时我会想,少生几个孩子是对的,否则这贫瘠的土地,如何驮得起沉重的未来?一个槐花如雪的午后,我惬意地骑在老槐树的粗壮枝桠上,捋下一把雪白清甜的槐花塞进嘴里,那纯粹的芬芳是贫瘠岁月里的蜜糖。树下忽然传来伙伴急切的呼喊:“快下来!北河!满河都是鱼!浮头了!一抓一把!”我像猴子般溜下树,心中疑窦丛生,脚步却奔向河边。

  北河岸边已挤满了兴奋的人群。河面上,翻着白肚的鱼儿密密麻麻,触目惊心。我踩着滑腻的河泥下到水里,轻易就捞满了一编织袋。拎回家,一股刺鼻的异味弥漫开来。“妈,这鱼味儿不对咧,像撒了药,还能吃吗?”母亲正忧心忡忡地搅动锅里的粥:“用清水泡泡看吧……去看看你爸,他心里不好受。”走进里屋,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父亲,那个像河堤一样沉默坚硬的男人,正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咋了,爸?”我的声音发紧。“镇上那厂子……黑水……都排到北河了……咱类鱼塘……用类那水……”父亲的声音哽住了,“鱼……全完了……”我试图安慰:“就今年……明年咱再……”父亲没再说话,只沉默地又点起一支烟,辛辣的烟雾也遮不住他眼中沉重的绝望。

  自那以后,我再没踏入东河一步。河水浑浊发臭,连记忆里那份清凉的慰藉也被毒死了。更不敢碰河里的鱼,那次母亲强忍着异味烹煮的鱼,让我咽喉灼痛数月,落下了纠缠至今的病根。渐渐的,风声紧了,国家开始管束那些破坏水土的事。爷爷的捕鸟网也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我宽慰他:“爷,白愁,等我长大,我赚钱养您!”爷爷脸上挤出一个苦涩的笑:“不单是国家不让了……你瞅瞅,如今田里还有几只鸟?玉米秆子壮实,虫子都不爱啃了。水渠干了,泥鳅黄鳝影都没了。用污水浇麦?麦都活不成!青蛙呢?蚂蚱都稀罕了!”鸟没了,爷爷的生计断了。他不知从哪又弄来一只灰扑扑的麻雀,养在褪色的竹笼里。我对这聒噪又不起眼的小东西失去了兴致。爷爷失去了活钱,而我失去了与自然嬉戏的乐园。赚得盆满钵满的,是那些日夜喷吐黑烟的工厂烟囱。

  时光如北河的水,裹挟着泥沙奔流而去。我大学毕业,在城里勉强扎下了根。一年后,急促的电话铃声撕碎了日常——爷爷病危,在县医院熬了半月,家底早已掏空。没有医保,昂贵的账单像巨石压垮了亲人。姑父在电话那头疲惫又无奈:“实在……借不动了……接回家吧……”我连夜坐着绿皮火车奔回那个贫瘠的小城病房。消毒水的气味刺鼻。爷爷躺在惨白的床单上,瘦得脱了形,浑浊的眼睛费力地寻找着我,枯枝般的手微微抬起。“妮儿……”他气若游丝,“咱家……祖祖辈辈……靠村子活……爷爷……尽力了……再……再说一句……” 我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俯下身,把所有的力气和哽咽都压在喉咙深处,让声音清晰而洪亮地响起:“爷爷!您真棒!真棒!” 一滴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几天后,在老屋那铺熟悉的土炕上,爷爷的气息永远融入了这片他深爱又困守的土地。母亲偷偷告诉我,自从那年鱼塘死绝,父亲的精神头就垮了,像被抽走了脊梁。

  料理完爷爷后事的傍晚,残阳如血,涂抹在寂静的麦垛上。一家人围坐在方桌前默默吃着简单的饭菜,空气凝滞。忽然,奶奶带着哭腔的惊呼从爷爷的老屋传来:“飞了!老头养了五年的雀儿……也飞了!”我丢下碗筷冲过去。那小小的、挂在窗棂边的旧竹笼门开着,里面空空荡荡。最后一抹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照进笼子,照亮里面残留的几粒谷壳和一小滩水渍。我怔怔地望着,望着这盛满爷爷最后牵挂与寂寞的小小囚笼。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冲垮了所有伪装的平静。我对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对着那麻雀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在心底嘶喊:“飞吧!使劲飞!远远地飞!带着爷爷的愁,带着咱这地的苦,飞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头!”

  或许,如果爷爷能多捕些鸟……或许他还能……在苦涩的晚风中,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水蛇一样缠绕上心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又被更深沉、更巨大的无力感彻底淹没。窗外的麦浪在渐浓的夜色中起伏,沙沙作响,如同这片沉默的大地,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无人倾听的叹息。那叹息里,有河水的呜咽,有竹笼的空寂,有羽翼掠过的风声,最终都归于麦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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