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有还是存在》:写给伟大允诺落空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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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伟大的允诺
工业时代以来人类在某些领域一定程度上征服了自然,无尽的生产、绝对的自由和无限的幸福这三位一体形成了“进步”这一新宗教的核心,“上帝的天国”被新的“人间进步之国”取而代之。这个新的信仰让工作的人们充满活力和希望,通过工作和占有商品向着中产阶级的生活大步迈进。然而,在工作与疲惫的生活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工业时代无法兑现其伟大的承诺,主宰自己的生活不过是一场美梦:贫富差距扩大、社会生活深陷官僚机器的齿轮、媒体操控意志……
弗洛姆通过《占有与存在》指出了工业发展之后我们的生活是如何被商品化的,在这教化人们通过“占有”和消费而获得虚假满足感的社会,我们该如何保存心灵的自由。
01.允诺落空的时代
To have or to be?
从工业革命开始,人类拥有了具体的时间概念,开始精细地管理自己的生活同时作为一种资源被管理。在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认为节俭和高效当时社会的主要特征,同时人们生活方式也开始改变:对产品和服务的最大消费以及程序化的协同工作。这是二十世纪资本主义的基础所在,而这种社会生产方式的改变似乎并不像韦伯叙述的那样崇高。
在弗洛姆的审视下,他认为在这种工业系统为人们带来了两个主要的心理前提:(1)产品的生产与消费改变了幸福的含义,幸福开始变成一种占有和消费,即最大程度的享乐,也就是满足人的所有欲望和主观需要 。(2)自私、自利和贪婪的性格特征伴随着工业系统产生,并支撑这一系统的运作,它们会带来和谐与和平。在具体的社会层面则意味着,追求个人中心主义会带来和谐与和平以及民众福利的增长。
这样一来,我们的时代就像是一场空前的社会实验,试图回答的问题是:个人的享乐能否令人满意地解决人类生存的困境。史上第一次,满足享乐冲动不再是少数人的特权;在工业化国家中,它对超过半数的人口都是可能的。但是,这场实验进行到今天,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无节制的欲望满足无异于人类的福祉,它不会带来幸福,甚至也不会带来最大化的享乐。这种享乐主义以及个人主义在一些叙事中并不少见,我们也无法说自己的生活不曾受过一点影响。
当群体陷入到消费自己生产的商品的关系的怪圈里,幸福变成了占有商品的数量和自我包装,存在的本质就变成了占有。最直接的态度转变就是:要是一个人一无所有,那他就什么都不是。
在这个观念下,如果没有那些商品和标签,你会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呢?或者,我们怎么仅仅只是享受存在本身这件事,去感受生命的温度和自我的流动。从“占有式”思维和“存在式”思维中,也许我们对生活会有新的思考。
02.占有与存在的一瞥
To have or to be?
占有与存在时两种有着根本区别的体验模式,这两种模式的消长决定了每个人性格的不同以及社会性格的不同。弗洛姆从语言学的角度切入,让我们直观地感受生活中一些细微的变化。
假设一个人去找心理分析医生看病,他会这样开始对话:“医生,我有一个难题;我有失眠症。虽然我有漂亮的房子、可爱的孩子和幸福的婚姻,但我有很多焦虑。”几十年前,病人不会说“我有一个难题”,而会说“我很困扰”;不会说“我有失眠症”,而会说“我睡不着”;不会说“我有幸福的婚姻”,而会说“我结婚了,很幸福”。
在这种表达里,名词的使用在逐渐增加,而动词地使用减少。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难题”,然后被自己创造出的“难题”占有。这种表达方式透露了潜在的、无意识的异化。将占有与名词连用以表达一个行动,这是对语言的谬用,因为过程和行动是不能被占有的,它们只能被体验。在这种占有型生存模式中,我跟世界的关系是一种占有和支配:我想把一切据为己有,包括我自身。
让我们进一步理解“占有”如何异化了我们的生活,这次以感情为例。当我们表达“我对你有强烈的爱”时,这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爱并不是一个可被拥有的物品,爱是一个过程,一种让人身不由己的内心活动。我可以去爱,我可以沉浸在爱情之中,但是在爱里我不占有任何东西。事实上,占有得越少,就能爱得越多,这个观点在弗洛姆《爱的艺术》中得到了详尽的阐述。
名词“爱”是对爱这种行为的抽象,是跟人分离的。爱着的人变成了爱情的人,爱变成了女神,成了人投射爱恋的偶像。在这一异化过程中,人不再体验爱情,他只有完全拜倒在爱情女神脚下才能获得些许爱的能力。他不再是一个有感觉的活生生的人,而是异化成了一个偶像的膜拜者;一旦失去偶像,他便迷失了。
通俗来说占有式的情感是让我们迷恋上了一种感觉:爱变成了一种不变的自我状态,对方成为了一个被投射的客体,成为了一个在爱情中模糊的“幻影”。在文学作品中也有对于这类形象的塑造,《追忆似水年华》中“斯万的爱情”描述这种有趣的关系,斯万将自己对艺术作品的欣赏和迷恋、对爱情的理解和自我感受完全投射至了交际花奥戴特的身上,展开了一场自我感动、自我催眠式的恋爱,在心中不断改造着对方的言行举止。
在这里我们要意识到占有式的存在并不是一种与世界鲜活、真实的联系,而是具有欺骗性表象——我永恒地占有了一个的东西,并报以预期这种关系不会变化。而存在意味着变化,即存在是不断成为。生命结构只有不断变化才能存在,变化和成长是生命过程的内在特质。这一观点在西方哲学初期和鼎盛时期的两位毫不妥协的伟大代表就是赫拉克利特和黑格尔,他们认为生命是过程而非物质,这一激进的生命观与佛教哲学类似的气质。这种体会生命的过程的生存模型、在变化中收获生命体验的模式就是“存在型”生存模式。
然而,我们所处的社会致力于攫取财富以及获取利润,因而我们很少看到存在型生存模式的证据,并把占有型模式当作最自然的生存方式,甚至是唯一可取的生活方式。所有这些都让人格外难以理解存在型模式的本质,让人觉得占有型模式是唯一可能的方向。那么什么是存在型生存模式?
03.构建存在型生存模式
To have or to be?
①自由联想的学习方式
如果你是一个占有式的学习者,大概率会在学习的某一阶段中感到无措和焦虑。因为在这种学习方式下,学生只不过成了一系列言论的拥有者。这些言论由他人发表,既可能由他人原创,也可能取自另一来源。占有型学习者会因为一门课程的新思想和新观念而感到不安,因为新的东西会质疑他们已经占有的固定的信息整体。占有型模式的记忆是机械的,词与词之间建立联系靠的是不断重复;联系也有可能完全建立在逻辑关系上。如果你也时常在学习的过程中有这样的疲累,你可能已经陷入到了这种占有知识的怪圈。
与之相反的是,在存在型模式下,记忆积极地唤起词语、观点、场景、绘画、音乐,即记起一个数据的同时联想起很多相关数据。在存在型模式的记忆中,联系既非机械的,也不是纯粹逻辑性的,而是鲜活的。这种活生生的记忆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弗洛伊德提出的“自由联想”。他们能够通过一个词语、一个话题自然而然地进行知识的记忆和联想,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对知识进行讨论和回应。他们的记忆要想发挥得好,需要强烈、即时的兴趣。他们的回应是自发而丰富的。他们忘掉自身,忘掉自己的学识和地位。他们的自我不会将他们挡住,正因如此,他们能完全回应对方及其想法。
在存在型模式中,最好的知识是深刻理解的知识;而在占有型模式中,最好的知识就是越来越多的知识。占有知识是指获取和保存现有知识(信息);知道具有功能性,是积极思考的过程与手段。知识的目的不是“绝对真实”带来的确定性和安全感,而是对人类理性的自我确认过程。
②打破权威崇拜
在占有型模式下,信仰给人以确定感,宣称带给人们不可动摇的终极真理。它很容易让人相信,因为那些宣传和捍卫这种信仰的人拥有不可动摇的权力。这里的信仰不仅仅是指宗教信仰,可以拓展到任何一种“主义”和团体。谁又不愿选择确定性呢?哪怕它要求人们放弃独立性。
偶像是我们自己创造的物品,我们把自己的力量投射上去,因而削弱了自身。我们相信完美的状态可以由我们热切的期待和热爱推动在另一个“完美的神话”中实现,在一种抽象的逻辑辩论中胜利。我们只需要把一切生活的问题推到这个“信仰”上就可以无视生活中自我的种种纠结。
我们如果深信自己、他人、全人类以及我的自我实现能力,那么这种信念同样暗含一种确定性,但这种确定性是以我自己的体验为基础的,而不是屈服于一个权威,由它来告诉我应该相信什么。这种对真理的确定性不能用确凿的证据来理性地加以证明,但我可以凭借自己的主观经验对它的真实性深信不疑。存在型的认知模式让我们在实践中明白自身的困惑,以自身的体验为主去探索更加广阔的理论世界。这也是给在如今在不同观点中徘徊和困惑的年轻人的一个努力方向:相信自己的能力,在自证中看见正确的观点,而非在权威的观点中迷失,削足适履。
③庆祝无意义
当我们在讨论爱的时候,这意味着一种关心、懂得、回应、确信和欢喜,不论爱的是一个人、一棵树、一幅画还是一个想法。它意味着赋予生命以及增加活力。它是一个自我更新、自我加强的过程,也是一个付出和互动的动态过程。在这种观点下到底有多少父母爱着自己的子女,多少人爱着自己的伴侣,这仍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现代社会中婚姻始于爱情基础,而后转化为友好的共同占有关系,成为两个唯我的人汇聚而成的公司——我们称之为“家庭”。我们把一种合作-收益的方式当作爱,无论是在家庭还是工作中。当今社会我们可以看到“表格式”相亲成为一种文化现象,节日庆典和技能学习逐渐被营销成为了一种消费主义的狂欢。正如 “我慢慢明白了为什么我们不快乐,因为我们总是期待一个结果,看一本书期待它让我变得会思考,跑一会步,期待它让我瘦下来……”
在占有型生存模式中,关键的不是占有的五花八门的客体,而是人们的整体心态。每样东西、任何东西都能成为欲望的客体,如日常用品、财产、礼俗、善行、知识和思想。这些东西本身并不坏,但如果我们执着于这些东西,使之成为限制我们自由的枷锁,阻碍了我们的自我实现,那么这些东西就变成坏的了。
而存在型生存模式告诉我们不要总去想应该做什么,而应该更多地思考自己是什么……因此把关注点放在做一个善良的人而不是做几件有善心的事,即强调我们行动的本质基础。如果你也长途跋涉,经常遇到艰难险阻,为的是听自己喜欢听的音乐、看自己想看的地方、拜会自己想见的人。至于目的是否如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有价值,这无关紧要。尽管不够严肃、准备不足,或者不那么专心致志,但式你已经敢于去存在,不期望得到什么回报或拥有什么东西。这样的行动虽然往往在哲学和政治上显得天真幼稚,却更加真诚。这样的生存在如今的社会中并不容易,但可能可以减轻一些心灵的迷惘与阵痛。
04.占有式信仰的崩塌
To have or to be?
为什么我们如今社会环境而感到的迷茫,我们不得不客观地说父权社会男人对女人至高无上的权力已然崩溃,父母对子女的控制权土崩瓦解。从二十世纪开始,妇女、儿童与性的讨论都取得了一定成果,即使它们还处在初级阶段。这些新的原则已为很多人所接受,旧的生活形态显得越来越荒谬可笑。
物质世界的快速发展让新的一代难以再适应旧的生存脚本,而这个社会提供了太小的容错率和太少的生活蓝图。婴儿、儿童、青少年以及最终的成年人都无法自由和自发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他们对知识和真理的渴求以及对爱的期待都受到了限制。
我们终会死去,也有可能失去保证我占有某物的社会地位。客体同样也不是永恒的:它可能被毁坏、被丢失或者失去自身的价值。说我们能永久地占有某物,乃是基于对物质永恒不灭的幻想。从表面上看我似乎什么都有,但实际上我什么也没有,因为我对客体的占有、占据和支配不过是生活过程中的短暂瞬间。如果当前这种去人性化潮流继续下去的话,我们每个人或许都会有一个编号。
如何能够在这个社会中成为一个被看见的人?一个看见真实的美的人?而非朋友圈里展示的一件商品,不仅仅是社会生活的一个合作伙伴?能真正“看见”一棵树而不仅仅是看着它,能够读一首诗并且切身体会诗人用语言所表达的情感,那么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过程就是生产性的,即使他并没有什么成果。
生产性的人可以赋予他所接触到的任何东西以生命。他赋予自己的官能以生命,也赋予别的人和物以生命。快乐是伴随生产性活动而来的。它不是到达顶点后就戛然而止的“巅峰体验”,而是一个高原,是一种情感状态,伴随人生产性地表达其本质能力而来。快乐不是瞬间狂喜的火花,快乐是伴随存在而来的微弱而稳定的光。我们可以说具备自我生长自我完善的能力,生活就能长出不一样的内涵。
去体验生活,而非期待一种生活的意义。一个人如果能够重建与生命的纽带,就能够回应他人的爱并点燃自己内心的爱。有建设性的实践是持续努力减少占有型模式,增加存在型模式。正如斯宾诺莎所说,有智慧的人思索生命而非占有生命。
05.尾声:看见一个蓝色的玻璃杯
To have or to be?
人们往往把永恒理解为无限延长的时间,于是去占有去想象一种不变的永恒。对于爱、快乐以及领悟真理的体验都不在时间之内也不在庞杂的逻辑中,而在此时、此地。此时此地即永恒,即无时间性。如果你用心感受和看见哪一种存在,你就在人生中瞥见了永恒。
这本书从很多个维度讲述了占有与存在的区别以及这两种思考方式对人类生活的影响,碍于篇幅就不能一一讨论了。我想用书中一段很美丽的话作为结尾:
当光线透过一只蓝色玻璃杯时,这只杯子呈现为蓝色,因为它吸收了所有其他颜色的光,不让它们通过。也就是说,我们之所以称这只玻璃杯为“蓝色”的,恰恰是因为它并不保留蓝色的光波。它之所以拥有这个名称,不是因为它所占有的东西,而是因为它所给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