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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溆水在阿公山脚下拐弯时,四都河的黄昏便浸透了青铜的锈色,河堤上的老樟树,树皮裂口里藏着屈原投江时掉落的《橘颂》残页,这些草木不仅承载着这片土地的馈赠,更仿佛从《楚辞》的诗行中悄然走失,带着上古的灵性与诗意,亦能听见“沅有芷兮澧有兰”的古老回响。

依稀记得,老屋两头的大槐树还舒展着脖颈,枝杈缝里漏下的光点子,活像奶奶纳鞋底时顶针里蹦出的银星星。三十多年前那会儿,灶膛里的树枝总在噼啪叫唤,我天天踮脚扒着木甑边沿,看白汽一缕缕往上冒。那天奶奶掀开笼盖,冷不丁往我嘴里塞了颗青枣:"枣核里藏着北斗星哩。"如今那些偷摘酸枣硌掉牙的晌午,倒觉着满嘴都是星星的种子,在老墙根底下发了芽,年轮里结出亮晶晶的星子。

腊月里熬麦芽糖的夜,檐角总悬着半枚月亮。灶膛灰里的红薯和土豆总在甜香钻出来时醒过来,奶奶的蓝布围裙浸着油灯光晕,在记忆深处荡漾出层层叠叠的印记。她习惯把糙米缸藏在里屋的门后边,笑着说是怕灶王爷见了寒酸。可每当暮色里响起迟疑的叩门声,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便如解缆的渡船,舀出雪白的米粒,在竹升子里堆成小小的雪山。"春荒不荒人心"——她总把古训说得轻巧,仿佛借出去的粮食都是该随溆水漂走的浮萍。摇井底至今沉着她叫了多少遍儿孙的乳名。磨石地上摔碎的青花碗,在她口中都化作吉祥的脆响;孩子们用灶灰和泥巴涂墙的"墨宝",成了她待客时夸耀的杰作。她把世间的缺憾都酿成了甜酒,连檐角漏下的雨丝,也被说成是银河垂落的丝线。记忆里,奶奶在河堤和田埂间教我认的香椿芽、地木耳、马齿苋、山竹笋,如今依然鲜活地生长在《雪峰山志》的书页间,泛黄的批注里还跳跃着她的声音:"这片向阳地种萝卜和油菜最好"——就像向警予纪念馆前那棵百年老樟,根深深扎进故土里,叶子朝着日头长。

井台边的青苔可作证,当年爷爷的铜烟锅子磕在门槛上,火星子溅得老高,雪峰山的云雾正顺着蓑衣往下淌,把春雷碾成犁头破开冻土的动静。 开春化雪时,爷爷总会套上棕蓑往秧田里钻,晨雾里活像个会走的枞菌蘑菇。四叔中山装口袋里总是鼓鼓囊囊,戒尺和姜糖撞得噼啪响,粉笔灰扑簌簌往下 ,落在《小学数学》发黄的纸页上,倒像是没化开的雪粒子。爷爷蹲在稻草垛上抽烟,青烟在晨雾里拧成麻花:"阿公山的云雾最养人,就像这蓑衣兜住的雨,天再阴也有放晴时候。"爷爷的话语顺着辰河戏的调子,在雪峰山沟沟坎坎里荡出波纹。

蝉壳空落落挂在老槐树上那年,对于不会游泳的我成天想着下河凉快凉快,儿伴们偷摸叫醒我,风一般的向四都河跑去,当一只光脚丫子刚刚踩进清凉的河水里,河堤上四叔的吼声惊得白鹭扑棱棱飞上天,“不许下河洗澡”,刚才还在中堂午睡的他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中山装口袋里的戒尺和姜糖还在晃荡。他教书的戒尺能敲出三棒鼓的韵脚,却总在暮色里化作捕鱼的竹竿,溆水在月下酿着陈年曲,四叔的渔网却兜住了流萤万千。还是他,暴雨夜背我淌过溪沟的布鞋陷进泥里,却把最后一块姜糖塞进我手心:"人活一世,要像溪水,能弯能直,但谁要欺负你,不许哭鼻子,给我揍回去。"那些闲暇时间,他教我握笔的姿势至今还记得——大拇指食指像岩鹰叨小雀,中指顶住笔杆,腕子上的劲儿得跟阿公山上的青松扎根似的。书房里那页泛黄的作文纸仍停留在未写完的半截处,墨迹在光阴里慢慢发皱,墨汁洇成溆水的弯弯绕绕,活脱脱辰河戏里唱的:"一条溆水出雪峰,九曲十八拐。"

河畔的秋风总在霜降前后来得急,将老枣树的叶扫得簌簌作响。爷爷用裂口子手摩挲砖墙上的奖状。"墨汁会褪色,骨头不能软。"早年他旱烟袋里的火星子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偶尔说起祖辈生活艰辛和开荒创业的事儿,满眼感慨和坚毅。当年公社守仓人的腰杆,是用四都河边的黄金岩磨成的。集体粮仓的麦芽糖堆成琥珀小山,甜香能勾出三岁稚儿的馋虫。可爷爷把钥匙拴在肋骨上,连碎糖渣都要扫进公家的箩筐。家里亲戚和乡邻笑他榆木疙瘩,可他却教育孩子:"糖化了齿,骨气化了魂。"深秋的月光浸透群山时,我常看见爷爷脊背投在青砖墙上的影子,那不是佝偻的弧,倒像阿公山巅倔强的松。他教我用草绳扎稻垛,结要系在向阳面;带我在霜降前收老南瓜,说经了寒的瓜才甜得扎实。这些道理都裹着溆浦方言的尾韵,和晒场上的稻谷般沉甸甸的。

大雪封山那天,老屋檐角垂下的冰棱折射着往事的棱角。爷爷的砍柴刀早被岁月蚀成了月牙,可刀柄上叠着的老茧仍硌手——那是阿公山的年轮,是三十里风雪刻在骨头里的盐。那年月连炊烟都清瘦,爷爷偏要往灶膛里填滚烫的脾气。见不得柴垛低过门楣,领着半大孩子踩着薄冰进山,空背篓回来时总要压出青筋。山道上的雪粒子像碎银,他却说这比乞来的饭金贵!后来攒够土砖盖房,窑火映得他脊梁通红,新打的土坯里掺着碎稻杆,他说这是庄稼人的筋骨。冬月里泥水刺骨,父辈们赤脚踩黄泥,冰碴子在脚板划出血珠,混进土坯竟烧出暗红纹路。我常抚着墙上的凸痕,恍惚触到那些未曾谋面的寒冬里,有倔强生长的温度。我们踩着祖辈的脚印往回走,霜地里新雪覆旧雪,而三棒鼓的响鞭惊起满河星火,把阿公山的雪、四都河上的月、砖窑的火,都酿成了溆水边永不结冰的歌谣,把村民的硬骨头敲成了歌。

去年春带小子回过乡,见新燕啄泥补窝的影儿,倒像当年井台边偷吃枣树大枣的老景重现。沙漏子漏下的星子在青石板上刻下年轮,吹谷机吞下三月的风,露水漫过磨钝的犁头,屋后槐树和竹林筛碎千层光阴,三十年前的枣花香混着姜糖的甜还在牙缝里打转。日头落山漫过晒谷坪,满天星河从苍穹裂开的指缝间洇染开,小子突然指着云缝嚷:"快看,太爷爷点灯了!"霎时我听见血脉里的潮声——这前世未熄的灯啊,那些戒尺打过的手心、满嘴留香的姜糖,蓑衣兜住的冷雨、血汗烧制的砖窑,井水煨着的乳名,原是父辈们编的时光罗盘。石缝里啃苔藓的月光鱼群,正把往事游成脐带;新抽芽的枣树枝上,春燕剪开云片子,邮戳里封着的新星河,就像溆浦老辈传的莲花落和三棒鼓调,在雪峰山褶皱里还将一代代往下传。

注:大前天,小子突然问我太爷爷去哪了,我先是一怔,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提问,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太爷爷(他没见过太爷爷),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太爷爷去哪了。过了许久我说太爷爷变成星星了,在天空上看着我们,太爷爷太奶奶都很爱你。小子望望天空,又问,太爷爷为什么会变成星星,我一时语塞,心中积攒已久的思念如潮水般决堤,夺眶而出…
于2025.3.27凌晨两点五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