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此文系【简村夜话】专题推荐，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暮色苍茫，落日如昏黄的烛火，渲染遍人间。
吴终身拖着枯槁的身子，蹒跚在校中。他时常觉得大地有一股引力，吸尽了他的力气。不，是到处都有不知名的漩涡黑洞，撕扯着自己的魂灵。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疼痛漫延全身，让他清醒了几分。
吴终身艰难地爬起，拍了拍火灼灼的手掌，拍去泥灰。深陷的眼窝，看了看青筋攀附的枯手。他目光凝滞了片刻，忽然很想拿一面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究竟是何模样。
他想起不久前和友人莫观的偶遇。莫观上下打量着他，他觉得莫观眼里有些惊讶、怜悯，还间或着些，其他复杂的情感，但他感到头脑昏沉，不愿去思考了。
“终身，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莫观嗓音有些低沉沙哑。
“怎么了？我觉得没什么。”他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你当初……当初可并非如此。”
“可现在是了。”
“我知道是因为……”
“你太聒噪了。”
吴终身打断了莫观的话，虽是如此，可他多少也感到些惨淡的意味，转身离去，没敢再多看莫观一眼。
不久前便已教人讶异，于今的模样该是多可怖呢？吴终身兀自地想。他还在找着镜子，寻遍了每一个口袋，却都空空如也，便想着路上会有人掉下镜子吧，于是又趴在地上寻觅，依旧一无所获。
偶尔看见，学生夹着书本路过，他立马就直起身子，生怕别人知道路上会掉镜子，先抢了去。
吴终身目送着学生离去，注意力却被胳膊夹着的本子吸引。学生的本子很漂亮，让他觉得就像是方方的木板，绘了些花花绿绿的画。
依稀记得，自己曾有一个意义非凡的本子，不过朴素得很，只是个横线本，里面胡乱写了不少东西，后来似乎亲手赠给莫观了。
微风把他拂回了现实，他仰起了头。高树的层层春叶，在风中颤动，连带着透过叶隙的暮光，一同破碎摇晃。吴终身记起了当年亲笔写下的词句：“层林新叶，残阳破碎，漫落石砖小径。”
当初写下这词句之时，还未曾与冷离相别。年少的吴终身，好穿一身素净的白衣，那时同冷离一起漫步在小径，听河水潺潺，赏春枝，踏落花，他们说笑同行。吴终身悄悄牵住冷离的手，五指相扣，相与许诺白首不相离。现在想起来，吴终身觉得自己是受骗了。
他嗅到晚风中，暗暗夹杂着几缕花香，循着淡香，他被引道至遍栽花树的小林。吴终身沉醉在自然的美景中，温黄的暮光暖暖泻在粉色的花林，风起林动，明暗交杂，恍如火村银花。
花团团簇簇，开了满树，纤弱的枝条被花坠弯，夕阳照至处，皆染温柔，而暗处则静谧悄放，如夜中的一笼萤火虫。
一株盛满白花的树，吸引了他的目光。这白花让他想起了，挤在一团的棉花，只不过稀稀点了几片绿叶。他怀疑这白花也像棉花，蓬松柔软，不禁轻抚着一丛。凑得近了，香味顿时扑了满面，一改隐隐藏匿之态。
他嗅着花香，不自觉鼻尖贴近花瓣，与其轻轻相触。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冷离的模样。
冷离的身上也有一股雅致的暗香，总使他联想到三月的春花。每每带着风走过，便残下一阵馨香，仿佛路过了一只蝴蝶。
他曾经也抓住过这只蝴蝶，他们相恋了多少时光，吴终身都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是很久很久。
那个午后，远方矢车菊蓝色的山脉，高低起伏，隐隐有些轮廓。山峦之后，是一碧如洗，蔚蓝千里的天空。
他穿着白短袖衫，她穿着白裙，一同在田野夹道，毫无行人的柏油路上，牵手偕行。暖风吻过鬓发，扯动裙袂。
“我们一定永远永远，像现在一样在一起。”他温柔整理着，她被风吹起的发。
“比起你心之所向的诗与道呢？”她故意问了一句，却已知答案。
他笑了笑，答道：“比起你，诗道于我如浮云。”
虽已猜出一二，她的脸还是飞起了一片潮红，“很荣幸，能胜过你的诗道”，她浅浅一笑，“我常常想，如果这一生错过了你，便已无指望。”
“我更是如此”，他看着天边的山峦与云天，眼神充满爱意。
汹涌的记忆，像决口的堤水冲入大脑，吴终身感到头脑胀痛，睁开了眼。心中却恍然若失，隐隐作痛，无计可消除。
他的目光移到天边，桃红色的晚霞，熊熊燃烧，铺遍了天际。鸟儿归巢，偶尔传来几声虫鸟之鸣。落日熔金，余晖漫染，人间成为一片血色。
原来给莫观送本子的那个黄昏，似乎也是这般景象。
“这是什么？”莫观接过他递来的本子，随意翻了几页。
“该葬去的记忆，扔了也可惜。能给的，也只有你了。”他自嘲地笑笑。
“这是你写的诗词章句？”莫观有些惊讶，“这些格律你好不容易整理的，也不要了？你不是说诗词是你的灵魂吗？”
“这些东西，为一人而写，于今都不需要了。”他的声音，浸透了悲伤，“如果我留下来，时时忆起她的音笑，反而会更痛苦，你就当帮帮我。”
“就为了一个不堪的女人，就废去了灵魂？”莫观脸色阴沉下去，暗暗杂夹几分怒意。
“她才是我的灵魂，没了她，我会变成没有灵魂的野兽的。”他神情恍惚，喃喃对着如血残阳，背影斜长。
吴终身感到疼痛似的悲哀袭来，把他刺回现实。干枯的身躯，爬向了一棵银杏树下。他躺在黄土之上，仰首看着疏条交错的天空。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寒冷的风让他感到刺骨，连连咳了好几下。漆黑的四周，让他察觉是深夜。狂风大作，掀刮着大树，雷声滚滚，天空无星无月。
他忽有一瞬的失神，想起许久前的夜晚，由于各种原因，他和冷离睡在一间房。
夏天的夜里，没有点灯，却并非全然乌黑的夜色，而是一种深蓝的氛围。屋外暴雨连绵，大到雨声也清晰可闻，时不时雷电闪烁。
她站在他睡的地席上，赤着足，裸着膝腿，只遮着必要之处。白玉似的皮肤，洁白优美的肩，一双眼眸同寻常一样清冷。伴随先至的响雷，闪电照亮了房间。他看见她在一刹光明中，无比动人的躯体。
他心神动荡，却强装作没有看见，翻过身去，一夜难眠。
啪嗒啪嗒的大雨点落下，砸醒了旧忆里的吴终身，他想起已陌路的冷离，或也会对他人如此。
多年的记忆，无法抑止的通通浮现眼前。四下无人，却屡屡有她的面容音笑，游荡在面前。彻骨的疼痛悲哀，碎去残余的灵魂，他泪水如涌，同雨水相混，再难以分清。
天空大雨如倾，紫色的闪电欲要撕开天幕。他衣衫尽湿，从泥泞中挣扎站起。他奔跑，他狂笑，他再也不用在意一切，而人间的一切都将与他无关。
夜雨倾盆，雨点砸向地面的一刻，砰然碎去。碎尽了理想，碎尽了旧梦，碎尽了生命与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