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羊年七月
羊年七月
夏天的夜晚总是安静恬适。
美,真的很美,那是一种多么美的不可思议的景象;尤其是充满生机的田间乡村,阡陌繁阴,斑斓野花,有五彩苏、臭牡丹、玉堂春、紫阳花、鸡蛋花、孔雀草了等等;又有鲜嫩的刚刚经历春天滋润的绿叶相伴,更为夏天增添一份姿色。还有那芦苇荡,虽然表面洋溢着平静靠近仔细的听却涌起各种虫儿的鸣声;娇艳荷花吐露芬芳,岸上丝丝柳叶顺着风轻轻摇摆。
这应该是城里人所体会不到的吧!
小小的树林一路走去,很快就稀疏了,也很快就看到一户小小的人家,这家主人叫冬,姓陈,是村里的匠工(匠工呢就是家里装修或者补个锅偶尔也挑个粪小活,活很杂),陈冬家里四亩的地,给杨明信家种了,让杨明信种,一年种下来再分粮食,能拿四成,杨明信是村霸,但性子不是那种欺软怕硬的人,也挺照顾陈冬的,两个人小时候玩的好,也拜了把子。陈冬父母亲两年前就去世了,陈冬一个人,种地根本种不了,所以杨明信就提了这种想法,当时说要五五分,陈冬死活不同意,说够吃就行,杨明信也是个能犟的人,好说歹说,四六分,虽是四六分,但杨明信往往总是要多给陈冬家一些。
屋里很安静,陈冬正深深的注视着他身旁的一个年轻俊俏的姑娘,这姑娘叫夏满,是陈冬的媳妇儿;看她隆起的肚子,已经有快九个月的身孕了,陈冬只是个小匠工,挣钱少得可怜,也靠着地分的粮食能吃的上饭,除去上交的,没有多少了,但也够两个人生活的了,可夏满怀孕了,三个月的时候陈冬才知道媳妇儿怀孕了,父母留的积蓄不多,父母丧事一办还倒欠了不少,还完债,又拼死拼活攒了一百来块钱,冬从来不埋怨,因为这是他所要承担的责任,起码孩子生下来,孩子、夏满不得吃点好的嘛。
夏满呢,经常劝他少做点工,她也知道陈冬只会口头上答应但是该做还会去做的,夏满刚开始几个月经常在家做些零活,拆个线头,补个衣服,但由于孕期已经很大了,所以这几天就没干什么活,怕伤着孩子,她打心底里很是愧疚,因为这几个月刷洗锅碗、做饭、洗衣服陈冬是样样都干,本来这都是女人家家干的活,他都闲不住干。陈冬经常对夏满说:“你呀,现在怀孕了就多歇着,帮咱们家延续香火就你身上的是大任务,照顾好你,就是我的大任务”,夏满一听这话就脸红的笑了。
日子是比较清苦的,但爱情的美好一直在这个小家里充溢。这也许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没有纷纷扰扰,只有幸福的陪伴。
静,只有虫鸣,“吱~吱~吱”。
夜深了,夏满已经上床睡去,睡得也是很安静,不过夏满安详的睡着,眼角微弯流露出甜蜜与幸福,陈冬没有睡,只是安详的看着夏满,拿着一把小蒲扇轻轻的摇在夏满的头上,不仅祛走了夏天的闷热,也驱走了飞舞的蚊虫,夏满就这样享受被爱的感觉,慢慢的入睡,舒适、甜蜜,陈冬直到夏满的呼吸均匀,才小心翼翼的放下扇子,蹑手蹑脚的趴在桌子上睡去。
第二天,冬又去做工,还是一清早,确实很早,当他走出门外时,阡陌小道,寂静巷道,才传来一声雄鸡鸣声。
但是今天,却不是不是个好日子。
迎来的是一片黑色,天,确实很阴,黑咕隆咚的,像书画卷上墨色,浓浓的一笔,真是欲塌一般,给人一种天就在头上悬着的感觉,仿佛要掉,乡间劳作的村民都感到沉重的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冬也感觉到了,惶惶有些不安,但是因为走得急,急着去县城做工,也就没太在意这种感觉。
夏满呢,静静的躺在床上,双手轻拂着隆起的肚子,慢慢的,翼翼小心的,抚着,说着:“宝宝……嘿……可爱的宝宝,你爹又去做工了,你说说你爹这么累,都为了等你呀,你长大了可要孝敬你爹啊!”。
没过一会儿,夏满感觉不对劲,腹中的娃娃,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呼唤,胎动了,胎动了!不,这好像不是胎动,这是要出生了,都说足十月怀胎,可终究这是不能那么准时的。
夏满一瞬间被疼痛湮没,夏满扶着床起来,以极慢的速度穿上鞋,双手捧着肚子,缓缓走出家门,但是剧烈的痛,真的受不了,才离开家没几步,就扶着墙气喘吁吁,满头汗,这会儿,正好碰见了李顺家的小孩狗蛋。
狗蛋看见夏满挺着大肚子,扶着墙,模样有些狰狞,看起来很难受,就问:“嫂子,你这是咋个了”。
“我好像是快生了,肚子疼,我走不动,你帮嫂子找找你妈妈说我快生了”,夏满说。
狗蛋一听,撒丫子就跑,边跑边说:“嗯,嫂子,你忍住,我去找俺娘”。
“狗蛋儿,你慢点跑”夏满有点心疼的说,“哎,这孩子”。
夏满生性和善,平时就喜欢小孩子,经常和小孩们玩,有时候会拿自家的红糖,有时候拿着逢年过节留下的糖,反正有什么好吃的就去村子里的夜瓦子(就是村里用来傍晚聚在一块聊天的地方)给孩子们吃,和孩子们玩耍,孩子们也都亲昵的叫夏满姐姐。
狗蛋,一路跑着回家,急急忙忙找到他娘,大喘着粗气,说:“娘…娘…娘,夏满姐…夏满姐“,狗蛋喘了一口大气又紧接着说,“要生了,在她家门口正难受着嘞,你快……”。
狗蛋他娘叫凤莲,是村里典型的泼辣户,做事也理所淡然的泼辣、利索,不等狗蛋说完,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夺门而出,狗蛋还楞着,远处却又飘来几句话“你快去咱家田里找你爹,让他找村长要车去,我先去照顾你夏满姐……”。
这就是彰显乡村淳朴民风的一幕,左邻右舍,你有困难我必帮你,我有困难你也必帮我,丝毫不计较那多多少少。
狗蛋反应过来又是一阵狂奔,穿着大一号的土色衣服上面还有一片片是菜汤,像极了滑稽小丑,狗蛋眼睛大大的,大黑珠子滴溜圆,脸上红扑扑的很像熟透了的苹果,真想叫人亲上一口的样子,再仔细一端详,两条大鼻涕却毫不犹豫的流了出来,霎时间便失去了这种欲望,这小屁孩子停一把袖子就擦掉鼻涕。“呼哧...呼哧...呼哧”急速地奔跑,丝毫不停留,狗蛋虽然只有十岁,但他却比一些正在机械劳动的庄稼人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一刻也不能迟缓。
好一片广阔的农作田。
西一片是绿油油的番薯地,正是成熟的时候,暗紫色的藤蔓下面长着一个个红嫩嫩的“胖小子”,村里小孩时不时就要光顾这片“天堂”,十来个小男孩子相伴到傍晚,来这里偷,不,不能叫偷,叫拿吧,村里大人见着往往也不会说什么,拿几个个大皮薄的红薯,找一片空阔的地,拾几堆木柴,小伙伴们围成一个小圈,不一会儿,一堆篝火冉冉升起,把红薯往里面一放,小故事会就开始了,像十几岁大孩子呢就谈谈自己喜欢的小姑娘,以及哪些小嫚好看一脸的沉醉,想到什么牛就吹什么牛,往往这个时候小一点的孩子就一脸羡慕,也不管是不是真的假的,总之就是天真,“好厉害呀”应该就是他们的内心独白。再呢,就是小朋友的土制玩具展现以及炫耀大会,唾沫星子是能飞扬出三米远,互相争吵着,一会就将变成一场骂战,各种土话,小名,外号,骂爹骂娘,这个时候是最乱的,但是只要红薯的香气并着那个看着火的孩子喊一声:“红薯熟喽”,争吵、骂战立刻停止,然后大孩子们就开始用小木棍拨弄红薯出来,小孩子们就大眼汪汪的盯着地上的红薯,像哈巴狗似的,就差一条摇摆的尾巴了,一个一个的舔着嘴唇,咽着口水。大孩子就开始分红薯。
“你一个,你一个”。
“哎…那是我的,别抢”,
“别抢别抢,都有都有”。
“来,我跟你换换”,
“不行,俺不换,你都吃了一半了”。
待一切安静下来,只有那一脸的幸福了,甜滋滋、美滋滋,生活多么美好,周围的气氛也就变了,一股子幸福与欢欣,这个安静是短暂的,还未多维持一会,突然就“噗嗤...啊哈哈哈”,放眼望去原来是赵民家孩子赵小臭啃了一脸的黑灰。
这是乡间最淳朴的友情写照,这也是父母亲敦厚老实所给孩子们造成的影响,潜移默化,孩子们从小就聚在一起这样欢快的耍,长大后又怎么不互帮互助,互相帮衬呢!
北方向的就是玉米了,整整齐齐的一支苞谷大军, 这个季节玉米中的甜度已经达到刚刚好的程度,一颗颗直立挺拔的苞谷,扬起着自己的果实,吐露着最香甜的麦芽气息,好像吸引着,招揽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儿,“快来采摘我”,但是庄稼人不会去着急去收获,倒是朋友们又要“打劫”了,小孩子们也就煮着吃,再就是烤着吃,在过年的时候也有做成玉米花的,这其中就属西街老刘家做的最好,听说是祖传手艺,他家的玉米花都加糖卤子,吃起来香甜至极,各街巷也就纷纷模仿,但是只能仿其表面,真正的爆花技术和火候控制是仿不来的。
这是农村人的主粮,大概等到八月就该熟透了,也该收获这一年的粮食了, 那个时候这些农民享受收获时那喜悦表情的画面真是不用想就出来了。然后翻晒,磨面,做成黄窝窝头,一部分会做成淡的,一小部分做成甜的,甜的老人和小孩子特别喜欢吃,黄面子差不多都要做成窝窝头的,但是,还会预留一部分去做米糊,像城市里的人们对这些一般下不去口的,粗的很,他们都吃着白面馍馍,吃着昂贵的米饭,喝着红糖蛋花,又有谁能在乎这偏僻农村的生活呢,又有谁会关注着小农村的一举一动呢?
每个农民都靠着每年四季的更替,调整劳作,最幸福的也就是整个过程了,四月五月播种,七月八月九月收获,靠着自己辛勤劳作喂养着土地,用血汗浇灌着秧苗,对待自己的田地更像抽象意义上的妻子,对待田上的秧苗更像抽象的孩子,正是因为这些农民爱自己的田地,爱自己的秧苗,才养活了家里的老婆和孩子,日子就得靠这片田地,俗话说的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南面就是种的土豆子,也叫白薯,这也是村里的资产,土豆子一般是用来卖的,县城里需要量大,所以大部分都被小贩收走了,每家都能卖个百十块钱,过年割肉、买衣服的钱就有了,余的钱还能买对联,买高粱饴,买几幅对联。靠着土豆买卖,再攒个几年时间,新瓦房就能盖起来。
反正这些地是给你自己种的,也是刚下的新政策:说是自给自足,不在集体生产了,把土地承包给户,你能做多少就多少,上交够标准就行,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所以这几年,村里能干的都翻身了,新瓦房盖了起来,也能买电视了,电话机都能每户都有了。
这几年村里富起来的:像赵小臭赵家赵民。卖爆米花的老刘家刘大。蔡方子家。村霸高志刚家,杨明信家,这两家村霸不是去欺负自家村里人的人,反而处处照顾自己村里人,为什么叫村霸,因为这两家是能够到外村撑场面的,也是能去外面闹的。
还有王家,王家本来就是家大户,这几年一跃成村里首富了,王家王建业管着一家子,竞选两年村长,现在还当着呢,再说了王建业他大舅还是县委书记呢!可算是家大户大,根基巨大。
话回到眼前。
狗蛋是一路不停,老远就看到他爹在东边地里,引水渠,浇麦子,狗蛋跑的更快了,一直跑到他爹跟前,他爹见他跑过来,以为家里有什么事“家里出事了?还是你妈又跟刘老婆掐架了?”
狗蛋深喘一口气:“不是,夏满姐要生了,娘先去照顾夏满姐了,娘让我找你,还要你去找辆车”。
“哦,知道了,你先回家,我这就去找车”说罢,连鞋都不顾着穿,一腿的黄泥都没管,一路小跑去找村长。
村长家去年买了辆拖拉机,是村里唯一一辆拖拉机,李顺找到村长家,发现不在家,拖拉机也没有在家放着,一问村长老婆春红才知道,高建业开着拖拉机去了村委大队。
“哎呦,这夏满要生了,我得快点去”李顺说着就跑了。
“夏满要生了?没人告诉我呀!”春红嘟囔着,“我得照顾夏满去”迈着农村那大老婆子步就走了,家门都没来得及锁。
村长王建业正在大队里面开会,好几个村里的村长都在,这是县里领导突然下访,都刚刚通知到,只有村里村长知道,要像平时,肯定村里大喇叭要在领导来之前响上好几小时,县里的副县长和秘书,县委书记也来了,那几个村里的村长热闹哄哄的说着自己村里面的发展,怎么怎么样的发展迅速,刚轮到王建业侃大山的时候,李顺闯了进来,一时间有话要说的王建业,憋红了脸。
看着李顺满头汗、喘着粗气的样子,刚才还坐着的县委书记站起来还给李顺递了杯水:“小兄弟,有什么事吗?”。
李顺平日里也不关注什么政治,大字也不识几个,不认识县委书记,以为是几个村长呢,推开县委书记手里的茶缸“我就不喝水了,村长我有事找你”。
憋红了脸的王建业脸又涨红了一圈,红的发紫了“李顺,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杨县委书记,金副县长也在这儿,你这是搞啥子吗?出去,出去,快滚出去”王建业手气的一直抖,这可当着领导的面子丢死个人了。
“我有事…陈…冬老婆夏满要...生了,借你家拖拉机送...去县医院”霎时间李顺的脸也跟村长一样红了:“杨书记……好,金副县长好,”。
“小王啊!这可是大事呀!村里要添人喽”,“你是李顺,小李吧,小伙子真健壮”副县长给王建业解了尴尬。
“李顺,拖拉机在草棚里搁着呢,快去吧!”王建业缓和了语气。
“唔”李顺支了一声就走了,走得很快,很尴尬嘛,都恨不得找地缝钻了。
大队里,恢复了平静,王建业站着支支吾吾起来,心想着丢大人了,还把心里刚编好的词都忘干净了。
“诶…,小王啊,都知道咱村里发展很好嘛,要说几车子都说不完,行,先就到这吧”,“还有个事提一下,各村里文化得搞起来,村民知识不理想啊!连我都不认识,你们每天不是有看大字报吗?以后每天看都把报贴在外面,让村民都涨涨见识”这次换了县委书记给王建业解围。
王建业脸不红了,倒是脖子上的红还没褪去,像喝酒上了脖子的醉汉“嗯,是是是,杨书记说的对,应该搞,应该大搞”王建业配合着几位显得不是很高兴的村长打着哈哈坐下了。
天更黑了,简简单单的乡村联合座谈会就结束了,送走了副县长、县委书记和各村村长,王建业打着哈欠跟着村委大队长刘春也往家走了,突然王建业摸着秃顶的脑门:“想起来了,咱村陈冬他老婆不是去医院生了吗?春子,你去找陈冬他老舅去一块去县里看看”。
“哦”刘春就走了,留下了王建业一个人,忽然王建业蹲了下来,想着什么事,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胡搅乱画了一阵也走了。
小小的会可不简单,凡是聪明人都能明白,副县长干嘛替王建业解围,趁着县委书记和王建业有亲戚关系呗,县委书记可是王建业的大舅,他金能,县长这就要晋升了,一副县长做梦都想着下一任县长的位置,能不去巴结杨刚书记吗。杨刚就不用说了,纯粹是碍着亲戚的关系,那几个村长一个劲的鼓吹不也是为了争拓荒的指标嘛;看会上的样子王建业村的指标肯定是稳稳的,怪不得其他村村长不高兴。
天,黑咕隆咚的,瑟瑟风起,凉意渐起,杨树林里簌簌的叶子声扰的人心烦意乱。
夏满这儿疼的不行,凤莲来了“哎呦,快进屋躺着,一会看你李哥能不能找车来,来不及就我先给你接生”说着就一手搀扶着夏满进了屋里。
“谢谢凤莲姐”,
“哎~,说什么呢”。
这会儿,春红又来了,两个看着大大咧咧的农村大老娘们,小心翼翼地照顾夏满躺下,一个去烧热水,一个去湿毛巾,水烧上了,毛巾湿好了,春红就去熬红糖水了。
凤莲给夏满擦着额头的汗“这个死李顺怎么还不来?”凤莲咒骂着。
“你看你”夏满有点嗔怪凤莲。
春红把红糖水熬好了,给了凤莲,凤莲慢慢地喂着夏满。
“咚…咚…咚”李顺开着拖拉机来了,满头是汗,大喘着粗气,跑进来。
“夏满呢?”,“快”。
春红和凤莲正喂着红糖水,凤莲白了李顺一眼“能快点来吗,这是小事?”
李顺没有争辩“先不说,等会再跟你啰嗦,快,去县城医院”。
春红去抱了一床被子,放在拖拉机里,凤莲和李顺把夏满抬到车上,又抱了一床被子给夏满盖上,春红和凤莲坐在车两边,李顺揺开拖拉机“咚…咚…咚”地往县城去了。
一路上,凤莲和春红都安慰夏满:“在坚持一会,忍住,就快到”。
车在路上稍有点颠簸,凤莲张口就骂“不长眼,往路好的地方开不行?”
李顺也没和凤莲吵吵“知道了”。
“你看看你,一点面子不给顺哥”夏满皱着眉说。
“看他那死样,还要面子?要大粪吧”凤莲的幽默逗笑了车上的三个人,李顺无奈苦笑着的叹了口气,别看凤莲这么咄咄逼人,平日里李顺和凤莲的感情可不是一般的好,其实凤莲就是嘴碎了点,主要也是李顺脾气特好。
突然,黑得吞人的天上恍了一下,接着一声闷雷打破宁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惊了农田里的耕牛“哞……”,路上行人匆匆,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有赶集回来的,有刚串完亲戚的,也有刚干完农活扛着锄头的。
夏满开始呻吟起来,感觉是更疼了,模样更加狰狞了,纤弱小手紧攥着被角,把被角都快薅扯巴了,春红找了块塑料布给夏满盖了起来。
凤莲一脸的愁容“没事吧,夏满,坚持坚持,就要到了”,
“我…不行…了”夏满喘着粗气说。
凤莲很焦急地问:“顺子,还要多久”语气和之前不一样了,没有一丝开玩笑,多了担忧。
“我赶着呢,就快到了”李顺也是焦急地说。
凤莲握着夏满的手,望着天空低吟“老天爷欸,保佑,保佑”。
“到了,到了”李顺赶忙说,停下车,李顺就急忙去挂号,找急诊妇产科,凤莲和春红扶着夏满下了车,一掀开被子,出血了,肯定是路上有点颠簸,春红忽然就一屁股坐地上哭起来。
“别哭了,瞧你那样,马上就进医院,夏满肯定没事儿”凤莲皱着眉头几乎是用祈求的语气说出来。
李顺跑出来,两个护士推着担架车,凤莲春红把夏满扶上担架,护士把夏满推进产房,凤莲望着就要进去,护士说:“不能进去,家属在外面等着”。
春红只是哭,一把的泪,一把的鼻涕,把脸哭得一道道的“怎个办呐…呜呜…”,
“看你傻样,能不能不…哭,你哭死人?本来没事,别哭出事…来”凤莲还是那咄咄逼人的口气,但是已经带着呜咽了,眼里也浸着泪花,努力让它不掉下来。
“呜呜…我这不…担心吗!”春红低着头抹着眼泪。
“行了,行了,就属你们大娘们家家的啰里吧嗦,我去找陈冬去,你们别光在这哭,支着点事儿”李顺转头就走。
下雨总是要闷一头,那闷热低低地压着你,喘不过气来也直不起腰,县城里的大街上,稀稀散散的还有仨俩人儿正冒着雨花收着摊子,卖瓜的倒是不急不忙的把瓜放上木头三轮手推车上就慢慢悠悠的走了,边走还边哼起了小曲,该是今天的收成不错。有卖油的老头,慌张的把油罐子口堵上,再很宝贝的把油提到一个翻盖木盒里,抱着木盒,那装油盒子把老头坠地弯了腰,也乐呵呵的往家走。还有县里政府大院刚出来的文员,骑着一辆自行车,挺年轻的一个小伙子,白脸高个,带着一副眼镜,把车上的铃铛晃地“叮叮当当”的,兴许是工作顺利,父母安康,小两口美满,一脸的春风得意,马蹄轻踏。
“呼哧…呼哧”李顺可没那么闲情逸致也去哼个小曲,夏满正在医院里接生,陈冬找不到了,陈冬一般在县城城东头干活,具体在哪不知道,可东头找遍了,挨家挨户的门敲遍了,以前陈冬的老东家说:“几天前这儿就没活儿了,你去城西头找找看看,西头有人家盖瓦房,陈冬应该在那干活儿”。李顺就往城西头跑,本来就又闷又热,这一跑就大汗淋漓了,亏得李顺是庄稼汉子,吃饭就靠的这一身用不完的牛力气,可终究这么一直跑,是个人都要感到累,李顺猛喘着气“呼……额……呼”,擦着脸上的汗,哪里擦得够。
“哎呦,不…不…行,得歇一会儿”顺子对自己说着就靠着墙休息“这个陈冬,关键会儿,找不到”。
医院里很暗,灯泡的亮度隔着五六米就看不清人的脸了,煞白煞白的墙,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一股子一股子的消毒液味,妇产科这里没其他人了,只有春红和凤莲,半个小时过去了,春红也不哭了抽咽着和凤莲坐在走廊等着,就静静的等,倒显得气氛诡异。
陈冬在西头刚唱完戏的梨院里挑别人撇的大条,正挑着这臭烘烘的大便,一道惊雷吓了他一惊,可是惊到心里去的,慌慌的,心理“扑通扑通”地跳,想着:有什么事?又一想:诶,想那么多干嘛,赶快挑完,送出去,今天能早回家,早点回家陪着夏满。
李顺是终于打听到了陈冬在哪儿干活,踏着地上的水“哗嚓哗嚓”地去了戏园子。
陈冬刚挑完一担条子,转头,看见一白影,披头散发,像是一女人穿着大白戏褂,咿咿呀呀地说了什么,一会儿就消失了了,陈冬被吓了一跳,吓得把刚挑的粪扔在地上,臭烘烘的,“玄乎了,我见鬼了?”陈冬自言自语地说着。
李顺到了,看着陈冬的背影,好像在发呆,跑过去拍了一下陈冬的肩膀,陈冬跳着转头一看,又一次惊起“啪唧”摔在地上,看清楚是李顺之后,才缓缓起身。
“原来是顺儿,吓我一跳”打铺打铺身上的灰。
“你刚才楞着干嘛呢,我走路这么大声,你没听见?”
“我…那个…呃”,
“行了,你媳妇要生了,你快和我去县医院”。
陈冬脸色一白,真的是瞬间变了脸色,“我老婆没事吧?”急忙跑出去。
李顺一脸愕然,也跟上去“夏满流血了,我也没仔细看,送到医院后,就一直找你,凤莲和村长老婆在医院”。
没想到陈冬跑那么快,李顺赶不上陈冬,李顺也看不到陈冬的正脸,陈冬跑在前面,脸色煞白,眼眶红着,很快泪流满面,怪不得今天那么多邪事儿,希望夏满没事,陈冬“哗哧”就跌倒了,陈冬爬起来,什么也没管就继续往县医院跑。
雨水、汗水、泪水,一时间堆积在那沧桑的脸上,也有鼻涕混杂着,他狂奔着,犹如对那块红布着迷的公牛,直直地向前跑,他眼中的血丝,本来是显得憔悴不堪,这会儿,像是魔鬼,歇斯底里,咒骂着,咒骂着各路妖魔鬼怪,也咒骂着自己,更加接近了魔鬼;他奔跑着,像是虎狼对血肉的痴迷,他咬牙怒目,青筋暴起,默默地忍受着急速奔跑带来的体乏,更加接近了虎狼;他又诚心诚意,祈祷着,虔诚地向菩萨祈求着夏满和孩子的平安,虔诚而又恭敬,倒像“善男”。
李顺跟不上陈冬了,就看着陈冬的背影从人变成一颗豆粒。
雨一直是淅沥的,一点也不庄严,打在地上”滴滴答答“,很是可爱,但又有谁去注意,去凝视,去聆听呢?县医院鲜红的十字架被打湿,黑暗中丝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向着黑着了色儿。
陈冬站在县医院的门口,在那一刻停留了大约半分钟,他很可怜的看着医院,注视着变黑的十字架,空气中飘来消毒氨水的味道,在此刻却是难闻的。
陈冬进了医院,身体剧烈的颤抖着,一部分是疯狂奔跑过后带来的肌肉战栗,一部分是心中的恐惧,他极力的控制自己,颤抖更激烈了,眼泪也因为颤抖从眼眶中出来,就像黄河决堤,止不住了。
春红第一个见到陈冬马上抽噎着就又哭了“你可...算...来了,呜…呜,夏…夏满流了好多血”,
凤莲低着头拉了春红一下:“夏满会没事儿的,等一会夏满和孩子都能出来,一定会平安的,你别着急”凤莲如何都是坚毅的人。
“多亏了凤莲姐和春红姐一直守在这儿”陈冬带着哭腔说。
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默,伴随沉默的是春红小声地啜泣,凤莲又拉了春红一下,打破了沉默:“别都站着了,都坐下等吧!一定会母子平安地”三个人先后坐下了,一阵衣物的摩擦声,又安静下来。
春红低着头捂着脸,凤莲看了一眼陈冬,低下了头,这一会儿,给人的感觉就是很压抑,也许平静只是暴风雨之前的表象吧。
陈冬脸色煞白,手抖着,稍待平静,就又剧烈起来,是有起伏的抖动着,也一直持续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产房的门,仿佛要把产房看穿了。
产房里,汗水把头发打湿了,夏满脸色苍白,没有血色,痛苦不堪,带着呼吸器,勉强能够呼出气来,双手因为疼痛握了一个多小时了,孩子还没生出来,伴随着大量出血,夏满身体越来越虚弱,连呻吟都没有了,夏满和胎儿的生命体征在慢慢减弱。
“产妇子宫内膜破裂面积太大,凝血清不够用,失血太多了,生命体征虚弱,阴道扩张剪切伤口面积已经达到最大了,孩子还是出不来,医院血袋也不多了,最多还能坚持半个小时,从市里调血来要很长时间,就算保住大人以后也不能生孩子了”洗手护士说。
“那就赶快通知家属,按流程来”主刀医生说。
外面陈冬站起来,又坐下,再站起来,突然门开了,巡回护士喊道:“谁是夏满的家属?”
其实也没必要去喊,外面一共就陈冬、春红、凤莲三个人。
陈冬点着头:“我…我就是”,
“产妇出血严重,保大人还是保小孩?”护士冷冷的说道。
一阵霹雳划过天际,那是一道红色的闪电,充满了血的颜色,那一道雷电像是狰狞猛兽的爪子,狠狠地抓了一下,要把着阴霾地天空撕裂。
陈冬久久没有说话,他望着护士,不,他看向门里面,陈冬地眼睛睁大地可怕,吓了护士一跳。
陈冬很久很久都没有缓过神。
“保大人还是保小孩?”护士又一次问道“快点决定,别拿生命开玩笑”。
陈冬没有回答,闭着眼睛,任凭泪流满面。
主刀大夫也出来了,很不耐烦,也不顾及陈冬的感受“快点做决定,要不两个都保不了”,
“保小的”陈冬似笑非笑地签了字。
手术继续。
陈冬刚出门,就转了一个身,面朝着门跪下了,双手扑在门上,痛苦不已,痛哭不止。
陈冬自己有愧。
陈冬自己知道。自己跪下来就是在谢罪,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一些其他的事,想的都是‘以后不会有孩子了’。
那一瞬间他只是在想:父母双亡,自己是独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断什么都不能断了香火,如果不保孩子,就他这个条件也找不到媳妇了,那么他家在这一辈就绝代了,绝代是怎样的大事,整个村提起绝代都会耻笑你、你全家。
陈冬在心里咒骂着自己是畜生,恨自己无能。
不断的提问着自己:爱夏满吗?也不断的回答着自己当然…爱,但是断什么都不能断后,断什么都不能…断了香火。
这又可能去怪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断什么都不能断香火?乡村的思想从来就是根深蒂固不是吗?很可笑的。
老的思想已经变得很束缚人了。
可这香火是命中注定断的。
产房外因为刘春带着陈冬老舅王承喜一行人到来变得熙熙攘攘了。
陈冬老舅一看陈冬跪着也不问什么原因“陈东,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不得,跪不得啊”说着就要搀扶陈冬起来。
“什么黄金,就算天王老子来拉我,我也不起”,
“呸呸呸,哎呦,咱们凡人可不能这么说,咱可靠老天爷管着的土地吃饭啊”。
陈冬使劲甩了一下胳膊,王老舅没站稳一个趔趄就摔倒了,旁边站着王壮,可是王承喜的独苗儿,缺根筋,憨傻憨傻的,看不明白,以为陈冬打他爹,于是就跟陈冬拉扯起来“你打我爹干嘛”当即给了陈冬一拳,同时陈冬被薅的很烦,一拳打在王壮眼眶上。
陈冬头上又挨了一拳,那一拳并不重,却打得陈冬昏昏沉沉,跌倒在地,没爬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陈冬在李顺家醒了,一睁眼就大喊;“夏满,夏满呢?”
掀开被子,下床推门而出,看见李顺在那边吸烟,陈冬问:“夏满呢?”
“夏满…夏满,算了,直接告诉你吧!”李顺猛吸了一口烟,又把烟吐出来“夏满走了,留下了一个女儿,长得很漂亮,很像你,也像夏满,好好养这个闺女”李顺又吸了一口烟。
陈冬坐在门前台阶上埋起了头,过了好一阵子
“顺子,我闺女呢?我想见见我闺女”,
“你闺女在杨明信家,杨明信他老婆也刚生了,全村就他老婆有奶”。
陈冬站起身,走到李顺面前,伸出手来,李顺怔了一下。
陈冬从不抽烟。
李顺还是掏给他一支烟,给陈冬点上了,陈冬也猛猛地吸一口,却呛了半死,摇摇晃晃走出了李顺家。
到杨明信家已经半晌了,杨明信他母亲正在家里做饭,看见陈冬来了,就招呼陈冬坐下。
“娘,明信在家不?我找他”,
“噢,在里屋,我去叫他”杨明信母亲到里屋喊来了杨明信,杨明信就出来了,点了一根中华。
陈冬没抽着烟,烟在半路就扔了,杨明信给陈冬烟,杨明信和陈冬对视了一会儿,两个人都面色铁青,不敢轻易提昨天的事儿,陈冬没有接烟,摆了摆手。
最终还是陈冬先说:“我来看看我闺女”。
杨明信看着陈冬“你不会做什么傻事儿吧?”
“不会,我还有闺女要养”。
杨明信灭了烟,随后带陈冬到了里屋,杨明信老婆睡在炕上,这会儿坐着月子,瞌睡劲大,一层小被子下盖着两个娃娃,很是可爱,右边的娃娃吮着手指睡着,时不时会抽搐一下。左边的娃娃睡得像小猪一样,口水流着,两个小腿儿蹬来瞪去。杨明信指了指左面,陈冬望了望,脸上一抽,就出来了。
孩子真的很像夏满。
“等孩子断奶了再接回去吧!”
“真是谢了”,
“欸…,说什么呢?我种你们家地分你们四成我都觉得少,这就当补偿吧!”,“噢,对了,你怎么来的?”
“我醒了就在李顺家了,直接过来的”。
“嗯,夏满是我们一块接回来的,夏满放在你们家了,你老舅两口子看着呢,昨天你跟那傻子王壮打起来了,你没醒就把你搁李顺家了”。
杨明信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啊,过去了就过去了,活人还是要好好活,留这儿吃了晌午饭你再回去看看!夏满过了头七,办个像样点的丧事儿,知道你没多少钱,这个钱我出”,
“杨哥,这钱怎么行?”
“欸~,你留着钱养闺女,多攒点钱,以后给孩子买点好的,孩子没…没娘了,别让孩子苦了”,杨明信猛灌一口烟。
陈冬鼻子酸了,赶紧回头“那行,饭我就不吃了,孩子...就先放这儿了,我隔两天就过来看看,我就先回去了,杨哥谢谢你了”陈冬还是忍住了。
“谢啥?”
“不用送了”陈冬走出了杨明信家。
杨明信也就目送着陈冬。
“你咋不送送小冬?”刚从厨房里出来的老母亲问“这陈冬小时候就苦,讨了个好媳妇,好媳妇,老天爷也不保佑这穷人家儿”,
“陈冬伤心的很,我再去送他,这不是添堵吗?”,
“也是也是,真是苦了陈冬这小子了”。
陈冬回到了自家的小破院,陈冬不经意间感受到他已经不认识这个家了,这个家变得很陌生了。
陈冬一进小院,就看见夏满躺在一张凉席上,身上盖着白布。
王承喜坐在台阶上,抽着大旱烟,看陈冬回来了,就站起来“陈冬啊!昨天,那憨小子真做些畜类事”王承喜很生气地瞪了瞪眼“我把他撵回家了,我跟你妗子留在这儿,守着夏满”。
说着,妗子就西屋里面出来“陈冬回来了”陈冬点了点头“昨天没事儿吧?你知道地大壮有点傻乎乎的”,
“嗯,妗子我没事,昨天我也太冲动了”。
“这几天我和你妗子就在这儿陪你给夏满过完头七,办完丧事再走”。
夏满就躺在院子中间盖着白布,昨天明明还好好的,今天……
陈冬跪在旁边,俯下了身子……
陈冬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夏满了,夏满站在院门口,陈冬醒了,再也睡不着了。
陈冬走到夏满面前,夏满已经装进棺材了,仍旧盖着白布。
陈冬伸出手来想要掀开白布,陈冬最终没有这么做,又回到了床上,两行浊泪在了枕头上,低声啜泣起来。
半个月后。
陈冬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来到了东边麦子地,夏满就睡在这儿,陈冬跪在墓前,像小孩梦呓一样“夏满,媳妇,我带着咱们的女儿来看你了,咱们的女儿很像你,也像我,长的漂亮”,“夏满…呜呜…呃…我对不起你”。
点点滴滴,又下雨了,和那天一样。
一片叶子四处飘落,落在了襁褓上,娃娃握住了叶子,笑了。
“就叫叶子,叶子,陈叶吧”陈冬看着着娃娃,娃娃笑得很开心。
小小的农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村里的宣传栏上,大坳沟村争得了六百亩地的指标。
1979年也正是今年,七月十五日,中央正是批准广东、福建两省在对外经济活动中实行特殊政策、灵活措施,迈开了改革开放的历史性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