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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多钟的开罗,到处都被裹上了一层灰土,那些百年的老建筑显得死气沉沉,街道两旁没有青葱植被,更让我觉得这个城市失去了生机。偶尔间,头顶掠过几只鸟的黑影,更显得诡异。第一次,我开始被埃及这千年的历史文化,压的喘不过气来了。

在开罗的最后一天,我已经变得相当有攻击性了。在来去开罗博物馆的路上,不论谁在大街上跟我搭话,都会遭到我拒绝的白眼,以及毫不客气的重复回复:“请走开,我不需要,谢谢!”
这样的转变,主要是因为我之前对人的轻信,导致我的开支大大地超出此前精心计划的范围。亚历山大回到开罗的那天,我身上除了还有三百元花不出去的马币外,真的一无所有了,甚至连当晚的房费都是欠着旅馆的。还好之前跟店里人混了个熟脸,他们也不介意我欠着房费,说在银行取了钱给他们也一样。
正是这样的经历,在埃及,我对大街上每个主动靠近我,无事献殷勤的人产生了恐惧感和极度的厌烦感。这倒不是担心他们对我的人身安全造成危险,而是天下没白吃的午餐,就连带个路,恐怕也是冲着拿高昂的小费来的。一般人也倒好,三四十埃及镑就打发了;但是有些人,刚开始,跟其相处,只觉得是个友人,结果在帮忙的过程中,慢慢地,好像我就成了案板上的鱼,伤了财,也伤了心。
这其中,最让我百感交集的莫过于老城管撒以。跟他相处的几天,他倒是竭心尽力地帮着我,尤其是最后一天的早上,我取钱时,卡被取款机吞了的时候。
当日,是我从亚历山大回来罗的第二天,我起了一个大早,准备去附近的提款机取钱好给旅店付账,路上正好遇到老撒以,我们寒暄了我在亚历山大的经历之后,他责备地说我不该没听他的话,才花了这么多冤枉钱。最后,他坚持说要带我去取钱。我见老人家一片热忱,虽是心烦他的帮助,又一次的麻烦他,按照当地的“风俗”,我肯定不得不给老撒以,一笔可观的报酬了。我对开罗这一地界也还不熟,索性就再一次同意了。大不了,加上之前的一起,给他两百埃及镑好了,这笔钱,对当地一个守城老人来说,也应该不是个小数目了吧!
“简,你应该听我的,这样一天来回,你也不用住在亚历山大,还可以看到高速路上的风景……”老撒以边走边说,我瞅了一眼这位行动不便的随同,不经意间,似乎看到了眼镜后面眼神里流出来的那份狡黠的光。这些天,一个人跑来爬去,真的累了,我已是无心再做出任何的回答。
“简,你还记得上次你去金字塔回来的时候,你在埃及博物馆买的那幅画吗?你当时给了两百人民币,但是,昨天博物馆的人找到我说汇率算错了,那个钱其实还不够。最后,我给她补了三百埃及镑……”
“真的吗?怎么会不够呢?两百人民币大概五百二十多埃及镑,这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差价呢?”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我心里这样想,却是觉得分外心寒,我肯定会给你钱的,为什么编造些莫须有的谎言呢?
“是真的,她说你走后第二天,她就去银行换钱了,但是就说有一张不能换,所以钱就不够了,她还有发票……”
他这样一说,我又觉得也许真是那样,天下事,从来无巧不成书,我也不能把眼前,这个号称是自己埃及“爷爷”的老人想的过于狡诈。
“好的,撒以,我知道了,一会儿取钱了,我就给你,谢谢!”
接下来的时间,在内心里,我对自己这种独自旅行的习惯,进行了更加严厉的批判。另外,不管老以撒说什么,我再也没有力气去回复,哪怕是一个字。我被眼前的困境淹没了,整个人处于窒息状态。心里盘算着,赶快取钱,给酒店交完房费,留一部分给撒以小费,把埃及博物馆的门票钱也得留着,最后,一百埃及镑准备着次日打车去机场。调整好状态,这一切的担惊受怕明天就结束了。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接下来的这一天,不要再出任何的岔子。穿过几条巷子,老撒以带我到中央银行大厅,门前有七八台自动取款机,我试来试去,只有门外SHB的取款机,接受银联的储蓄卡。不过,那台机子只接受中国银行卡,我的华夏根本在哪儿用不了,口袋里的中行早已是杯水车薪。
好在那是埃及之旅的最后一天,要不然,我真的该去大街上讨饭了。虽然用中行在国外取钱,手续费最是让人心痛了。不过,眼下情况紧急,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抽出包包里的中行卡,我小心翼翼地塞进提款机里。作为女人的第六感,让我忐忑地嗅觉到这一连串的戏剧,似乎并没有结束,我在脑海里使劲儿地叫嚷着: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今儿可是埃及的大周末啊!
插卡,输入密码,按下储蓄按键,选择两千埃及镑,按下确认键,取卡……
一切看起来,都在顺利地进行着。过了半分钟左右,卡还在去取款机里,我有些着急了,使着劲儿地又按了三次,机器才慢吞吞地把卡从肚子里吐到嘴边。我心急地抬起右手去取卡,却发现卡取不出来。嘿!还不想给我了,我撸起左手,双手并用,准备把我心爱的中行卡,从机器里解救出来。天知道,这是台机器吗?它竟像个调皮又讨厌的人逗我玩一样,一口又把我的卡吞进去了,最后取出一张白纸黑字的发条,却不见一张钞票。
“撒以,您能帮我看看吗?卡被吞了……”
“什么?”撒以单手撑着座椅,踉踉跄跄地挪到取款机前。他按照正常的取款手续,又捣鼓了一遍机器,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卡确实被机器吞了。
“不要担心啊,简,我们等等,九点银行有人值班,我们再去问。”他皱了皱眉头,转过身来,看了看表说:“现在才七点,我们去吃点儿早点,然后到九点我们再过来,你看行吗?”
“撒以,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我只想坐会儿。”
“简,打起精神来,吃点东西会好些。”
“我身上没有现金了,我现在也不想回酒店,因为我答应过他们,今天早上九点之前就给他们房费的……”
“没关系,简,这一餐早点我请你,好吗?你得有点力气,再说你也需要坐会儿,不是吗?”
“那好吧!撒以,谢谢您!我取钱了就还给您,我们可以选择附近的地方吃早餐吗?”
“好的,没有问题!”
七点过后,太阳开始顺着尼罗河的东边,往开罗的天空往上爬。我和撒以两个人,坐在老茶馆里,似乎找不到任何轻松的话题,各怀心事。五花八门儿的汽车,从我们眼前来来往往,我死死盯着车对面的银行,期待着早点结束这场梦魇。
“简,中国人都很有钱是不是?”老以撒还是沉默许久,突然问我。
“怎么会呢?中国是一个大国,国土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上,养育着超过14亿的人口,每一个地方的都不相同。”我内心对老以撒的这种想法充斥着强烈的反感,决心给他一个正确的视角来理解我的国家。
“撒以,这些年来,我们国家的经济发展非常迅速,国家领导人‘一路一带’的政策,也几乎勾画出一个地球村的蓝图。所以,中国有很多企业也被政府鼓励,走到世界各个角落,包括埃及。我听一个在亚历山大遇到的埃及大学生说,中国的企业为这里的青年,提供了很多的就业机会。另外,埃及的旅游产业的百分之二十,几乎是来自中国市场。所以,你有这种想法也是正常的,我很高兴你看到这些,作为中国人,我也十分自豪。可这一切,只能说明中国正在快速的发展,并不能说所有的中国人都有钱。比如我吧!我刚刚从研究生学院毕业,几乎属于无财产阶级,我的家乡在农村,也并没有什么稳定的收入。在中国,像我这样的情况,大有人在,有些人的情况甚至比我更糟糕……”
我像是一个演说家一样,把眼前的撒以说的若有所思。他用右手扶了扶镜框,面部坚硬的轮廓里,流露出一丝慈祥的眼神。我接着说:“但是,我的同胞,绝大多数都很有骨气,像我一样,没有多少财富的青年,爱冒险,也很有闯劲儿。我们勤劳,也不怕吃苦,总有一天,我相信,我们会有属于自己的财富的。在此之前,我先要解决眼下的困难,要不然,我就没办法给酒店交房费了,明天,也没有钱打车去机场。”
做完一场激情昂扬的演讲,我的血腔热血沸腾。原来,身无分文的我,在别人眼里成了个富裕的对象,这让我觉得滑稽,心情大为好转。正好,漫长的等待,也终于过去了,我搀扶着笨重的撒以,前往银行的办公楼。
等了一个大早晨,原以为银行办公室的人,会轻松地解决这问题。不曾想,工作人员说,我们必须去吉萨SHB的主楼才可以解决,他们只是分行。
这让我再一次泄气,看来行政大楼里,工作人员打太极的做事方法,真是通用于世界各地啊!入乡随俗,我也不可能就在异国他乡耍流氓吧!
于是,我和撒以又打车去到吉萨,这期间,撒以变得十分慷慨,而且还不停地鼓励我,一切都会被解决的。上午十一点左右的样子,尼罗河两岸真是忙得热火朝天,宽敞的道路被车塞的水泄不通。进入吉萨市后,更接近沙漠,偶尔微风漾起,尘埃在空气里舞蹈。这里的老车没有空调,就敞开着大窗户,任风沙在眼前自由的飞翔。炽热的太阳就顶在车背上,这时候,不仅仅是车厢里的人,像是坐在蒸笼里一般,就连那些落在我脸上的尘土,都让我觉得灼热不安。
这样烤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吉萨SHB的主楼里。前台的人让我们去内屋等候,过了十几分钟,内屋的工作人员过来和撒以交谈了几句,又把我们送去大厅。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等到一个主管过来。这个人西装革履,个子虽小,但却十分健硕。他一上前,撒以起先迎了过去,我呆头呆脑地跟在旁边,完全听不懂他们再讲什么。
过了一会儿,撒以转过头来说:“简,他是主管,他说这是周末,他帮不了你,只有下个星期二,才有工作人员来取。”
听到这个消息,我顿时觉得五雷轰顶,眼前一黑。今天星期六,我明天的航班,这不是意味着一切都完了。我赶紧整理思绪,即便我可以舍弃这张卡,回国重新补办一张也行得通。关键在于,我只有一张卡可以用,还欠酒店一晚的房费,撒以的小费,开罗博物馆的门票,以及去机场的打的费。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可怎么办呢?
“撒以,我真的需要今天拿到这张卡,要不然,就错过明天的飞机了……”我央求着看着撒以。
老撒以看了看我,又转身过去跟主管接着交涉。大概十几分钟过去了,主管点了点头走了,撒以转过来冲我点了点头,示意我们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个年近七旬的老人陪着我转了一上午,腿脚显然有些吃不消了。于是,我搀扶着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简,我跟主管说你是在开罗来做生意的,今天晚上的飞机。如果银行给你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你就会去找中国大使馆的人。所以,现在主管去叫他们的经理去了,我们在这里稍微等一下。”撒以欠了欠身,满面春风地说道。
“撒以,太感谢您了!真的,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感激地说。
“不用担心,你就像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我会帮助你的。”
不一会儿,从里面办公室走出来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士,其人也是十分健硕,但较主管更为高大,身高几乎和撒以一般。
同样的,这个经理似乎也不怎么说英语,他跟撒交谈了几分钟后,就过来跟我握手和我打招呼。另外,他让我不用担心,他们会安排人去开罗把卡取出来。
告别了经理,我和撒以又开车去开罗。也许是因为事情好似有了一个结果的缘故,我的精神抖擞了了许多。几天相处下来,我对老撒以有过信任、怀疑、厌倦等五味杂陈的态度。这一刻,我对他是满怀着感激的情感的。
“简,你在亚历山大的时候,都花了些什么钱?”老以撒问我。
“住房,吃饭,再就是给一个帮我找酒店的司机给了一百埃及镑的小费。”
“哈哈,你给一个司机一百埃及镑的小费,你可真够大方的。要这样算的话,你岂不是应该给我两千埃及镑的报酬……”老撒以像是开着玩笑再和我说话。
尽管如此,我听着老撒以的话觉得分外刺耳,又开始怀疑,这个让人捉摸不定的老人家的意图了。不过,我还是礼貌地说:“撒以,您不一样,您是我埃及的爸爸,我非常感谢您对我的照顾,别说一两千了,等我赚钱了,四千都没有问题。但是,这一次,我没办法给您了,因为我的卡里总共只有两千多埃及镑了。”
“哈哈,别放在心上,我跟你开玩笑得……”
到开罗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我如坐针毡地再等了两个小时。终于,卡被取出来了,钱也取出来了。
后来,撒以暗示我给取卡人二十埃及镑的小费。虽然,我心里十分不痛快,这倒不是因为给取卡人小费,而是因为在撒以的暗示之下,从头到尾,我终于明白这个聪明的老人的意图了。
送走了取卡的小伙子,我从两千埃及镑中抽了四百埃及镑,心中怀揣着无味杂陈的感觉,双手递给撒以说:“撒以,谢谢您!感谢您为我做的一切。”
撒以顿了一下,勉强地笑了一下,然后伸出他那只衰老的右手,颤颤巍巍地接过钱,微笑着说:“没关系,别忘了,我是你埃及的父亲。”
我心中又生出愧疚,觉得老人家陪着跑了一大早晨,肯定也不仅仅图个小费,也许,真有些真诚的情谊呢?于是,我从包里掏出一支中性笔,那支笔是从国内走之前,在西安买下的,不仅好用而且设计也很独特。我递给他说:“这支笔送给您,当女儿送给爸爸的礼物吧!”
他听我这么一说,露出一种放松的笑容说:“谢谢你,简。你接下来去哪儿?”
“我现在回去给酒店付钱。然后,再去埃及博物馆,后面就准备收拾打包回家了。您就不用为我操心了,今天跑了一上午,您也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我们有机会再见。”我是真心再也不希望得到撒以任何帮助了,也不想去揣测他的意图,另外,也觉得他应该回家好好休息。
撒以也不再坚持,和我握手道别后,我等着他打了一辆车,坐上车后,他就从我的视野里,一点一点的消失在开罗的大街上。
下午回到旅舍,交完房费,顿时觉得一身轻松。这才觉察到满腹空空,我请求旅舍的人给我一份午餐。饭后,一切的烦恼都抛诸脑后,又兴冲冲地出门,往埃及的最后一站,埃及博物馆的方向走去。
在来去开罗博物馆的路上,不论谁在大街上跟我搭话,都会收到我毫不客气地回答:“请走开,我不需要,谢谢!”
我明白,这是他们的职业,是一种谋生的方式,没有对与错。然而,老以撒最初以长辈的形象接触我,最终却以利益收场,这是最让我觉得无力失望的地方,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埃及.开罗
2017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