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与橘树
砍柴人,砍去我的影子吧。以免我看见自己,不结果的折磨。——洛尔迦《赤裸橘树之歌》
在梦中我看见一种上升:从人群里,从惶惑的水面的沉暗的波涛中——那困厄在精美庭院的大理石边界中的水塘的水,混着人声——我和另一个,模糊的影子,在缠结青藤的岩石上升起。
那个身影在喃喃自语:我们不能像从前那样了。我在暗中接纳了这句话——似乎的确,在一个过去的时刻,我们犯下了什么愚蠢的过错——也和今天有关,也和一种上升的知觉有关。我最后看见令我迷茫的视角:我随着他一起上升,心中怀着平静的忧闷,在等着,那些不幸的预感的远离。但我又分明地体验到一个人群中的视角——那些环绕我的嘈杂给我一些暗示,仿佛在说——很坚定地那种:他们又将重复曾经的那些。我感到我分明地置于人群中,我看到石头上的人影,高贵的,陌生的,被预感所笼罩的故事的主角,并不是我。我只有一种隐蔽的感知与他联络——我担忧着却一身轻松。
他们将落入什么样的失败中去?是坠落吗,但梦没有给出答案。我扭曲着苏醒了,最后我看见一整幅画面,仿佛从云端,一片和睦的空地上的表演:他们,那几乎分不清的,站在一块狭小的立足点上。他们升起于人世,足足有三米高。
对于现象的体验正摧折着我们。我找到一首诗去形容它。在梦里,被预感困惑的石头上的人,就是注视着自己不结果的影子的橘树。石头上的人走下来,穿上了风衣——他走进未被命名的冷风之中。世界在他出生的那一天被一场雨冲洗过了——类似于羊水,那个温湿的,令他怀念的家园:所有人走在街上,突然诞生了一种难以察觉的瞬间的漂浮感。那是生命之液顺着人世的沟壑奔流而去。在多么,多么新鲜的风的临迫中——就像今天,那时他的第一次哭声,那艰难的,恩惠的喘息——今天冷风令他怀念起空气——那由呼吸组成的空气。
石头上的人处于最迷惑的,使命临近的悄然的预知之中。也许——当那个梦继续进行下去,他们会真的与地上的人们达成一种分别。然而从一开始:他们的目光不知道安插在何处——他们两手空空。那个也许是我的一部分的身影问向身旁的人:我们会去往那里吗?这个疑问同样代表着——我们会去吗?更进一步:石头意味着一个安稳的上升吗——而上升又是什么?那些貌似坚定的东西经不起审视,不能愚蠢地像遗弃洋葱皮一样拨开它们。我感恩于我身旁的人,他有一种身为无能为力者的智慧。他站在一块石头上就像享受着热气球升空前的幸福。是他说起了过去:那模糊的,宛如火焰的边缘的柔和的热流——一种确实的上升的幸福——它说服我,把我空荡的内心顿时塞得满满的。
我寻找这个世上的橘子树。也许是别的树,山毛榉或是松柏。或是一个小庭院中,一位瘦削的贵太太栽种的菩提。这是冬天了——如果有雪,那些苍白的反射中树将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连它们轻盈地放置在这世上的一点幽怨:那些落叶也会被雪掩埋。冬天的它们成为一个个纯粹的内部的寓言。我们家乡的人们喜欢如此寄托他们的希冀——他们酝酿着一种发芽的心情。多么质朴而收敛的想象:而在安达卢西亚,被地中海的艳阳所炙烤着的橘子树们,在它们隐蔽的灰暗的颤抖中,在枯僵的枝端也凝结不出一个干涩的橘子来。它们成为广大的预感中的橘树,现象中的裸体者——看那,它们都在影子前迟疑了。
上升。我不是一棵成长中的人了。冬天不曾令我脱落,我便没有春的复生。石头上的伙伴,忠诚的兄长——我优雅的引路人,告诉我更多过去的事吧。告诉我我们曾怎样倾颓着,我们的心曾怎样像枯叶一样流落——告诉我一切内部的秘密。告诉我此刻的信念:像塞维利亚的诗人怀念起一位死去的斗牛士——告诉我现代的精神:在这始终热爱着的,被稀释了的国土上。
告诉我一颗树的狭窄的感知:它的汁液,怎样起泡,上涨——告诉我除了庭院以外的春天的秘密。告诉我更鲜明的东西——热气球——那火焰的细节,和膨胀的,风的涌动的事业。告诉我我们在做的一切:本就如此简单——
我们,立于石头上的两个人——告诉我我们手里的利剑和那身上顿觉沉重的甲胄的真相——告诉我,亲爱的,那个我们得以单纯地仰望的决心。